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下的风景
2020-12-09裴恩均
□裴恩均
秋天,太阳不再流火般炽灼,天高云淡,日丽风和;草木不再葳蕤,尽显或红或紫或黄本色,万山烂漫,层林尽染;禾稼也不再葱茏,而是低下头来,凝心酿造秋实之果,赤橙黄绿,流光溢彩。
人也有秋。“人之秋”往往从过往不经意的点滴小事中,琢磨出以前不以为然,或似懂非懂、似是而非的道理来,而不断迈向“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更高境界。
从记事到高小毕业的六、七年间,老家有个要饭的乞丐,成了记忆力很强时的一桩往事。这个乞丐没人知道究竟姓甚名谁,只是缘于他衣裤上一块摞一块、五颜六色又褪色褪得发白的补丁和密密匝匝的针线,加上那时解完“大手”大都用土坷垃一擦了之,小孩们都叫他“针尖针鼻坷垃蛋”,大人们干脆叫他“坷垃蛋”。叫这样的“名字”,用家乡话说“够‘砢碜’人的!”
忆及“坷垃蛋”的面目长相,也就是40岁上下,高挑的个头,清癯还不失秀气的面颊。如果不是那样的穿着在家家门前讨饭,肯定没人敢叫他这样“砢碜”的绰号。
每每午饭时,他就现身门口,低着头,弯着腰,双手捧碗,不说话,也不走,大人只好从锅里舀半勺给他。他并不“饭来张口”就吃,而是倒到腰间草绳栓着的小瓦罐里,赶紧挨着去下一家。
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他搭话,是从河上挑水回来,碰见他也从河上回来,成了同路。看他提着要饭用的一小罐罐水,忍不住问:大老远跑到河上,咋就提这么点儿?他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今儿要是死了,剩下的不都成别人的了?!”当时只是嫌他怕出力,连一点点水都计较,就不再理他。那年秋天,大搞“公社化”“食堂化”,家家都不再做饭,就再没见过他。
多少年过去了。到了“人之秋”,“坷垃蛋”斯人斯语,竟然在如烟往事中清晰地浮现了出来,且越发深刻起来。
古往今来,恐怕无人不注重自己的付出与应得回报,可两者又很难像称中药的戥子那样“半两对五钱”般精细对称,加上难料的种种意外,往往付出甚多而所得甚少,甚至劳而无获。于是,很多人抱定“只讲耕耘,不问收获”,埋头苦干,愈挫愈奋,最后终有所成。也有极少数者,一事当前先替自己精打细算,生怕多出一丁点力、吃一丁点亏,于是,处处躲身事外,事事袖手旁观,久而久之成了啥都不想干、啥也不会干的好逸恶劳之徒。其最后结局,只能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身无所长,衣食无着,只得不顾脸面四处乞讨。《资治通鉴》有句话讲得很到位;“肌寒及身,不顾廉耻”,“坷垃蛋”当属此类。
由此也大体懂得了“义与利”“善与恶”这个千百年来经久不衰的“热门话题”。为人一生风风雨雨,能力不比别人低,吃苦受累不比别人少,最终所得很有可能少于别人。若果真如此,大可不必抱怨——多劳而少得固然吃亏,但少得部分恰恰是比别人多作的贡献,是比别人多积之德,多行之善,当以此自豪,引以为荣,再接再厉,使晚年更加灿烂,为霞满天。若相比之下少劳而多得,甚至不劳而获,定是侵吞了别人血汗,挖了社会墙角,理当知耻而勇,奋起直追,争取余生之年为别人多做些好事,为社会多作些贡献,使自己仰俯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人生;反之,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或处处炫耀,比起当年“坷垃蛋”来,更为人所不齿。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对这般道理就有深刻体会。当他看到收割麦子的农夫“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万般劳苦,听到捡拾麦穗的农妇“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的辛酸诉说,愧疚不已,以诗作《观刈麦》表达自己的深切情感:“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麦收之后是秋。这首流传千古的“自愧诗”,大有可能是诗人的“秋之作”。
秋阳下的风景很美,美在成熟,美在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