造极风雅宋
2020-12-09
宋代的文化与生活方式,是历史长河中一颗最为璀璨的明珠,一如陈寅恪先生所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
在这个罕见的由文人、艺术家、哲学家引领的浪漫朝代,滋养出风雅的文化艺术、生活方式。从具象的一器一物到抽象的哲学观念,达到成熟至臻的巅峰状态。宋人在诗词歌赋里追问生命的意义,在点茶、焚香里感知时间的流逝,在绘画中勾勒心中的山水宇宙……好似比当下人更懂生活,更会生活!本期我们邀请几位深耕于传统文化与生活方式的研究者与艺术家,借他们的手、口、心,从茶、香,花、绘画上,再现那段曾经出现并铭刻在我们DNA里的风雅文化与曼妙生活。
一炉熏香持续再久也不过半日,袅袅香气却能在記忆中流传千年。吴清用一方香席让我们品见两宋的味道,也体悟到古人的风雅闲心。
馨香载道
若非鼻梁上架着一副造型当代的眼镜,吴清可能侍被误认作穿越时空而来的古代文人。他身着中式短褂,手里摇着折扇、提着锦袋,腰间还挂有小小的香囊,派头超逸。多年前,吴清以室内设计立业,但他总是“玩物丧志”,业余时间里热爱弹琴、吹箫,沉迷于文物的品鉴与收藏。在古玩界摸索几年启,吴清把爱好发展成主业,一路攻读至美术考古学博士,专研中国历代香事文化已有近二十载。
“早在先秦时期,中国人用香就”有据可考——药用、食用“当然也少不了熏香、淋浴、佩戴用,汉代匠甚至将花椒拌入建筑材料,用它和泥涂壁,皇后居住的‘椒房殿因此得名……”一旦聊及“香”的历史,吴清就滔滔不绝,理出来的脉络能贯穿上下五千年。在这漫漫长史中,两宋时期出现的文人香事让吴清尤其着迷。布置香席时,他对书画典籍的引证有着强迫症似的执着,不但“炉瓶三事”要本真地还原历史中的搭配,香丸、香饼还都得遵循古法而制。“宋、明迄今流传下来的香方多达数百种,依照古方修和而成的香品让我们能在今天品见千年前的味道。”说罢,吴清便演绎起文人“玩”香的工序:在一个盛有香灰的豆青釉三足瓷炉中,先用铜质匙筋把粉末理成“山峰”,再用香压按出一圈压纹,随后从“山顶”往下戳出小洞、埋下炭块,继而盖上一片指甲大小的云母隔火片,最后才放入一块点缀着金箔的香饼。随着青烟升起,不消一会儿便幽香盈室,木质调的合香气味古朴清透,似曾相识的味道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山间隐庐,心绪很快平静了下来。“气味是有记忆的,进入了香的氛围,你会发现古人跟我们的距离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他说道。
对吴清而言,传统文人香事最吸引他的并非珍奇美器或奇技淫巧,而是精神层面的涤净。“文人借香喻德,焚香默坐时,他们以香观照内心,进人物我相忘之境。”他说道,“香文化不但关乎古老的生活方式,更代表睿智的生活哲学。现代人工作节奏快、生活压力大,重拾香事不失为释放压力、平静身心的一个出口。”近年来,吴清不遗余力地传承文人香事,先是在私人书斋“清禄书院”开授非遗传承课,后又应上海市长宁区政府之邀,于公园的一座古雅小舍内成立了“香事馆”,展示从世界各地搜寻而来的香料,以及自己多年来收藏积累的古董香具。
跟随吴清学习制香、品香,“香”的角色既重要,又“次要”。课程开始后,学生首先要读完规定书目——古代美学史、生活史均有涉猎;上手布置香席前,他们还需了解不同节气中的用香知识,配合阅卷点茶、挂画插花,宋人的四般闲事悉数囊括其中,好不丰富。“授课内容首先要全面,不能偷懒,这样才能给学生指出正确的方向。至于未来实操中的香席该如何调整,等到他们学成之后再议罢。”吴清如是说。
纵然自己恪守古道,吴清并非一成不变者。“没了古代《焚香七要》里的各类规矩,当代香席应该更自由、更多样化。”他说道,“我的老师刘良佑跟电子香炉势不两立,但我并不反对。疲劳时,往炉上放一块香饼,一插电便有了香气,多方便、多放松呀!”话虽如此,吴清还是希望后生能多多传承取道自然、节奏和缓的传统香事,像宋人那般焚香自省、修身养德。“当代人用香多以结果为导向,追求香气本身,这是受到了西方影响。”他说道,“但古人用香,更强调修持目的,追寻‘一念清净,染污自落。如果使用电子炉,反倒会丢了那份闲心。”
与自然对饮
在那个诗意内敛、追求内在的时代,人们点茶、饮茶,实现着与自然的连接。而今艺术家赵也仍然能趁着点茶,浸没在种着“本村植物”的舒服庭院里。
赵赵家的前院原本是水泥硬地,但住的时间越长,他越觉得水泥和自己相冲。去年正好有空闲,赵赵就把水泥全部砸掉,救出了被硬壳封住的土壤。高高低低的碎石子能保证土地的呼吸,出生在新疆的赵赵偏偏喜欢南方植物,就找来五百多棵瘦竹种在这里。它们从石头的缝隙中伸向天空,掩映成林。下午到天黑前,赵赵常常待在竹林。一套清中期的石桌和鼓墩放在林间做茶台用。风炉、煮水用的侧把急须,巨轮珠紫砂壶和不多见的龙泉窑方形壶承,再加三只小口杯,就组成了冲泡岩茶系的简要配置。临近落日,这里开始变得幽暗,本以为夏天饮热茶会让入燥热,但真等喝了茶、发了汗,又会觉得凉,这时风炉中炭火发出的红光,能让人感到温暖。等到天冷时,赵赵会更常喝普洱,这片小竹林又是另一种意境了。去年北京雪多,赵赵说,很多茶人都在大雪天跑出去喝茶。昕以爱茶的人,怎么会不敏感于时间与四季的变化?
赵赵无茶不喝,家里也无处不能喝茶。在他后院的“穹究堂”茶室外,有张摆放在枣树下的小几。天气好时,这里是坐下点茶的地方。茶席上,一只洪塘窑的茶罐,一只茶筅,一只宋代建窑的茶盏可以完成从调膏、点注到击拂的步骤(将茶粉调成均匀膏状,继续注水,当茶筅快速搅动茶汤,茶面上会产生持久不散的浅色茶沫)。这是宋时被推崇的喝茶方式,衍生出了风雅的斗茶游戏,也是建盏诞生的原因。在那个诗意内敛、追求内在的时代,点茶并不会变成晦涩孤独的仪式。南宋人吴自牧在回忆钱塘风物的《梦粱录》里写道:“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那时它与昕有“闲事”一起,帮助人们实现着与自然的连接。而当时间来到今天,赵赵也仍然能趁着点茶,浸没在种着“本村植物”的舒服庭院里:他常年养鸟,茶席旁一直会挂一个鸟笼,枣树下的圆缸中有鱼,院子里有白兔偶然出现。茶席不远处,可以看到一个鹅卵石垒出的炭坑,平时赵赵和家人会把外面掉落的松果和干树枝捡回来,就在这里煮水。
2008年,赵赵结束了持续四年的鸟巢体育场拍摄项目,决定到处走一走。那时他已经很喜欢喝茶,于是跑到各地去找茶道具。去过了定窑、邢窑、怀仁窑、龙泉窑等很多窑口,赵赵始终没遇到特别能打动他的器物。2010年,他来到福建的建窑,终于买到了自己的第一片乌金釉瓷片。那并不是一件完整器,但赵赵如获至宝。“他们说这是宋代的茶盏,我就惊讶宋代怎么会有这么铁胎,这么乌金釉,这么大的盏!”研究建窑十年,赵赵称建盏为“宋代高科技”,但这不仅是指它烧制过程中的技术含量。宋是中国茶文化的巅峰,欧阳修在《归田录》中这样描述当时的“小龙团”茶:“凡二十饼重一斤,值黄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易得也。”建盏是因茶而生的器物,被时代审美的尖端关照,也承担着激发最好茶品的最好特征的责任。为了点茶的动作需要,它被设计得很大,胎體厚重,保温隔热性都好;为了运筅(击拂)的过程中,茶汤在茶盏里快速翻滚不洒溅,它被做成了现在的束口器型。“我研究宋代的茶道具,不是从考古学出发,而是从生活美学的角度去审视,因此看一只盏美不美,要看它的动机,”赵赵说,“被人捧在手中的器物一定是美的,建窑就是这样,盏口稍微往外撇一点,往里收一点都不一样,太极致了。”
在赵赵的工作室内,还有一组别致的“煎茶法”茶席。做茶台用的清早期小方桌宽度只有45cm左右,炭炉上放着煮茶的锡壶,旁边搭配的是清代锡罐和紫砂壶。茶台背后是一只明代的香几,上面的白釉瓶是唐代器物。整组茶席的背景是赵赵的作品《星空》。这或许也是艺术家本人的状态。赵赵说,在他内部可能有两三个“我”,精神层面受到西方现代思维的影响,但是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他是一个传统得几乎不接受西方物质的人。因为反感家中出现现代设计,赵赵不断寻找老物件,填补家和工作室里的每一块空间。“我愿意跟那些老器物在一块,它们都太严密了,会让你紧张”,赵赵解释道,“你会怕把它碰碎,所以它们摆在那儿对你就是个提醒,这种感觉挺好的。”这两年,赵赵又开始画画了,他是从来不起稿的人,在琢磨下一步怎么办时,一些线条或自己没预想过的东西就会出现。正如建窑茶盏是被宋代“挤出”的作品,赵赵发现,当自己浸泡在严密的老物件中,也会有很多东西被挤压出来。
爱花之初
“插花功夫在插花之外”,中国传统插花研究学者徐文治认为,真实的史料、文人撰写的诗词、画家创作的意象,都可以成为创造瓶花的养分。从插花文化回看历史,加深中国传统审美的理解,才是当代入学习插花更应追求的精髓。
徐文治的瓶花艺术中心位于闹中取静的小楼3层,像一座曲径通幽的文人书房。随处可见瓶花挂在窗头、门梁,抑或摆在桌几角落,瓶花里的枝子应着自然的姿态,尽情地舒展、生长。室内温暖而古色古香的氛围与室外雨雾后的朦胧烟火气微妙地呼应。
彼时,徐文治面对一堵字画墙,正端详着摆放在两幅悬挂卷轴间的青铜花器;他身旁有一大篮浸入水中的新鲜花材:大丽花、芍药、山茶……以及摆满插花工具的手推车;几只含苞待放的荷花搭在墙边的木质边桌上,更添文雅姿态。随即,他拿起荷叶、荷花,剪掉其根部,在沸水中浸泡片刻,再迅速拿出来倒置,用注射器打入清水,最终插入瓶中,动作一气呵成。室内的嘈杂不见踪影,只剩小灶台煮沸开水的“咕噜”声、剪刀切断枝干的“咔嚓”声,以及推动注射器的“咕嘟”声。不一会儿,徐文治在青铜花器内插好三朵荷花与三片荷叶:一朵低矮的荷花微微探出遮蔽于它上方的荷叶,两朵高挺的荷花则穿透这片荷叶向上舒展;另外两片荷叶上下平行地“串”在一起,搭配一旁。荷花与荷叶各具异态,展示出俯仰高下,疏密斜正的编排,还与投射在墙上的花影相映成趣。
位于显眼位置的那片大荷叶其实并不完美,边缘微微卷曲泛黄,正映射了自然荷塘中生有大小不一,甚至枯黄、破败的植物。徐文治解释:“插花既体现了大自然的状态,又不完全模仿大自然的状态。‘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艺术创作来源于对大自然的‘师法,然而师从大自然的生机,表现出的却是艺术家的审美和趣味。”
徐文治选择荷花与青铜器相搭配,为我们回溯了南宋时期的风雅。北宋时期,民间少有用青铜器插花的风气;然而南宋时期,随着大量青铜器从宫中流散出来,用上三代、在土里埋过的青铜器插花才普遍起来:因为花材能够在这样的花器里面存活很久,“开速谢迟”。对于这个听起来不那么神秘,反而相当朴实的缘由,馀文治说道:“宋代插花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浪漫。作为插花文化的初始阶段,人们的关注重点是‘花怎么能插活,怎么能保存更久,而不是‘要去插什么造型,创作什么风格。”
宋代初年,插花成为一项非常普遍、繁盛的社会活动。宋人爱花,鲜花甚至作为一种独立的经济作物,对应着市民阶层不断提升的自由消费水平,以及对生活更高的追求。经历北宋至南宋两百多年的历史,宋人逐渐掌握了成熟的花材保养方法,也催生出相应的文字记载。在南宋人温革所著《分门琐碎录》中,详细记录了荷花、芍药、牡丹、菊花、蜀葵等多种极难存活的鲜花保养方法。比如,荷花要将根部倒过来灌上水,再用荷泥封上;蜀葵则用“百沸汤”浸透其根部,利于改善吸水通道。
不准想象,宋人对荷花、芍药、牡丹、菊花的“高贵品格”格外青睐,它们因受人喜爱而成为当时的流行。可史料为何还一同记录蜀葵这种听来有些“冷门”的植物?徐文治解释,从北宋到南宋,从皇宫到民间,五月端午必须插蜀葵,而它却很不好保养。当鲜花在特定节气成为必需品,寻常百姓人家的烦恼一定是如何将鲜花养活、保存。实践来源于人们对实用性的迫切需求,同时,漫长社会经验的积累也展现着时代的发展。在徐文治看来,插花文化中对花材的养育、保鲜不失为一个“时间的小切片”,给予我们回看历史的一种独特而又真实的角度。宋代之后,保养技术得以继续变化、发展。例如,明代时,人们用发丝缠绕荷花根部;到了清代,人们又用滚烫的热水消减荷花根部细菌的繁殖;如今,古时的多种实践方法已经可以并行不悖,根部烫过又经注水的荷花,保鲜效果可以达到三至四天。
古代文人的惜花、爱花之心,在出于实用性考虑的基础之上,还是一种寄托自身忧思的代入感,将鲜花受到大自然的摧残,与人生的无常联系起来。“‘惜春只怕春归去,多插瓶花在处安。‘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徐文治脱口而出史文卿、李煜的诗句,继续说道,“他们相信,花和草也有人的情感与格调。不让花草受风吹雨打,拿回家中保护起来,放在瓶中常驻颜色,这种爱惜的心态可以带来精神的愉悦,也从侧面反映了古代文人的思维与审美。”而这种一代又一代延续下来的中国传统审美,正是当代人学习插花应该追求的精髓。宋人用汝瓷将鲜花满插,是因为汝瓷恰是那个时代的花器;回到当下,人们不应该“师其形”却“忽略其意”。“多阅读诗词、史料,认真看成百上千张传统花鸟画的审美、构图,观察大自然中植物生长的气韵,再插够三百瓶,就自然领悟到了。”
眼底烟云,画里乾坤
宋画的美在其洁净,在其纯粹,在其对自然的敬畏谦卑,更在其形式背后的那个“人”。他的性情、他的气质、他的修为,令这些画面蕴藏着昭昭日月、朗朗乾坤,不论简笔、繁笔都能气象万千。
老师姓夏,单名一个回字,冬去而夏回,恰是眼前的暑热风景。跟更回兜转听枫园,日照当头、蝉鸣声声,忽而在强烈反白的日光落下的绿荫里,一块散淡的条石、两匹听雨的芭蕉,倒让这个清代的园林有了几分微弱的宋意。
画传统中国画,无人不追慕宋意。各人进入的法门不同,但不论从哪条路径走来,进了门就一定会往上追溯——到底还是宋。夏回也不例外,师承于吴冠南先生,他笔下的写意花鸟一路从元、明沿承下来,路走得雅正纯和。但每次还是在面对宋画时,他会为那份对自然的无上敬畏,对心性的笃定表达和对胸中气象的纯粹挥洒而折服鞠躬。夏回的画室就在这听枫园中,老建筑不能动分毫筋骨,促狭的方寸里却有茶香、墨香养起的清气乾坤。搭眼处是他已完成或未完成的画稿,雅清疏落的花鸟瓜果、湖石虫鱼,根本就是老园林的DNA,它们从来不老,但它们又提笔就老了。
唐朝绚烂、宋代风雅,今人仰慕宋雅,因为它山高水长。“雅人四好”:琴棋书画,“四般闲事”: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宋人的风雅生活里总离不了绘画。“宋代绘画的体系完备,有皇家的画院,有系统的画论,有职业的画家,也有大批文人、士大夫的介入,还有一个宋徽宗……这种雅文化不仅在书画,更渗透到生活,好似把整個社会的趣味调动了起来。”夏回选了一泡生普,烟气升嘴,他要说的正是那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代。“在那个时间点,中国画这颗果子才真的长成了。”相较唐代花枝乱颤的开放性和五代十国支离破碎的动荡感,宋朝相对平和的环境和繁荣的经济状况,让整个社会对于所谓“美”有了一种反思的回归——文人文化的正脉就在于此。宋代审美映照在夏回心中的图卷:更大气、更天然、更有自信。
我们今天去欣赏一幅宋画,总会被它的雅趣所涤清,但在这雅趣背后,更宏大的是画作整体的时代气息。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密码,它承载着历史的特定信息,也困囿于时间加负的局限。但局限也是宿命,剥离各自的局限,便不存在独立的个体。唐代开阖,便就野放。明代极致,于是幽微。偏偏是宋,活泼天真、精细纯粹,作为职业画家,夏回总能在宋人的花鸟、山水中见到那份对自然天宇的崇敬和谦卑。“他们是真有敬畏心的,这个态度非常突出。”在思想上,宋代对于“中国”的概念真正凸显;从文艺上,宋代审美更加专注“汉文化”,“于是‘自我变得非常重要——大的‘自我和小的‘自我叠加,形成了‘我们。”所以董源的山水写江南之平淡天真,范宽的山水采北方之雄健壮阔,“它跟后来明代那种只抒性情的笔墨之作还是很不一样。”
下午的光线渐渐温柔,檐上零落藤蔓的倒影映在面前的宣纸上风摇影动、珊珊可爱。还有不知挂在何处的风铃声声催眠我们的遐思,我们又喝了一泡茶。到底绘画也是这样一种形迹,除了对经典的传承和跟自然的关系之外,我们欣赏传统绘画关键看的还是画作背后的那个人。“你首先得有这样一个人,也必须有这样一个人。画画时他的观察、他的态度、他的个性如何在这张画中呈现,这个才是重要的。”如果说前面的两点都是专业必备的共性,那么画面背后的“人”便是每个艺术家的个性所在,也是高下所在。
在宋代,中国绘画真正确立了“笔墨”这个概念,它也成为千年来欣赏与评判中国画的法眼。但笔墨为什么有价值,“是因为它是一个个人的形迹,个人赋予了它一种精神性,笔墨出来的形对应的是艺术家的心,艺术家根据自己的心必然就会选择自己的笔法,因为他们的精神诉求不一样、个人气质不一样,他选择的工具就会不一样,下笔的位置、运笔的速度、用笔的动作……必然都不一样。”而一个艺术家的修养、他对经典的态度、他的人生哲学也都融在这一笔当中,全然而出。这里面包含着很多时代和个人的心理状态,“譬如你看范宽,他的山水里一个是敬畏,另一个是有一种正气,他的笔墨总是带着一种很正面的信心。这个东西到了董其昌的时代,就完全不同了。这也是一种社会情绪的反映。”所以在宋画面前,夏回总是被那种自然、干净和纯粹所打动,“那并不只是形式上的简洁,它也可能繁复,但总是特别干净,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忠于一事。”宋人笔下总有昭昭日月、朗朗乾坤,不论简笔、繁笔都是气象万千。“好的书画和器物一定都是通心的。如果你看一个东西,它只有形迹,没有那个‘人、那颗‘心在里头,那它一定是非常浅的东西。”
然而传承总是会变化,如今我们要想大规模地恢复宋代审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一个时代就这么过去了,我们的生活状态、科技水平都不一样了。”但作为一个个人的修为,“宋意”又无处不在,“所以现在我们要思考的是,如何跟宋代的思想、气质发生关系,而不只是拿来一个形式。对于绘画也一样,站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我们接受了全球的信息,是必须要加东西进去的。我们已经没有苏东坡了,那我们所谓的这种新文人水墨就需要其他的东西来支撑。我一直在思考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或许是要回到绘画本身,是那种绘画性。”
突然墙上的时钟敲碎了一室碧色,我们坐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却对那个时代、那片山水生出了这么近、那么远的无限之感。在这忽而留白的一刻,我们也正在享受着此时此刻的风雅“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