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彭今年九十三
2020-12-09黄亚洲
文/黄亚洲
我起初不知道他姓彭,也不知他已经九十三,只是看他坐在轮椅上,在自家门口,很远地看着我笑。他的脸上都是棱角、皱纹,古铜的颜色。
村道不窄不宽。我挽着京郊十月的微风,走到老人家身边。我为老人家的微笑感动。
我说,老人家高寿啊,有七十了吧?他说,九十三啦。嗓音如铜锣敲的,还带一大串的“哈哈哈哈”。这一下,惊到我了。
仔细看他的皱纹之深,这九十三,也可以理解。
他又哈哈笑,说共产党养着我呢。
这时候,村里的一位中年大妈走过来说,怎么不是啊,你看看他的手。
老汉伸出手,我这才发现,他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都不见了。
大妈说,他是伤残军人,半只手被敌人的炮弹片劈了。
这就叫人肃然起敬了。老汉仍哈哈笑,一身绣满了福字与龙形图案的红绸子薄棉袄都抖动了起来,说,那是解放战争啊,解放战争……
老汉似乎并不想多说这话题,话锋一转,指着一位刚出门的中年男子说,这是我外孙,今天开车从北京来看我。又说,这年景过得好啊,儿女们都好,我都有重孙子啦!我说您老是五世同堂啊。老汉一听就朝天哈哈笑,黄铜似的声音又响起来。
当晚宿在这个村子的“牧马人6号院”内。看着小院里摇动的繁花,还在想着那个穿红绸棉袄的老人,老人虽然在年轻时候丢了两根手指,后来的山村生活却过得舒心,尤其是晚年。小院的服务阿姨说,咱这个村子空气好,吃的都是咱自种自养的,鸡都是柴鸡,再说,老人一个月好几千块呢,真是共产党养着他呢,老人有时候坐轮椅,有时候走路,精神头特别好,我看能活过一百。
次日上午村里闲走,刚下过雨,村中心那两棵如旗杆高耸的百年老槐郁郁葱葱,忽然见那红衣老人正站在槐树底下,身板笔挺,手里拄一根白木手杖。
我称老人“老英雄”,老人听了可能很受用,又哈哈笑,然后手杖一举,邀请我到他家坐一坐。
到老人屋里一看,摆设整洁,大炕很宽敞。老人指着桌上的一只小盒子让我看,这一看,我吃一惊,原来是刚刚颁发下来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下面注着颁发单位: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
盒子的上方贴着小纸片,写着他的名字“彭光召”,我这才知道这位九十三岁的老人姓彭。其实这个八道河村的大多数村民都姓彭,都是满族人,历史可以追溯到清军入关,当时一支八旗兵部队就奉命驻防于此,从此生息繁衍。
老人告诉我,他是1946年当的兵,当时才二十岁,华北军区独立七师。老人补充说,后来这支部队到了东北,番号就改成野战部队的了。问到老人军职,老人胸脯一挺:“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军区独立七师第十九团第一营第一连第二排排长。”
叫人没想到的是,老人二十三岁就光荣退伍了,因为负了伤。老人一说起打仗负伤,情绪就激动。他记得很清楚,那是解放张家口的战役,攻打一个县,面对敌人顽固的地堡群,三天三夜没能攻上去,眼睛都红了。后来敌人拉来一个炮,那飞来的炮弹片就把他的手指打掉了。老人说,我一般都不跟人说,你是作家,我跟你说一说。
退伍后,老人回到家乡,虽然丢了两只手指,但啥农活都干得欢,在乡野劳动了一生。
老人热情地说,把盒子打开,把那奖章取出来,你可以仔细瞅瞅,没事。我便取出奖章看了,果然制作得精致。我请老人手持奖章,举在胸口,用手机给他拍张照。老人大约觉得摆这姿势很酷,哈哈哈一直乐。
老人送我出院子的时候,再三感叹说现在活得开心。他说你看,国家一个月给五千多块钱,我这轮椅也是民政局送的,要是商场买也得五千多块钱呢,连这张床,也是民政局送的,国家啥都想到了。
出门告辞时,我忽然举手问他,他家对面那座很漂亮的山头叫什么名字?老人说,哦,那山叫“死孩子洼”。
这是我进村两天来,真正被吓着的一次。
老人的面容严肃起来,一张四方脸处处显出了棱角。老人说,旧社会,村里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四五个,病的,饿的,哪养得活啊,死孩子就扔那山里去,所以就管那座山叫“死孩子洼”。
这两天,随女儿一家在山村外繁花遍野的山沟里游玩,看孩子们骑马、刨红薯、摘花生,其乐融融,但是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起老人所说的“死孩子洼”,想起他勇敢冲锋之时被打掉的半个手掌,以及他晚年的舒心大笑,我甚至觉得,这就是一部完整的地方变迁史。
我离别老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老人家,您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
老人说,托你吉言!
他哈哈哈大笑,空气中都是黄铜的声音,好几只山雀飞到了高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