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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研究的拓荒者

2020-12-07杨斌

教育研究与评论 2020年4期

摘要:董菊初先生的《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概论》对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研究的拓荒性贡献,最重要同时也是启发最大的,有两点:最具见识之处在于“教育哲学”一章,把叶圣陶语文教育哲学概括为“一纲五论”,为深入剖析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奠立了坚实的理论框架;最具论战性之处是对叶圣陶“工具说”的溯源穷流和意蕴揭櫫,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四次提出“语文工具”问题,都是为了纠正当时只重视思想政治教育而忽视语文训练这些偏向的。

关键词:董菊初 《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概论》 工具说

2019年11月8日,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资深教授、语文教学论专家董菊初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语文教育研究事业。信念若菊,使命如初,董菊初先生的学术业绩,尤其是对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研究的开创性贡献,将被语文教育界永远铭记,并散发出不朽的思想魅力。

叶圣陶作为一代语文教育大家走进当代语文教育界,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事。当时,“文革”刚刚结束,语文教育园地一片荒芜,亟须用思想的力量帮助失血的语文教育拨乱反正、正本清源。但是,由于当时种种历史条件的局限,人们对叶圣陶语文教育观的认识,还存在着不一致甚至相对立的看法。大约是1982年春,在江苏苏州召开的全国叶圣陶语文教育理论研讨会上,有人持这样的观点:叶圣陶对语文教育有许多精辟论述,如果付诸践履,必能大大有利于语文教学效率的提高,但他毕竟还不能算是语文教育理论家,因为他的理论还是零散的,没有形成体系。董菊初先生参加了这次会议,顾黄初先生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会后,顾黄初先生表示:“我当时研读叶老的著作还不深不广,尽管对上述议论内心不敢苟同,但无法做出有说服力的回答,我只能在一篇论文中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认为叶圣陶虽然不像国外著名教育家那样有自己的大部头著作,但是就在几百篇或长或短的大量论文、讲话、序跋或者书信、评语中,已经形成了他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民族特色的语文教育思想。”。顾黄初先生的这个想法,应该也是包括董菊初先生在内的一大批语文教育工作者的认识。但是,要把这些直觉的感性认识上升为理性,为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做出理论诠释和体系构建,该要付出多少爬梳剔抉、参互考寻的工作!令人感佩的是,正是顾黄初、董菊初这两位从事语文教学法教学和研究的高校学者,筚路蓝缕,推原本根,终于不负众望,分别推出自己对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的研究成果,于荆棘中开拓出一条对我国语文教育事业具有重要意义的学术之路。

1994年7月,顾黄初先生率先出版了《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讲话》。全书7万多字,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共16讲。顾黄初先生没有对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做多少理论阐发,也没有试图去为之做体系构建,而是紧贴叶圣陶的原著,从一篇篇具体的文章、讲话入手,客观地介绍叶圣陶的思想观点,然后层层剖析,着重指出其对于语文教学的实践意义和价值。窃以为,该书有三大特色。其一,对叶圣陶语文教育观的剖析客观公允,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紧贴论者原著说话。这是一种科学的研究态度,严谨而公允。其二,把叶圣陶语文教育观放在语文教育实践的框架中展开,即多从语文教育的方法论角度切入,着力揭示叶老语文观对于语文教育教学的实践启迪。其三,用了两章(即第十五讲、第十六讲)的篇幅,突出论述了“关键在于提高教师的素养”和“一代宗师的品格”两个问题,这是很有见地的。

4年之后,1998年10月,董菊初先生推出了他的专著《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概论》(以下简称《概论》)。全书近40万字,共12章。顾黄初先生在该书序言中,高度评价了它的学术价值和理论贡献。顾黄初认为,该书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理论框架比较严整。“要勾勒叶圣老语文教育思想的科学体系,前提条件是要构建起一个严整的理论框架,而且这个框架又必须符合叶老语文教育思想的形成和发展的实际,符合它多侧面丰富内容的实际”,而该书做到了这一点。二是纵横开掘,内容有深度,也有广度。认为《概论》“把叶圣老的语文教育思想提到教育哲学高度来加以阐述,并非易事”,“顯示了菊初理论思维的高度准确和严密”。②应该说,顾黄初对这部《概论》的学术建构是充分肯定和高度赞许的。

说起董菊初先生的这部《概论》对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研究的拓荒性贡献,我以为最重要同时也是对我们启发最大的,有如下两点:

第一,《概论》最具见识之处在于“教育哲学”一章。当年,有些人之所以质疑叶圣陶先生作为语文教育家的地位,一个重要原因是以为叶圣陶先生缺少自己的语文教育理论体系。这与叶圣陶先生的著述特点有关。叶圣陶先生对教育包括语文教育的论述很少做概念推演,也没有什么高头讲章,观点见解往往于不经意中流露出来,似乎没有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因此,《概论》中特别列出“教育哲学”一章,就显得意义特别重大。董先生把叶圣陶语文教育哲学概括为“一纲五论”:“一纲”即“教期于无教”论(即“教是为了达到不需要教”),“五论”即学生本位论、生活本源论、实践本体论、习惯本旨论、工具本质论。这里说的教育哲学,主要指的是语文教育哲学,为深入剖析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奠立了坚实的理论框架。在这个语文教育哲学的基础上,再去探讨具体的教学原则、教学方法,也就有了扎实的思想基础和理论凭借。可以说,《概论》成为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研究的一部力作,有关语文教育哲学的概括厥功至伟。

第二,《概论》最具论战性之处是对叶圣陶“工具说”的溯源穷流和意蕴揭櫫。《概论》出版于1998年10月,其时,对叶圣陶“工具论”的议论质疑已是风声四起、言之汹汹。对此,董菊初先生没有回避这一尖锐而复杂的世纪难题,而是深入文本,沙里淘金,沉潜疏证,对叶圣陶“工具说”的前世今生、来龙去脉给出自己的回答和阐述。《概论》通过梳理叶圣陶先生的大量文字指出:叶圣陶先生早年提出“语文工具”说,是针对当时语文学科立足未稳,缺少独立的学科地位,强调语文学科自应有其“独当之任”,那就是阅读和写作,培养读写能力。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四次提出“语文工具”问题,都是为了纠正当时只重视思想政治教育而忽视语文训练这些偏向的。而对“工具说”每一次的坚持和强调,都会带来语文教学的崭新局面。“语文工具论”实质上起到了防止“左”的干扰、不把语文课上成政治课的积极作用。同时,《概论》还鲜明提出:“工具本质论”并不排斥思想性与人文性。《概论》还列举叶圣陶先生在不同历史时期主持制定三个国文科课程标准都旗帜鲜明重视人文性的铁一般的史实,有力说明了叶圣陶先生对语文教学人文性的一贯重视,并且强调,叶圣陶先生自己已经从理论上论证了工具性与思想性、人文性的不可分割性。董菊初先生的这一份理论担当和学术勇气令人钦佩,其坚持忠于文本、论从证出的实事求是的学风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董菊初先生在《概论》中提供的扎实史料和学术风范,对于我们进一步学习、研究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是一种帮助,更是一份激励。我们注意到,叶圣陶先生多次提出“语言是思维工具”,是“表达、交际和交流思想的工具”之类的言说,但是,他自己却从没有将其明确规定为语文学科之性质。不能由语文(语言、文字)是工具而推导出语文课程性质是“工具性”。最早对叶圣陶语文教育观做出“工具性”归纳的,是吕叔湘先生为《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所写的“序”。1980年,教育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是在语文教育界引起广泛关注、产生重要影响的一本书。吕叔湘先生为该书写的序言,不足4000字,却因为涉及为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命名”这一重大问题,从而产生了绵延不绝的深刻影响。吕叔湘先生在序言中说:“通观圣陶先生的语文教育思想,最重要的有两点。其一是关于语文学科的性质:语文是工具,是人类不可缺少的工具。其二是关于语文教学的任务,教语文是帮助学生养成使用语文的良好习惯。过去语文教学的成绩不好,主要是由于对这两点认识不清。”

要紧的是第一点,即关于语文学科的定性。这是迄今为止知道的第一次明确地对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做诠释,把语文学科性质定性为“语文是工具”。所谓性质,即是指事物的本质,是一个事物区别于其他事物的根本属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性质与特性、特质、特征、属性、特点等都不相同。显然,吕叔湘先生这里是把“工具性”作为语文学科的根本属性而加以强调的。所谓语文“工具论”,其源头概出于此。对此,学者张哲英在《清末民国时期语文教育观念考察——以黎锦熙、胡适、叶圣陶为中心》一书中曾有评价:“对于第一点,吕先生的概括似有简单、宽泛之嫌;对于第二点,吕先生的概括却是实实在在地抓住了叶圣陶教育思想的重要内容。”

张哲英认为,吕叔湘的序言对于学习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但同时,因为这观点源自“集子”里的文章,难免限制了他的观点;并且,《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的编选极大地受到时代的影响——当时的当务之急是要纠正“文革”期间“左”的流毒,克服语文教学重政治轻语文倾向,切实提高语文教学效率。应该说,这一评价还是颇为中肯的。而正是在吕叔湘先生写作序言的1980年,有一部名为《中学语文教学法》的著作出版,正是该书第一次明确地提出语文课程基本属性是“工具性”。学者张心科认为,这“显然是从学科理论研究的立场呼应这种科学化的潮流”。可见,将认定语文学科属性是“工具性”的帽子戴在叶圣陶先生头上,无论如何也是不太合适的。

董菊初先生的《概论》虽然沿用了吕叔湘先生“序言”中的“工具论”定性,但不同的是,《概论》在厘清“工具说”提出的时代背景、廓清对于“工具性”的狭隘理解、揭示“工具性”和“人文性”之间辩证关系等方面,做出了令人信服的考论,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前述顾黄初先生的《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讲话》出版于1994年,距《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问世已有14年之久,但却并没有沿用吕叔湘先生为叶圣陶语文教育观定性而且已经产生广泛影响的“工具论”说法,相反,倒是专门用了一个章节论述了叶圣陶语文教育观对人的高度重视,这是值得我们深长思之、耐人寻味的一个绝非偶然的现象。

为此,我们在充分汲取和借鉴前辈学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做出新的诠释。我们认为,要为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定“性”,必须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全面地、完整地、辩证地理解叶圣陶先生的相关论述,必须将其语文教育观置放在其教育思想的宏观视域中予以考量,也必须注意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为之“定性”时的时代背景、现实需求以及被当时种种特殊因素放大了的社会影响。我们把叶圣陶语文教育观概括为:“国文是应付生活的工具,是发展儿童心灵的学科。”

而“国文是发展儿童心灵的学科”,则是早在1922年,叶圣陶先生发表《小学国文教授的诸问题》时就已经深刻论述,并且在1923年撰写的《初级中学国语课程纲要》中落实为教学目标。因此,我们认为,这样的诠释符合叶圣陶先生一以贯之的语文教育主张,有助于克服语文教育在“工具性”“人文性”之间左右摇摆的世纪顽症,既有利于牢固坚守语文“独当之任”的学科边界,又充分彰显母语教育的人文和精神教育功能。

回想起来,我和董菊初先生的交往,也正是结缘于他的这本心血之作《概论》。1999年农历正月,也正是《概论》出版后的第一个春节,董菊初先生召集我们连云港地区的一群青年语文教师团聚,并且送了我們每人一本还带着墨香的《概论》新书。那天,董菊初先生特别高兴,和我们说了许多与语文教学有关或无关的话,印象比较深的是谈及治学和研究的许多经验做法。他还有意无意地谈到,他原先也是一所中学的副校长,是下了决心才调到师专专心搞教学和研究的,同样是苦和累,但这样的苦和累有意义、有价值。

大约是2003年秋冬之际,董菊初先生乘坐7个多小时的长途客车,风尘仆仆来到苏州,为苏州一中的教师做了一场传承弘扬叶圣陶教育思想的精彩报告。茶前饭后,董菊初先生反复说,叶圣陶教育思想是一座富矿,值得深入挖掘。应该说,董菊初先生的这次来苏,对我们后来的叶研工作尤其是加深对于叶圣陶教育思想的理解认识,可谓启迪良多。2012年,我们建立叶圣陶教育思想展馆,重新阐释、建构了包括叶圣陶语文教育观在内的叶圣陶教育思想框架体系;2013年,江苏省教育厅批准成立江苏省叶圣陶教育思想研究所;我个人也编著出版了几本研究叶圣陶教育思想的书。叶圣陶教育思想研究工作正在产生愈来愈广泛的影响。

董菊初先生是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研究领域的一位杰出拓荒者。他的《概论》是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研究征程中一块重要里程碑!学术薪火不灭,语文教育史将会永远记住董菊初先生的这份贡献。

(杨斌,江苏省苏州市第一中学语文教师,江苏省叶圣陶教育思想研究所宣教室主任,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