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现代的融合:论《伤逝》的“誊写式”戏曲改编
2020-12-09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鲁迅的许多作品曾被改编成各类影视戏剧作品,《伤逝》自然也不例外。纵观《伤逝》的改编作品,有“保留原著中绝大部分故事元素,只删除或增加很少部分元素,改动幅度很小”[1]的“誊写式”改编;也有将两篇或两篇以上,风格与思想内涵相似或相近的作品组接在一起,使之成为一部新作品的“复合式”改编;还有“只是将原著作为素材,从人物、情节、思想等方面选取某些素材进行重新加工创作”[2]的“取材式”改编。在《伤逝》“誊写式”改编作品中,戏曲改编作品目前有两部,分别是昆剧《伤逝》与豫剧《伤逝》。这两部戏曲《伤逝》采用原著中涓生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通过涓生的讲述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同时又极力渲染忧郁哀伤的戏剧氛围,总体上达到了与原著的和谐一致,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除此之外,《伤逝》的戏曲改编作品从一定程度上也是一次传统与现代的成功接轨。本文旨在从叙述方式、情绪渲染以及传统向现代转换的实验性三方面探究小说《伤逝》是如何改编成为戏剧的。
一、叙述方式的誊写
《伤逝》的副标题为“涓生的手记”,这就意味着叙述者并不是鲁迅自己。作者不使用第三人称的他者视角而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叙述,究其原因,有鲁迅个人写作偏好的因素,但更多的则是因为这种叙述视角更容易在读者心中激起心理以及情感的认同。读者在阅读时更容易产生一种亲历感,从而拉近了读者与文本间的距离。在昆剧与豫剧《伤逝》中,为保持原著原有的叙述方式,戏曲在保留涓生第一人称叙述的基础上又有所创新,增强了戏剧的趣味性与可观赏性。
原著采用手记的形式,忆述了涓生与子君的婚姻爱情故事,这也就意味着整个故事的发生时间是“过去时”的,涓生既是“现在”的忏悔者,又是“过去”的经历者。为了在舞台上满足原著中时空的跳跃,昆剧《伤逝》别出心裁地添加了“王太太”这一人物,在她与涓生的互动中完成时空的交叠。昆剧《伤逝》的开场便是涓生的故地重游,对他和子君逝去的爱情进行“凭吊”。舞台灯亮,涓生身着一身“长衫”率先出现在舞台,在他的哀怨的唱词中诉说着自己的悔恨:“昔时烟柳,又故地重游,怎堪回首。爱日情多,别时恨远,从来好梦难留。这紫藤分明依旧,只是伊人去久。重看也,叹伤心人逝,断肠人留。”[3]紧接着王太太登场,嘲讽那对私奔的房客(子君与涓生)不过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老套故事,涓生的回忆就此展开。在昆剧《伤逝》中,子君与涓生的爱情同原著一样,也经历了从甜蜜到琐碎再到破灭的过程,在涓生饱含悔恨的唱词中,戏剧落下帷幕——“黑暗中似见那白纸飘飘,只听那哀声号号。这旧梦沉沉压得我没处逃,这累累坟茔我怕见还到。今宵,谁把那怨女的魂灵相招;明朝,谁把我这儒汉的魂灵埋掉。来时路怕写怕描,去时路难寻难到。婚姻未死爱先老,柴米油盐情灭了。敝敝焦焦,茫茫渺渺。情灭了。”[4]
无独有偶,豫剧《伤逝》也是在涓生的叙述下展开的,他既是剧中人涓生,又是演出的主持人,同时还是他自己——演员盛红林。戏就是在他的讲述下开场的:“欢迎朋友们!你们是怀着对鲁迅先生作品深切的关爱来看我们演出的,在此,我深表感谢!……请允许我来个自我介绍,我叫盛红林,剧中的史涓生将由我来扮演……”[5]在主持人涓生的介绍下主角和配角相继登场,这种进入方式,十分契合小说中倒叙的叙述方式。在小说中作为叙述者贯穿全文的涓生,在豫剧《伤逝》中也扮演着同样的角色,戏剧情节的展开与推进多是由剧中的涓生完成的。“他既是剧中人,有时候也是主持人。他大半时间生活在五四时代,偶尔跳进现代。他既可与剧中人物对话,也可间离开来与观众对话”[6]。每到一个故事节点,涓生便从戏剧中跳脱出来,成为戏剧的主持人,对刚刚发生过的剧情或解说、或感叹、或疑问、或点评。当涓生向子君求婚这个片段结束后,“主持人”涓生站出来和观众交流他的想法:“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一头脱缰的猛兽,你纵然有天罗地网,它也会冲出大窟窿,扶摇直上。你们已经看到,在那种污浊的、令人窒息的环境中,涓生和子君背叛上帝,偷食禁果,勇敢地结合了。当然,后果可以想象,他们的叛逆行为很快被家族知道,子君被逐出族门,赶出在外断绝给养,成了无家的流浪者。但这不正好成就了她和涓生梦寐以求的愿望:构筑一个属于他们的新家么?”[7]此刻涓生的独白是他跳出剧中人物角色后的自身反观,也是主持人(旁观者)对故事的评说,更是编剧与观众交流的沟通媒介,意在引导观众从旁观者转变为思考者、参与者。
总而言之,昆剧与豫剧《伤逝》让涓生作为叙述者贯穿全剧,不仅保持了原著的叙述策略,而且在戏剧演出过程中拉近了与故事与观众间的距离。“观众心理的‘场’、情感的‘场’、思考的‘场’,都融入了创作者精心营构的戏剧‘场’中”。[8]
二、忧郁情绪的誊写
《伤逝》是鲁迅唯一一篇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但鲁迅“对爱的幸福感的描绘,远不如对失落感的渲染”[9]“读《伤逝》的时候,总是惊叹于作者那种极度肃杀、哀婉的情调。”[10]原著一开篇便奠定了《伤逝》的情感基调——“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11],以涓生第一人称忏悔式的独白先声夺人,将读者带入一种别样的氛围。不仅如此,子君与涓生两人婚姻在社会现实面前的不堪一击更进一步增强了小说的忧郁气质。从小说到戏剧,虽然艺术形式发生了改变,但原著忧郁、哀伤的情绪却在昆剧与豫剧《伤逝》中得以保存。
昆剧《伤逝》的开场便是涓生故地重游,对他和子君逝去爱情的“凭吊”:“昔时烟柳,又故地重游,怎堪回首。爱日情多,别时恨远,从来好梦难留。这紫藤分明依旧,只是伊人去久。重看也,叹伤心人逝,断肠人留。”[12]开篇古典的唱词不仅充分还原了原著那种忧郁、哀伤的氛围,同时又奠定了该剧的感情基调。在二人的爱情出现危机时,他们也不禁开始怀疑:“也曾是小窗下耳磨厮鬓,到如今相对无言冷冷清清。他(她)再不是旧时的知心人。难道是(只怕是)苦时光磨灭了情,把昔时热都(早)翻作了冰。”[13]此时子君与涓生的内心已出现了“隔膜”,经昆剧唱词传达到了台下观众的心中。无论多么真挚的感情往往也抵不过柴米油盐的悲哀,涓生还是抛弃了子君,在孤独的夜里踽踽独行——“夜冷寒生,独对街灯,谁似我伶仃。世事艰辛,无处容身。书生从来多意气,这意气儿值不得千金。前行呵……脚儿下荆棘丛生,回身呵……寻不到何处归程。”[14]典雅赋丽且文学性极强的昆剧唱词,十分擅长“虚空”和“隔膜”,子君与涓生的爱情悲剧通过昆剧雅致的唱词表现出来,将原著那种忧郁情绪渲染得淋漓尽致。
豫剧《伤逝》则通过对细节的描绘,营造凄婉悲凉的调子。当涓生已经:“再也感受不到温暖……尤其怕进这个曾令我着迷的家”[15]时,子君仍沉浸在爱情中无法自拔:“我不后悔,我只要拥有你就行。”[16]面对涓生的无情与子君的无知,观众不禁要为子君悲哀——“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当涓生说出“我已经不爱你了”的谎言后,失去爱情的子君呆滞地给花儿浇水并向它们道歉:“你叫君子兰哪,你叫微冬青……都怪我粗心哪,冷落了二精英……您是他的爱呀,您中他的情;我把您慢待呀,得罪了我先生……求二位多多原谅,发发慈悲,打打精神,挺挺腰杆,返也么返返青——我向您三鞠躬……”[17]这是一个无助者的追忆,是绝望中的一丝寄托,是子君不想被抛弃的臆想。子君的唱段唱出了她失去爱情、失去信仰的无助、失落和迷茫,与戏剧开头那个勇敢的子君形成鲜明对比——当时多么无畏,如今就多么令人唏嘘。子君的逝去更是将全剧的悲剧气氛推向高潮,为此,作者专门设置了一个长达40句的重点唱段:“一纸遗书飞来剑,刺我心,割我肝,札我肺,裂我胆,顿觉得山呼海啸、雷鸣电闪、陷地塌天!……恨自己心情坏转移恶怨,伤子君恨爱妻出门不还。痴情女难承受爱之背叛,冰山倒玉柱碎立现瞬间!引子君登歧路难道是俺?破家庭毁爱巢自拆自掀?……且将我邈邈前路、漫漫人生、虞虞命运——抵押偿还!”[18]在涓生摧肝扯肺的悔恨中戏曲落下帷幕。
这两部戏曲《伤逝》忧郁凄婉的情绪氛围与原著一脉相承。无论是昆剧《伤逝》典雅的唱词,还是豫剧《伤逝》对细节的着重把握,都进一步渲染了《伤逝》改编戏剧的忧郁情绪,是对鲁迅小说的一次成功改编。
三、传统向现代转换的实验性
昆剧《伤逝》和豫剧《伤逝》的情节和人物都来源于鲁迅原著,我们在奠定戏剧《伤逝》“誊写”基调的同时,也不该忽略这两部戏剧在接轨传统与现代上所做出的实验,这点在昆剧《伤逝》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昆剧作为我国现存戏曲最古老的的剧种,有自己一套完备而严格的音乐与表演体系,昆剧演现代戏无疑会触动其固有的程式系统,牵涉到昆剧内容与形式的矛盾:内容是现代的,而形式是传统的。“旧瓶装新酒”很可能搞得不姓“昆”,但这并不是说昆剧就不可以表演现代剧。有学者指出,昆剧不可能做到“原汁原味地继承,必须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融入现代性元素”[19]。昆剧《伤逝》正是“一部自带‘实验’属性的作品”[20]。
昆剧《伤逝》的实验性首先体现在对昆剧传统题材的“新解”:以才子佳人戏反才子佳人。昆剧题材的程式化其突出表现就是对传统“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故事的偏爱——人们往往津津乐道于英雄人物的悲欢离合或公子小姐间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涓生与子君都是生活在五四时期接受过启蒙教育的新青年,与传统意义上的才子佳人相去甚远,但昆剧《伤逝》究其本质仍是现代外衣下的“才子佳人”故事。剧中的子君与闻琴私奔的卓文君何其相似,在卓文君当垆卖酒时,司马相如也应该和涓生一样心生“隔膜”了吧。昆剧《伤逝》以现代故事、现代语境演绎传统“郎才女貌”“芳心暗许”“历经艰难”的故事,是一部融现代元素入传统题材的“试水”之作。但该剧不似传统才子佳人题材戏剧“都是皆大欢喜,花好月圆的喜剧结局”[21],它更倾向于让观众产生“情感的悲恸”[22],而非“让观众得到心理的满足”[23]。虽然也有学者对此提出了自己的质疑,认为:“把《伤逝》纳入一个旧窠臼无论如何是惋惜的。”[24]但这种对才子佳人戏的反叛,不失为现代昆剧的一种新出路,一如《伤逝》原著用爱情小说反爱情。
其次,昆剧《伤逝》采用了话剧常用的矛盾冲突和时空交错的方法来推进故事的发展。昆剧《伤逝》主体的三场戏可以看做是一大场戏,在外力介入下(涓生失业),矛盾层层升级并激化,最后两人一拍两散,矛盾冲突达到顶点。而在矛盾的层层攀爬并爆发后,子君的死讯又顺理成章的将涓生的情感推向高潮。可以说,昆剧《伤逝》中冲突的积累和爆发几乎是话剧式的。在故事的讲述方面,涓生既是故事的讲述者,也是故事的亲历者。在舞台上作为叙述者的涓生,将自己的回忆与过去自己和子君的生活交织在一起,在涓生倒叙式的讲述中,子君与房东太太演绎着曾经逝去的故事。最后涓生通过大段反问表达对过去的悔恨——“还她自由,予我新生?呵呵,她的自由在哪里?我的新生又在哪里?……到最后还是要分开——这是谁的错?这是谁的错?……若不是他们一个个的催逼,我们何至于此,……就算没有这些,子君,我们就不会分开了么?……是我!是我说:不爱了,不爱了!是我——可是我又该怎么做?”[25]此时的涓生几乎是在与观众对话,坦白自己的过错,颇有现代戏剧演员与观众的“互观”效果,这在传统昆剧中也是不曾见到的。
舞台布景的设置与创新也是昆剧《伤逝》现代性实验的一个重要内容。传统昆剧采用写意虚拟的手法来表现时空关系,即以演员的唱、念、做、打等具体表演来表现的,通常在舞台上只设置一桌二椅,随着演员上场的表演将舞台时空规定下来。但这种传统舞美已经无法满足现代观众的审美,因此,昆剧《伤逝》在不失昆剧舞台写意性的前提下,融入了一些现代因素:街边昏黄的路灯、小官太太家的楼梯、桌上的煤油灯以及吉兆胡同家中孤零零的窗户……该剧通过从各个场面中抽取一些可共用的元素,组成了一个概括性的舞台布景,再通过隐喻和象征来表现剧作的思想内涵,升华剧作主题。
最后,昆剧《伤逝》文雅的唱词、男女主人公生活化的表演以及口语化的道白,既保证《伤逝》是一部现代戏的同时,也发挥了古典戏曲的典雅。白先勇曾表示:“昆剧是最能表现中国传统美学抒情、写意、象征、诗化的一种艺术,能够把歌、舞、诗、戏糅合成那样精致优美的一种表演形式。”[26]鲁迅笔下极具抒情意味的《伤逝》无疑是一部非常适合昆剧表演的现代剧本。主人公基本可以划归为小生与花旦的序列,子君与涓生知识分子的身份又使得昆剧文雅的唱词本色当行,原著中涓生与子君产生的“虚空”与“隔膜”正是昆剧所擅长的。昆剧《伤逝》在总体风格沿袭昆剧淡雅之美的同时,又引入现代元素做到了古典与现代的成功对接。
综上所述,昆剧《伤逝》与豫剧《伤逝》一方面保留了原著中涓生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并通过涓生的讲述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另一方面又突出了子君与涓生爱情的悲剧性,极力渲染忧郁哀伤的戏剧氛围,总体上达到了与原著的和谐一致,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除此之外,《伤逝》的戏剧改编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次传统与现代的成功接轨,许多普通观众,通过戏剧这种表演形式,走近了《伤逝》,同时也有更多年轻观众,通过《伤逝》发现了传统戏剧的魅力,古老的剧种因为《伤逝》这部作品而焕发出青春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