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理性和感性之间的沐浴
2020-12-07英二
英二
“理智属于坚实的土地,它总是执拗地推挡着水,只给水留下岸边的沙地。而非理性则自古以来就属于水,它总想漫过岸边。”沐浴作为一种在水中的文化,也始终游走于理性和感性之间。
沐浴原本是一种清洁身体的行为,对于身心而言,人泡在水中确实是一种最好的平和状态。西方人的洗浴文化在过去的几千年里经历了反复的演变。自公元前8世纪,希腊人开始记载他们的洗浴文化。面向地中海的炎热天气,沐浴在古希腊人的生活中是一件美妙之事。希腊人发明了引水技术并将山泉引入城邦。公共浴场成为时尚,迄今所知的最古老的浴盆就是在公元前1700年克里特女王克诺索斯的寝宫里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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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腊时期,男女同浴还未成风。但若来了客人,洗浴是一种礼仪,沐浴时需有未婚女子伺候,在客人身上浇泼温水。不论男女,希腊人沐浴时都喜欢用一种刮肤器,刮去身上的污秽和死皮,然后用橄榄油来清洁身体。
公元3世纪,罗马引水的渡槽非常成功,并在全欧洲各地推广。这些雄伟渡槽的残存,在今天欧洲的路旁仍然可见。庞大的引水工程,将水送到了成千的公共浴池和千家万户。古罗马的豪华浴场是罗马城市的代表性建筑。浴池的建筑群包含有健身房、会议演讲厅、艺术画廊、图书馆和宗教的冥想室、治疗美容室,以及无数“私人”经营的小商业。浴池高畅明亮,其华丽的装饰与多样化的用途融合得完美无缺。公元4世纪的罗马城内拥有浴场400座,社会精英带着他们的仆人、食物和按摩师,人声鼎沸,热闹无比。
公共浴场也是公共会议场所。人们喜欢在装饰豪华的浴池中洽谈业务和吃喝闲聊。那些受伤的,或身心疲倦的士兵在重返社会之前也经常逗留在浴场。浴室有很好的治疗师,能关照他们的伤口和健康。有时会有多达7个治疗师共同会诊一個浴客,他们每个都有特定领域的专门知识,如草药、精油、拔火罐和按摩。
在罗马,男男女女的同浴由社会上层扩大到了整个社会。可以想象王公贵族在豪华的浴室里与他们的宠妇和侍女们同浴的情景。如奥维德在《爱的艺术》里的描述:“虽然姑娘的监护人能在浴场外看住姑娘的衣服,但是能防得住她们与情侣在里面偷情吗?”
中世纪初中期的沐浴,是一场全民参与的游乐。对于下层平民,沐浴的乐趣莫过于在河流里的游泳和做礼拜的沐浴。那时的受洗无论男女都是坦然的裸身,所以年轻的神父常有面对不着寸缕的美女尴尬而跑的诙谐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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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骑士阶层,沐浴是相伴一生的事,授予骑士称号的仪式要先沐浴,意味着必须清除污垢使自己灵魂无瑕。甚至在骑士追求贵妇的传奇中,也是以澡盆子发誓:“剑刃未饮仇人之血,有何颜面沐浴洁身。”女主人准备的沐浴热水和侍浴的侍女比精美的食物更加重要,不少地区还有女主人亲自陪同客人沐浴的风俗。
对于大贵族阶层,沐浴更是财富权势的象征,是宴请嘉宾的重要礼仪。1467年勃艮第公爵在款待萨瓦王后夏洛特时,让她们享受了四次美好而奢华的沐浴,清洗不同身体部位的各种沐浴液就有数十种,还有五道佳肴供她们沐浴时享用。男人甚至把浴室当作客厅接见客人。玛丽·安杜瓦耐特王后的导师维尔蒙神父就是在洗澡时接见大臣和主教的。
古典主义盛行时期,要想在油画中展现淑女裸露的身体,让亲朋好友进入主人正在洗浴的房间是屡见不鲜的借口。16世纪的绘画中经常看到的贵妇人沐浴场景,都是借洗浴展示裸体。为了不过分地暴露身体,画家往往让水变成“牛奶浴”,或加上些玫瑰花瓣。
直到18世纪,女人在洗浴时见客并不失礼。德·日尼夫人在罗马召见伯尔尼主教时,她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澡盆。在德·日尼的城堡中有可供四人入浴的大浴盆,德·日尼夫人就是在这个浴盆中加上牛奶和玫瑰花瓣与她的小姑子共同入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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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世纪的欧洲城镇公共浴室林立,是最繁荣的行当。洗浴设施通常包括公共浴池、干和湿的蒸汽浴室,还有单座或双座的木桶,人们可以坐在木桶中享受美食和美酒。
数百年间,无论是乡下的简陋浴室,还是神圣的教堂浴池,都是男女混浴。尽管人们视其为自然行为,但男女混浴的“游乐”效果在城市的公共浴室中越演越烈,以致15世纪的公共浴室已经有了情欲色彩。很多贵族公子的浪漫猎艳之旅也是在各个城市之间的沐浴之旅。
罗马天主教会大肆搜刮民财,很容易地拥有了巨大的权势和财富。脱离了劳动的生活自然会导致不那么高尚。教士和修女的独身并不要求守身如玉,一旦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就会滋生更大的欲望。中世纪后期,随着罗马天主教会的世俗化,僧侣和修女成了公共浴池的常客。教皇养了很多情妇。允许下层教士淫乱,是为了从中捞取教士买赎罪券的钱。教皇和红衣主教为自己修建了极其奢华的浴室,最有名的就是梵蒂冈比比耶纳红衣主教那间装有拉斐尔壁画的浴池。
随着新兴市民阶级财富的增加,家庭浴室也越来越多成了娱乐场所。主人同朋友们群浴,妻子常常成为主角。男女同浴的形式反映在婚浴中。作为整个婚礼庆典的高潮,新人在宾客的簇拥下去浴池,与新人一起裸体洗浴的还有陪同的男宾和女宾,其过程十分地乖张大胆。
在文艺复兴时代,洗浴成了当时的一种社交形式和极致娱乐。一幅1470年的手抄本装饰画,描绘了当时法国公共浴室一景:浴女们在浴盆里洗澡,走廊上有乐手弹琴,主教站在门口收钱,而国王则在窗口窥视。在走廊一侧的房间里,浴客搂着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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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浴和浴池的繁荣,自16世纪的基督教宗教改革,终于走向了式微。越来越多的新教人士直言不讳地批评人们花太多时间在各种浴池,而不是在教堂。威廉·莱基《欧洲道德史》中说:“肉体的清洁是对灵魂的亵渎。最受人崇拜的圣人是那些衣服结成巴块的秽身。”
因为肉身的洗浴会引起性的冲动,基督教牧师们率先禁绝洗浴。“蔑视人体本身就是敬神的行为。”虔诚的修道士要避免与水的任何接触以表现他对欲望的坚拒。修道院则通过制度来贯彻,许多修道院允许修士们一年洗两次澡,著名的克兰尼修道院规定:“整个修道院只能有三条毛巾。”基督教徒个个都非常地肮脏。因为清洁身体的过程过于性感,污垢成了一个人精神纯洁的象征。“拒绝洗澡,证明了一个人的超越、不自私或自我吸收的能力。”
基督教的理念影响到俗界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廉耻观也渐渐发生了转变,男女分浴的原则在缓慢确立。至16世纪,城镇公共浴室已经无法再接受男女混浴。各种禁令纷至沓来,公共浴室因此而式微。从事洗浴的人被社会鄙视。马丁·路德说:“其他社会阶层的人士,如果不想危及自己的名声,都不可与浴室经营者的女儿结婚。”
16世纪末,沐浴失去了它的地位。直至整个19世纪,西方人不知道身体的清洁。从16世纪到17世纪,沐浴的危险几乎在人们头脑中定格。沐浴不仅会导致传染病侵入体内,更会让人体的体液和精气流失。太阳王路易十四重病,在出血八次后,不得已御医润湿了一下国王的身体,随即马上停止这种“副作用”太多的做法。即使如此,他的同行还讽刺说:“御医用水摧残可怜的病人。”那是一个视沐浴为健康大敌的时代。
也有人相信污垢可以保护身体以防止病菌感染,男子认为体味是吸引女人的磁场,而女子则纷纷用粉末、香水、假发、化妆品和重重叠叠的衣物来隐藏和遮掩身体的污垢和气味。香水更多的是为了掩饰身体难闻的味道,而不是为了诱惑。这个时代的人只能频繁地更換衬衣,在头发上扑上香粉、脸上点假痣来象征干净。
但真正让沐浴绝迹于欧洲的是1347年的一场黑热病。连年战争造成饥荒。日耳曼的征服也毁掉了城市的引水系统。环境卫生的恶化,最终导致了鼠疫在欧洲的流行。浴场很快成为嫌疑对象,一旦浴室和疾病的传播联系起来,浴池很快地就被下令关闭。每隔十年肆虐一次的瘟疫,夺走了欧洲三分之一人的生命,也让古老的沐浴习俗在欧洲绝迹,欧洲为之禁浴两百年。
传染病的肆虐催生了卫生防疫机构。随着这些机构的发展,最终发现水并不是致病的原因。1832年巴黎的一场霍乱更是发现缺水与霍乱的死亡有关。公共卫生法令开始正式将“温水浴”视为疾病防治的手段。
水浴再次成为时尚,沐浴最终在这一时代完成了在欧洲大陆两百年沉寂后的回归。19世纪下半叶,随着水管连接到家家户户,又有了铸铁镀釉的浴缸和配有暖气的浴缸设备,现代洗浴业逐渐开始形成。20世纪是沐浴业迅速发展的时期。1921年一位社会卫生专家说:“总有一天,我们会达到如此境地:人们只要一天不洗澡,就有一种惭愧和不适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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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土耳其和斯堪的纳维亚民族都有公共男女混合裸浴的传统,强调清洁健康和社会化,而忽视身体性别的差别。罗马在基督教统治下通过了男女浴池的分隔法律,但事实是,独立的入口和分开的泳池,并不能完全地让性分开:“凡有意愿的,仍然有办法。”在日本从来没有放弃这样的传统。几个世纪以来,日本的混合裸浴习俗和对清洁的痴迷,是另一种独特的文化。
在中国,洗浴的历史更加古老,公元前2000年夏禹时的《山海经》已记载有洗浴的方法。商的甲骨文,“浴”字像一个人立在盘子里。商周时期的沐浴作为一种礼仪已经逐渐形成定制,规定在祭奠、开元等活动中,要“戒斋三日,沐浴更衣”。秦汉之际,全社会性的沐浴习俗已经形成,“三日具沐,五日具浴”,儒家有“澡身而浴德,与其澡于水,宁澡于德”之说。
中国洗浴文化最盛是公元600年后的唐宋时期,白居易的“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留给后人对盛唐时期公共洗浴场景的遐想。清代仪征人林苏门感悟洗浴文化:“日新何必用汤盆,相对忘形总一般。刮垢无分身贵贱,临池先辨水温寒。”人人袒裼,没有尊卑,洗浴在中国一直被纳入礼仪的范畴,象征了一个大同的境界。
近代的人文学者认为,水是人生体验的源头,海滨洗浴是人类反省自我的展台。在17世纪的1627年,英国北约克郡的斯卡伯勒出现了世界上最早的海水浴场。随之而来的是70年代的无上衣和80年代的裸泳,直至现代裸体主义运动的兴起,在沙滩的男女混合裸体,在目前的欧洲已经非常地宽松。也正是从海滨湖边开始,人类在水中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轮回后,让裸浴重新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