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枪声

雪后初霁，我打着绑腿，踏着深及小腿的积雪，穿行在分队驻地附近的山林里。与以往不同，我的身后背着一杆步枪。此刻的心情自然也与以往不同，兴奋之余有些紧张，毕竟没有使用过步枪，碰到野猪黑熊什么的，或有一番恶斗，输赢亦是未知之数。不管怎样，一枪在手，也才算是个名副其实的战士，我想，要是再有一匹马骑着就更好了，像一首歌里唱的，骑马挎枪走天下。策马扬鞭，驰骋在这林海雪原，该是怎样的惬意与豪情！

早上看见王股长在屋里擦枪，我就凑了过去，两手撑着膝盖在一旁看。王股长是团作训股的，待人很和气，是现役军人里最没架子的。刚来河口的时候，有一天我肚子疼，是吃了王股长的药才治好的，为此我也常怀感激之情。看我虚心好学的样子，王股长很高兴，不但有问必答，还给我说了不少枪的故事。原来这床上拆解开了的是54式手枪，射程远威力大，是中国尉官们的最爱。那边床头斜倚着的是53式步骑枪。志愿军特等功臣张桃芳四百发子弹毙敌二百，令武装到牙齿的美军闻风丧胆，头皮发麻脖梗子冒凉气，用的就是这种枪。看王股长说得高兴，我伺机恳求道，53式这么好，就让我去试试吧，来兵团都两年多了，还没摸过枪，也没法儿给家里写信啊。王股长是个好人，耳根子软，终于架不住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软磨硬泡。沉吟有顷，王股长说，也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不训练怎么作战？好吧，就让你去练练，不过千万别给我出事！说罢给了我五颗子弹，又嘱咐我注意安全，别跑远了。我哼哈地答应着，王股长的话余音未落，我已经蹿了出去。

太阳升起在东南方的山冈上，阳光穿过稀疏的落叶松投射在林间的雪地上。抬眼望去，有无数细小的冰晶在阳光里飘浮闪烁，这种天气现象在林区叫作飘晴雪，是晴朗的好天气。我从肩上取下步枪，扭转枪刺向前固定到枪管上，又摸出三颗子弹压到枪膛里面，顺手顶上一颗，然后端着枪搜索前进。雪地上时常能看到兔子走过的印迹，偶尔有一两声鸟叫和树木冻裂的声音传来，反让冬日的山谷显得更加幽静。我抬手抹掉眼前睫毛上的凝霜，小心地观察四周，随时准备打出我的第一枪。说是第一枪，其实并不确切，因为在学校时，我打过一次小口径，25米的胸靶，打多少环就不记得了，但是缺口，准星和目标三点一线的射击要领，还是记忆犹新，所以此番狩猎自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方四五十米远的树上，落着一只飞龙，我立即俯下身子，端起枪来瞄准。跪姿没有练过，怕没有把握，就打卧姿。我把枪架在一个树墩上，深吸了一口气，让心脏平稳下来，然后三点一线瞄准目标，屏住呼吸，好，击发！“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里响起，回声久久不息。这一枪应该是打中了，有几根羽毛随着震落的树挂飘落下来，只是没有击中要害，飞龙拍打着翅膀逃走了。我赶紧退出弹壳，再顶上一颗子弹，提着枪追了过去。在飞龙刚才逃走的大树下，有一撮飞龙的羽毛，颜色虽不鲜艳倒还漂亮，我随手把它们放在衣袋里，又继续追赶那只受伤的飞龙。

飞龙是一种鸽子大小的鸟，体魄健硕善走能飞，只是不能像鸽子那样长距离飞行。飞龙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是大兴安岭著名的山珍。坊间传说前国家领导人到大兴安岭视察时，品尝飞龙以后赞不绝口，由此飞龙便成为大兴安岭的名片，名声大噪。回到眼前，这飞龙已然受伤，必不能跑远，只消补上一枪，便能成为我的盘中之物。想到这里，我精神一振，甩开大步顺着飞龙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果然，没走多远，在前面几十米远的雪地上，我发现了它。没敢贴得太近，我悄悄趴下来，据枪瞄准扣动扳机。“砰”的又是一声枪响，只见那飞龙一头钻进了灌木丛——这一枪连毛都没有蹭着！那灌木叫鞑子香，朝鲜人叫它金达莱，在郭颂的歌里是红杜鹃，还有映山红等称谓。早春天气，冰雪消融未尽，鞑子香便急不可耐地开放了，姹紫嫣红，一夜之间红遍千山。这花热烈似火奔放如歌，傲雪凌霜却妩媚娇艳，让人看得心悸。飞龙躲进这密密的灌木丛里，还如何去寻！我叹了口气，绕开这片鞑子香，另寻其他目标。

后来又开了一枪，是打一只雪兔，也没有打中。那雪兔听到枪响，并非径直逃走，而是原地高高地跃起，然后才尾巴一翘一翘地跑走了。看那不慌不忙的样子，似乎是在嘲笑我蹩脚的枪法。时近中午，该回去吃饭了。我一无所获两手空空，背着枪走回驻地，懊丧的心情不可言状。看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王股长也不是特别奇怪，问道，什么都没碰上？空手回来了？我回答，也不是。我掏出那撮飞龙的羽毛，说，就差一点儿。验过枪以后，我把枪拿给王股长，说，还剩两颗子弹，还给您。正待转身离去，忽然听到王股长说，这标尺怎么定的！“啊？什么标尺？” 我急急问道。王股长问道：“这标尺设定在400米，你没有动过？”“没有啊。”我回答。“不求甚解，白瞎我三颗子弹！” 王股长接着说，“标尺设定要跟目标的距离一致，你不知道！”倏地，我恍然大悟，想了一路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不过事已至此再也无法补救，带着一脸的愧疚，我走了出去。

开了三枪，只有朝树上打的这一枪贴边，其他两枪都打成了冲天炮，这全是因为标尺没有正确设定的缘故。如果不是那么心浮气躁，如果仔细一点儿，不懂就问，怎么会出这样的笑话！王股长能把枪借给我，肯定不是看我的面子有多大，而是他的担待，是对我的认可。这沉甸甸的信任，我本该好好珍惜，结果呢，我不懂装懂自毁形象，真是追悔莫及。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好意思跟王股长照面，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