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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里木路骄阳似火

2020-12-06杏仁

花火B 2020年9期
关键词:妈妈

杏仁

作者有话说:这篇文写到最后,耳机里刚好是五月天的《盛夏光年》。我相信每个人的青春都会有一个夏天,能让你铭记到永远。

十八岁遇见的那只蝉,永远留在了那年夏天。

1

清水河的夏天总是漫长又炎热。

过了晌午,镇子上的人大部分都回家休息了。从南到北的一条大路上,只有莫子依一个人蹬着自行车的身影。烈日下,她的刘海被汗水打湿,有些狼狈地粘在额头上。

夏蝉聒噪,空气燥热。但她的内心像是刚吃了一块冰镇西瓜似的,清凉又舒爽。

她刚从镇上的小网吧查成绩回来。满腔的激动使她不自觉地从车座上站了起来,一下一下用力地蹬着脚蹬,恨不得下一秒就飞回家里,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

“哧——”

家门口,急刹车使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随即她单脚撑地,有些惊讶地看着大大咧咧地坐在她家小铺子里吃西瓜、看电视的陆无量。

“嘿,依依。”

陆无量自然而然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继续仰头和她母亲看起了电视。

莫子依放好自行车,抬眼就看到电视屏幕里莫子湘化了精致妆容的脸。

属于莫子湘的特写一闪而过,接着画面中就出现了一排打扮得亮眼的年轻女孩。单独看起来漂亮又出尘的莫子湘,挤在这些女孩子中间,马上没了存在感。

这是时下一档选秀节目的重播。自从第一期播出后,她的妈妈就开始在店里不间断地循环播出,恨不得让清水河镇所有的居民都知道:看,我的女儿是明星,我的女儿在电视上。

莫子依垂着眼帘走进杂货店,不知怎么,心中的喜悦就被冲淡了一些。

“大中午的,你去做什么了?”妈妈递过来一瓣冰镇西瓜,望着她额角的汗水问。

“查成绩。”莫子依没接西瓜,而是从冰柜里拿出一瓶汽水。她午饭后告诉过妈妈要去哪里,但那时,妈妈大概沉浸在莫子湘的歌声里,没有注意。

妈妈一怔,问:“多少分?”

“六百零七分。”

“哦……”

妈妈脸上瞬间浮现复杂的神情。這与莫子依想象的激动到落泪的画面不同。

陆无量看起来都比她惊喜。只见他扔掉西瓜皮,对莫子依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比哥哥姐姐们强!”

莫子依懒得回应他的夸赞,只是打开瓶盖就准备回二楼自己的房间。半路,她还听到陆无量和妈妈的对话。

“依依真厉害,这分数肯定能上好学校。”

“是……好学校……是不是越好的学校,学费越贵?欸,来了,来了,湘湘要唱了……”

莫子依放慢了脚步,听到莫子湘用清澈又美妙的嗓音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不知怎的,她想起在网络上搜索莫子湘时,偶然看到的一句不起眼的评论——

“穿成这样来比赛,要不要这么寒酸。”

2

一年前,十七岁的莫子依还穿着又肥又大的蓝白校服为高考奋战时,她的姐姐莫子湘已经一脚踏入半个娱乐圈。

彼时,莫子湘在音乐学院读大二,在外兼职唱歌时被一家小传媒公司选中,作为女团成员。

那个女团从名字到风格都像是一场笑话似的,发了一支浮夸又可爱的歌,在商业场合表演了几次,就从此销声匿迹。甚至小公司也面临倒闭的风险。

这时候,女团里的两位成员被选中去参加一场选秀节目,其中就包括莫子湘。

公司再也拿不出钱来包装她们,莫子湘更没有钱。母亲靠一间杂货铺供养两个女孩,有多拮据,她也知道。所以,从读大学起,她除了学费,很少问家里要钱。

节目里,她初次登台穿着一条旧裙子就上去了。这在一群打扮时髦的女生中间格格不入,难免被一些刻薄的网友出言讽刺。

莫子依趴在床上浏览着关于莫子湘的负面评论,心中夹杂着同情又漠然的复杂情绪。

她想起小时候,她和莫子湘在自家的杂货铺偷糖果吃。妈妈发现后,不由分说就拽起她的胳膊,打她的屁股。

莫子依哭喊着申辩:“莫子湘偷的!”

可是妈妈不听:“你姐姐不爱吃糖,肯定是你调皮!”

这种被人不由分说地指责,不分青红皂白地误解的滋味,莫子湘也终于尝到了。毕竟,她二十年来都过着众星捧月般的生活。

莫子湘比莫子依长得好看,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这就注定了她会走区别于一般人的道路。

莫子依就是一般人。她从小填资料最怕填的就是特长一栏,因为不管她如何绞尽脑汁,自己仍然是没有任何闪光点的平凡女孩。

于是,在历经无数差别对待后,她从最开始的敏感、酸涩,到后来已经能淡定地面对一切,只把所有的嫉妒和不甘投身于学习,咬牙想从她不擅长的地方来超过莫子湘。

她扔下手机,翻了个身,看向自己书桌上下堆满的教科书、习题册,想起很多个挑灯夜战的晚上……

“咚。”

有什么东西敲到了窗户上,莫子依一个激灵坐起来,跑到窗前看到葡萄架下的陆无量。

“嘿,依依,你刚刚看起来心情不好。考得这么好,走吧,哥哥带你玩。”

她趴在窗棂上,问他:“去哪?”

“你定。”

“游乐场。”莫子依几乎是脱口而出。

C市几年前在郊区建造了一座大型游乐场,刚好离清水河很近。开业的时候,陆无量他们班一些男男女女就相约来玩了。

莫子湘带着莫子依去了。只不过那时她是跟在姐姐后面的小跟屁虫。

而现在,巨大的摩天轮上,莫子依吃着陆无量买的冰激凌,和他并肩坐在一起。

她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坐时,她捧着和今天同样口味的抹茶冰激凌,孤零零地望着前面轿厢内陆无量和莫子湘肩膀靠着肩膀的样子……

“子依。”

陆无量忽然出声叫她的大名。她回过头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一下就明白了他单独带她出来的原因。

“她沒打电话回来,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莫子依耸耸肩,实话实说。

陆无量却不是轻易放弃的人:“那你现在给她打一个?”

“你怎么不自己打?”

“她从很早之前就不接我电话了。”

陆无量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可莫子依还是从他的黑眸中读出了一丝落寞。

于是,她心一软,掏出了手机。拨号一栏里,她往下滑了许久,才找到莫子湘的名字。自从莫子湘去外地读书后,她们姐妹俩很少联系对方。

莫子依拨出电话后,那边过了很久才接起来。

“喂,怎么了?”莫子湘一贯悠扬的嗓音此刻有些沙哑,语调里还透着疲惫。

莫子依看了陆无量一眼,开口说:“没什么,问问你怎么样了。”

“挺好的。”

莫子湘原本就是不喜与人交谈的冷清性子。莫子依便生出挂电话的想法,但陆无量急忙又用唇语给她示意了几句话。

吃人甜筒,替人办事。莫子依只好耐着性子,将他的意思转化成一句句关怀。

“你吃得好吗?住得好吗?累不累?有没有人欺负你……”

她一连串的问话终于结束,那边却没了声音。她以为信号不好,疑惑地问:“喂?听得到吗?姐姐?”

一声“姐姐”话音刚落,莫子依便捕捉到电话那头一丝极细微的抽泣声。

莫子依的心一沉,顿时有些无措地看向陆无量。

“她哭了。”

3

莫子湘哭的原因有很多。

比如录节目压力大,一晚上只睡了三个小时;比如偶然听闻有家境优渥的女生暗地里嘲讽她见识少,穿衣土;比如她带着梦想,一腔热血地来,却被现实摧残得体无完肤。

第二期节目马上播出,全国观众都会知道,一个叫莫子湘的女孩,排在最后一位。

那天下午,莫子依和陆无量坐在树荫下的小木马上,听莫子湘说了很多心里话。

莫子湘讲的是莫子依从未见识过的另一个世界。很多时候,莫子依只能沉默,或者回应她一两个字。

讲完心中曲折的莫子湘心情舒朗了许多,最后对妹妹说:“妈妈大概把所有存款都打给我了。不过,没关系,等我成名,会还给她……”

所有存款……

莫子依觉得大脑“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挂断电话后,一旁的陆无量站起来,有些急躁地对莫子依说:“子依,你再发信息问问她地址。”

莫子依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要去看她。”陆无量说。

不知道为什么,莫子依忽然想笑。他是这样,妈妈也是这样。

她站起来,看都没看陆无量,就朝游乐场的出口奔去。她心中那片原本平静的湖泊,在此刻掀起了滔天大浪。她一路狂奔回家里,不顾周围有没有人,就大声质问妈妈:“你把钱都给了莫子湘?”

妈妈回过神来,听她语气笃定,也不再隐瞒:“对。”

“那我的学费呢?”莫子依的眼睛里聚集起一圈摇摇欲坠的泪水,仿佛谁此刻碰一碰她,眼泪就会一颗颗被释放。

“妈妈知道有一种师范生……”

“我不要当师范生!我要去政法大学,你知道的!”

“依依!你姐姐现在是当明星的关键时期,妈妈支持她一下,不应该吗?”

“所以,她的梦想就是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垃圾!我讨厌你!讨厌你们!”

莫子依后退着走出杂货铺,撞进了紧跟她回来的陆无量的怀里。她转过头,一颗泪珠毫无预兆地滑落,顺着脸颊留下长长的痕迹。

她望着他,眼里的湖泊掩盖住曾经的天真、稚气,只余绝望与愤怒。

她很快推开他,一个人跑向未知的地方。

陆无量被她的眼泪镇住,正欲追过去时,颓然地坐在凳子上的莫妈妈开口:“小陆,这段时间,阿姨还是没有办法给你家还钱。帮阿姨跟你妈妈说一说,好不好?”

陆无量听出莫妈妈语气里的哀求,不由得也放柔了语气:“不着急,阿姨,先紧着两个女孩。”

莫家的事在清水河众人皆知。莫爸爸前几年筹资建厂,没想到赔了个血本无归,欠了亲朋好友一屁股债不说,还突发脑溢血过世了。

于是,高额的债务和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了莫妈妈的身上。陆无量其实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莫妈妈对莫子湘成名的期望,还有那种想分摊生活压力的无奈。

可是……

“可是,阿姨,还是要让依依自己选择她想去的学校啊。如果有困难的话……”

陆无量顿了顿。他自己也只是个大三的学生,家里还常常指着莫家赶紧还债。他又怎么能为她提供帮助呢?

于是,他只能沉默。

那天莫子依从外边回来已是夜幕降临。

她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白天的争吵不曾发生似的,像往常一样沉默着帮妈妈将饭菜摆上桌。

电视里的广告过了一个又一个,她们盘里的菜也慢慢见底,但就算如此,谁也没有离开饭桌。直到八点的钟声响起,电视里传来那档综艺节目欢快的主题曲。

这才是第二期,竞争也还未到最激烈的时候。莫子湘的镜头格外少。如果莫子依不是因为认识她,几乎不会注意到这万花丛中普通的一朵。

最后每个人的票数出来,莫子湘果然是所有参赛选手中的最后一名。

莫子依望着那个低到有些刺眼的得票数,久久没有移开视线。直到节目换到下一帧镜头,她的眼前好像仍然飘着那个数字。

晚上睡觉前,莫子依特意定了早上五点钟的闹铃。

这个暑假于她来说,注定奔忙。

4

陆无量是在游乐场找到莫子依的。

几天时间不见,他已经是少年宫的游泳助教,而莫子依看起来更狼狈一些。

陆无量发现她时,她正盛装坐在一片树荫下优哉游哉地吃棒棒糖,鲜红的嘴唇因为天气炎热而起了干皮,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有些晒黑了。

“嘿,白雪公主,可以跟你合影嗎?”

陆无量迈着长腿径直朝她走过来。

莫子依手一伸,面无表情地说:“一百块。”

陆无量嘴角微微勾起,伸手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弹:“刚去你家找你,听阿姨说你又偷拿糖果。”

莫子依侧过头看他,目光澄澈而坦然:“吃我家里两根棒棒糖,怎么就成偷了?”

“哦?我看阿姨那生气的架势,不像是两根吧。”

莫子依翻了个白眼,将剩下的糖果嘎嘣嘎嘣咬碎,站起来拍拍屁股,含混不清道:“我去工作了。你自己玩吧,不要过来影响我!”

她说话时,一股微酸的草莓味顺着风飘进陆无量的鼻子里。他有些好笑地看着孩子气十足的她提着圆滚滚的裙摆走向人多的地方。

她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等着别人找她合照。但她似乎趁老板不注意开发出了新的生财道路。

大灯笼似的裙摆暗藏玄机,像魔法一样变出一根又一根棒棒糖,然后她眉眼弯弯地朝路过她的每个人推销糖果。

陆无量视线追着她,慢慢就敛去了笑意。女孩子本该是温室里娇养的花朵,她却在刚刚成人的年纪,就不得不去为生计努力。

然后,他发现,在那些曾经他眼里只有莫子湘的岁月里,自己从未真正注意过这个永远默默地跟在姐姐身后的小妹妹。

她们在外表上不尽相似,性格里却有一种同样的韧性。

想到这里,陆无量不由得又担心起远在他乡无依无靠的莫子湘。她自尊心强,也爱逞强。得了最后一名,她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哪怕拼尽全力,哪怕消耗身体。

他想起他偷偷关注的莫子湘的微博小号里,她对一条香奈儿裙子表达的渴望。

裙子的价格也刚好是他兼职一整个暑假的全部所得。

他正陷入自己的思绪旋涡中,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陆无量站起来,透过人群看到地上红蓝相间的裙子。他心中一个咯噔,快步跑了过去。

“白雪公主晕倒了!”有小孩发出童言无忌的惊叹。

陆无量很快抱起莫子依,在保安的指引下来到了员工休息室。

她很轻,陆无量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上,总觉得一用力,她就会像个外表坚固其实不堪一击的瓷娃娃般,碎成几瓣。

她面色潮红,额头是不正常的温度,明显是有些中暑。

工作人员拿来了藿香正气水,他扶起她,对准她的嘴唇,刚将那小瓶深色的液体灌进去一点,她就咳嗽着醒了过来。

她紧紧地拧着眉,嘴巴瘪成向下的弧度,有些迷糊地说:“什么东西?”

“你中暑了。来,喝掉它。”

陆无量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喂药机器,手中的药水倾斜的角度都没有偏过。莫子依很快回过神来,在暗恋的人怀里这件事让她一秒红了耳朵。她轻轻从他手里夺过药水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她的利落、不矫情也让陆无量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

“能走吗?我送你回家。”

“能走。”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在迈步的一瞬间伸手抓住了陆无量的胳膊。

他看到她紧闭的双眼,有些无奈地蹲在她的身前:“走吧,我背你。”

大脑里还在天旋地转的莫子依这时候也忘了矜持,乖巧地爬上了他宽阔结实的后背。

他背她去取自行车的路上,需要穿过半个游乐场。熙攘的人群,欢声笑语。她趴在他的肩头,耳际的蜂鸣和孩童的嬉笑交织在一起,让她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她微微掀开眼皮,望着陆无量充满男子气概的俊朗轮廓,呓语般呢喃——

“陆无量,我喜欢你。”

5

哲里木路是清水河通向C市的唯一大道,游乐场就被修在路旁。

莫子依二分之一的夏天,都骑着自行车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奔波。她总在晨光熹微时出门,又披星戴月地归来。

而陆无量自那天将她送回家后,就再也没有露面。

莫子依其实没有多失望,毕竟她原本就没有期望过。

于是,她仍然我行我素地奔波在为自己攒学费的路上。

只是,那点兼职的工资实在微薄,她又多干了一份发传单的工作。她和妈妈的冷战依然在持续,虽然她每天回家都能在房间看到一碗冰镇绿豆汤。

再次见到陆无量是在一个下午,他大概下了游泳课回家,而她正在一棵大树下乘凉。

她刚结束了游乐场的兼职,准备在这里消磨一会儿时间,就去下一个兼职地点。

陆无量一个急刹车停在她的面前。她抬头看他时面色沉静,仿佛前几天那场无意识的告白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陆无量走过去和她并肩坐在林荫路的长椅上。

树林荫翳,虫鸣阵阵。莫子依抬头望着缓慢移动的流云,等它们聚集成下一个形状后,终于开口打破沉默说:“节目还在录制,地点必须保密。抱歉,没能替你问到。”

陆无量点点头,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随即,他侧过身,从书包里掏出一瓶防晒霜。

“我妈买多了一瓶。我觉得你们女孩子会需要。”

莫子依十八年来都没用过防晒霜这样精致的东西。她犹豫着要不要接,陆无量已经自作主张地塞进了她的书包里。

然后,他以自己没事儿为理由,陪着她去发传单。

一块儿兼职的同学看到陆无量,眼神暧昧地打趣了莫子依几句。陆无量就坦然地接过话头:“我来帮我家小妹。”

莫子依看着地面,心中有一束光彻底隐没于黑暗中。她抬头朝同学缓缓地弯起嘴角,说:“嗯,这是我哥哥。”

接下来的几天,他只要有空,都会来给她帮忙,陪她一起骑着自行车走过哲里木大道,给她带冰镇可乐,打趣她再黑一点,大学就找不到男朋友。

她也总是笑着回击他的玩笑,像个真正的妹妹一样接受他给出的正常范围内的好意。

就这样,时间不知不觉地到了莫子湘新一期节目播出。

那天,他们做完兼职,时候已经不早了。陆无量找了家烧烤店,拜托老板将电视调到有莫子湘出现的频道。

随着时间流逝,节目快播到最后,莫子依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咬着筷子尖,直到屏幕上出现所有人的分数。

莫子依快速捕捉到莫子湘的名字,看到她的排名提升了十几位,不自觉就咧着嘴笑了。

陆无量看起来更淡定一些,他举起啤酒杯,碰了碰莫子依的酸奶瓶:“来,庆祝你姐姐摆脱最后一名。”

莫子依却拿起陆无量的啤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干杯!”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投入酒杯的冰块一样,纯粹又透明。一整杯酒下去后,她的脸颊浮现淡淡的红晕。接着,她借着酒劲,给莫子湘拨了过去。

“喂,我刚看完节目,你的人气涨了好多……”

莫子依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莫子湘却依然冷冷的,似乎对此并没有丝毫喜悦。

当然没什么好喜悦的。他们看到的只是她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进步,却不知她已经在被淘汰的边缘挣扎许久。

为了不让妹妹发觉什么,莫子湘很快挂了电话,但莫子依还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隐忍。

莫子依心中疑惑,陆无量却似乎早有预料:“成名哪有那么容易。”

莫子依望着他眼中的暗涌,终于问出困扰她许久的问题:“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她分明见过莫子湘对陆无量笑的样子,可他们渐行渐远,走向殊途。

“大概对她来说,爱情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天晚上陆无量送她回家,在家门口给了她一样东西。

月亮在乌云后若隐若现,莫子依捏着厚厚的信封,只略微思索一番,就猜出了他的意思。她举着信封没有动:“要给她,你自己给。”

谁知陆无量摇摇头,目光锁定她的眼睛,坚定地说:“我预支了全部的工资。快到你报志愿的日子了。你拿着,不要有任何压力,去选择你最想去的学校。”

莫子依震惊得说话都不能连贯:“给……给我?为什么?”

陆无量笑了,眸中温柔与皎皎的月光交相辉映——

“我们依依也应该有追梦的权利。”

6

莫子依漫长的假期快要接近尾声时,莫子湘回来了。

她回来得很突然,也很低调,只把给妈妈和妹妹买的礼物放下,就独自进了房间。

莫子依的兼职也因为姐姐的归来彻底停止。她想问姐姐的有很多,然而姐姐像是终于找回壳的蜗牛一样,缩进自己的小堡垒里,再不跟人多说什么。

回来的第二天,莫子湘给了莫子依一张卡,并且告诉她:“我只花了一半。记起你马上要去读书的,肯定用得到。”

莫子依攥着卡,许久都没有从上帝跟她开的玩笑中回过神来。

后来,陆无量得知莫子湘回来,就常常来看她。他了解她的喜好,熟知她的性格。而现在正好又是她最脆弱的时候,所以在他的陪伴下,她很快重新露出了笑容。

莫子依就常常站在自己的房间,看陆无量带着莫子湘出去散心。她品尝着捏碎了柠檬般的酸涩,心中却为他们高兴。

真好,绕了一大圈,他们又找回了彼此。他没能给她一条裙子,却给了她最长情的陪伴。不知道她这次会不会珍惜。

人类世界有时就是这样荒诞,某人弃之如敝履的恰巧就是另一人的求之而不得。

莫子依就这样每日思考着人生,在脑海中正直小人和阴暗小人的斗争中,默默地等待着录取通知书。

莫子湘新一期的节目播出时,莫子依和妈妈像最忠实的粉丝一样,守候在电视机前,莫子湘却没有下来看。

大概因为这是莫子湘被淘汰的那一期。

节目里,她换上了第一次唱歌时穿的那条旧裙子,神色卻再不似前几期那么坚定,眸中也肉眼可见地失去了所有的光芒。

她平静地接受了被淘汰这件事,平静地和所有人告别,像个成熟的大人,不露任何端倪。

大概只有莫子依,在深夜听见过她的哭泣。

莫子依不知所措,也无能为力。直到她偶然间看到了莫子湘床头柜里的焦虑症诊断书和退学申请书。

她不敢告诉妈妈,只好去找陆无量帮忙。

陆无量来时,她照常对他笑得宁静,像个未曾夜夜失眠的正常女孩。

他坐在她的身边,轻声说:“不是说好了吗?就当是你人生中一次难忘的旅程。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正常的生活轨迹还是要继续的。”

莫子湘敛去笑容,语气变得漠然:“我不会再唱歌了,根本没有人会喜欢我。”

“是你太过在意别人的评判,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喜欢唱歌的初心是什么。”

这两句话显然触到了莫子湘的逆鳞,她瞬间像奓毛的猫一样跳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

陆无量将躲在门外的莫子依拉进来,低头望着有些失控的莫子湘,一字一句道:“我没资格。但她有。”

“那些不会让你感到骄傲的珍贵的票数,都是她给你的。是她,用无数次弯腰和无数颗糖果换来的。”

7

莫子依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哭。黑暗中,莫子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然后将藏在怀里的一大罐糖果放到她的面前。

“依依不哭,给你糖吃。”

然后,她嘴里含着糖,不知不觉睡着了,莫子湘就在她耳边轻声哼歌。

莫子湘的声音像一双温柔的大手,抚平她所有的紧张、恐惧、不安,就像现在一样。

莫子依睁开眼,车窗外掠过大片金黄色的田野,耳边是莫子湘参加比赛时唱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她正独自坐在驶向远方的火车上。

同一时刻,陆无量从莫妈妈手中接过了一笔钱。那是莫子依托妈妈在她走后还给他的。

一切尘埃落定。莫子依终究还是没能去自己心之所向的大学。而是像母亲说的,去读了师范大学。

她奔波了一个假期,不过攒了一半的学费。她终于认清十八岁的自己的天真和弱小,最后把那些钱都给了妈妈用来补偿糖果的花销。

她也不怪莫子湘迟到的关怀,一切从一开始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师范大学,师范大学也好,至少在未来的几年都能让妈妈减轻一些负担。

她走后,莫子湘也鼓起勇气回了学校。

流言蜚语仍有,但她也学会抬头面对别人的眼光,然后等待时间稀释所有伤害。

在这期间,她专注于学业,总结之前在综艺节目中自己表现出来的不足,努力提升唱歌水平和音乐鉴赏能力。

慢慢地,她重新出发了,陆续参加了一些歌唱比赛和活动。

而陆无量在大学毕业后,成了跨国企业的工程师。能得到那家公司的offer(录取通知书)的都是青年才俊,只不过需要天南地北地出差。于是,莫子依与他的联系也越来越少。她只知道他和姐姐最终还是没能在一起。

直到莫子依大四时,陆无量来到了她的城市。

那天刚好是12月31日,2017年的最后一天。过完了新年,她便要去一个陌生的小镇当人民教师。

许久未见,陆无量戴上了眼镜,面貌比从前成熟,行动间也更加稳重。

他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那年夏天陪她骑着自行车一遍遍走过哲里木路的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依依终于变白了。”

他嘴角噙着如那时一般的温柔笑意,莫子依望着他,眼中像有一片辽阔的草原,风起云涌,但安宁、静好。

“是你的防晒霜管用。”

飘着小雪的城市透着微凉,莫子依将脸埋进层层缠绕的围巾里,带陆无量逛遍大街小巷,笑着讲述她大学生活里的趣事。

“怎么没找个男朋友?”他朝她眨眨眼,戏谑道。

“没见过比你好的。”莫子依直直地望着他,长大让她说这样的话,再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羞红了脸。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过完元旦,我就去非洲了。”

城市中央,倒计时的钟声响起。周围的人群渐渐聚集,沸腾。莫子依吸进肺里一大口冰凉的空气,想填满那一瞬间心里的空旷。

“嗯,注意安全,要带特产哦。好好帮助我们的非洲朋友……”

她絮絮叨叨的几句无关紧要的叮嘱渐渐淹没在周遭的呼喊声中。

“五!四!三!二……”

“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未来,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收下我的钱?”

“新年快乐,陆无量。”

8

“小莫老师!有你的邮件。”

“好!”

一张明信片,一封邮件。

穿白襯衫的年轻老师一边走,一边翻看着卢旺达的街景,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

回到宿舍后,她先顺手打开了电视机。上面还是她昨天晚上看的综艺节目的重播。屏幕上,气质温婉沉静的女歌手再不见当年的怯懦,而是端庄大方地看着镜头,正在讲获奖感言。

“最后还要感谢我的妈妈和妹妹,感谢她们曾给予我的支持。我知道,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讨厌我,也还有她们愿意听我唱歌……”

莫子依弯唇听着姐姐的声音,顺手将新的明信片夹到墙上的绳上。那里不知不觉已经挂了许多张五颜六色的异国风景照。

这些风景陪她度过了很多个挑灯奋战的深夜。直到现在,她在乡镇学校服务期满,也顺利考上了政法大学的研究生。

她一边拆邮件,一边想,要找时间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一封红色的信件掉了出来,这充满喜气的颜色让她怔了怔,随即缓缓地展开卡片——

陆无量先生和林晓静女士……

喜结良缘。

她轻轻合上卡片。夏蝉的聒噪透过纱窗惊扰她的思绪。窗外绿树阴浓,丽日当空。

十八岁遇见的那只蝉,永远留在了那年夏天。

9

2018年1月2日。

飞机上,陆无量在关机的前一秒收到了一条信息。

那是莫子依在新旧交替之时没有回答他的——

“我不想欠你。我要用干干净净的一颗心,喜欢你。”

“一路顺风,陆哥哥。”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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