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碎影
2020-12-07至简
至简
我小时候是极爱美的。母亲给我梳头,无外乎一个马尾或者两个小刷子,总嫌她给我扎偏了或是高了,或是低了,百般挑剔,她一生气,就给我头上敲一梳子。
偶尔穿件新衣裤,就会站在院门口美滋滋地炫耀,好像满街路过的人或是从院中进进出出的邻居大人小孩儿都能发现我穿了新衣。也有时候,新衣服早早地缝好了,家人们给我穿上试是否合适,可我只要穿上就不愿意再脱下来,后来大人们就多了一个心眼儿,试穿之前先和我讲好条件:试,必须等到过年才穿,否则,就不让试,我只能应允了。
小时候,一年也就穿一两件新衣,对新衣裳是极爱惜的,有两件新衣却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伤痛。
那时节,过年前都是家人去小城中心一家叫继美丰的老字号国营店铺扯一块花布,奶奶是县城被服厂退休的裁缝,每年就由她来做,就那么几种花色,衣服样式简单,大人小孩儿的样式并不是分得很清楚,也并非自己喜欢的,但是家里人哪里管征求你的意见,等见到时,花布早已经随着购置的其他年货买回来了。
大约八九岁时,父亲买回一块花布,白底深红色的条纹图案,裁剪了一件样式很简单的上衣,还是按老规矩,等到除夕夜到来之前的下午,期盼了许久的新衣服终于喜滋滋地穿上了身。
我家那条名叫人民街的老街街口,连着小城的主街东大街。大年初三,听着铿锵的锣鼓,出了院门,自己来到街口看社火,那时我们常常离开院子到街上玩儿,大人们并不怎么管。可那天,主街和巷口都被人流拥挤得水泄不通,很快,矮小的我被人流带着向前,离开了站着的巷口,又顺着人流被挤到了东大街对面的人行道上,矮小的身躯被淹没在人流中已经看不到社火了,似乎也听不到铿锵的锣鼓了,被黑压压的躯体夹裹着不知往哪儿去,感觉到自己呼不出来气,但是偶尔那团黑色一蠕动,可能会给我喘一口气的机会,有白色的光从人群中间和戳向天空的白杨干枯的缝隙里隐约透进来,像在梦境中游荡,随着社火队的前行,终于人群松动了一些,我面前出现了一个空隙,突然有人从街对面抛来的两响炮,威力极大,在头顶前方的空中先“咚”的一声炸响,继而又有半个已经炸裂身体的炮仗掉落在人群里响了第二声“叭”,碎屑四飞,没人躲闪,也没人尖叫,都只顾拥挤中喘口气了。恍惚中有一块炮仗跌落在胸前,自己并没有来得及恐惧,后来人群渐渐地疏散了开,我终于从缝隙里得以解脱,待回到家中才看到,那件新衣裳右胸前有两大块已经被炸得成了焦黄色,几乎就像是要破了一般,心里头痛惜不已,虽然花色并非我最喜爱,可是毕竟才穿了两三天啊,或许要再等上一年才可以再有一件新衣裳。心里头就憎恨起那乱扔炮仗的人。
其实,还是小孩儿的我怎么能够想到,当年这场遭遇有惊无险,既没有炸伤身体,也没有被拥挤的人群挤倒,只是炸坏了一件衣服而已,本已是非常庆幸的事了。
又隔了两年的春节,父亲给我买回一块深红色的布料来,那时冬天缝的衣服都是要罩在棉衣上的,裁缝奶奶的眼睛也已经无法看见针线了,不能再为我缝制新衣,就又找别的裁缝按照和大人们一样的样式,裁剪了一件便衣领的罩衫,罩衫上缝了五对儿黑色的琵琶扣。那时,店铺里已经有了成品的童装,面料、扣子、颜色都好看,而且也有绣花,绣上动物的图案,但是小城里的人依然从大人到小孩儿还都是缝衣服。而我的个头儿也在节节拔高,那些商店里的童装我已经穿大号都嫌小了。这件新衣我依然嫌它花色、样式老土,不怎么喜欢,但它毕竟是一件新衣,就穿着它过了年。
依依不舍地等热闹过去了,悻悻然地才想起学校安排的假期作业,三十页的毛笔字还没有完成,急急忙忙地拿了墨水瓶,准备老爷画胡子一般快速地完成,但是就在打开墨水瓶的一刹那,手一抖,墨水瓶的一股墨汁就从新衣服前襟泼下,并像水墨画一般印染开来。放下墨水瓶,又急又气地撩起衣衫,赶紧脱下来泡在水盆里,可是那黑色的墨迹却已经没办法洗掉了。为了逃避责骂,放在水盆里不敢捞出来,但终究也隐瞒不过,后来没办法只好对母亲如实相告,以为会狠狠责骂我,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却没有,也许这次导致问题的原因是因為学习而不是玩耍。母亲听院中的邻居说了数个方法,用白色药片涂在有墨渍的地方,抑或是用淘米水洗,折腾了多遍,深红褪了色,泼上的墨迹总算也淡了,但是依然有暗痕。可是就算不喜欢,也还是不得不穿的。
但是日后,这件衣服穿到身上,心里比挨骂还难受,那墨渍就像是没有洗干净的污渍一般,叫人羞愧得抬不起头。可是,那件衣服竟然也穿了很久。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