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传统器具研究话语文献考据与语境转换
2020-12-06
本文通过探讨“工艺美术”“手工艺”“古代设计”“造物艺术”“器具设计”等词汇在现代设计文献的应用状况,反思与讨论中华传统器具研究中“工”“匠”“器”“形”“道”“用”等词汇的文化价值,阐释了从“成器”到“器学”的话语体系构建中所具有的东方意识及其现代意义,为当代器具研究话语的东方性与世界性互建提供文献依据。
器具;工艺美术;设计;文献;话语
1.现代器具研究话语的西学意识与词源辨析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设计历史研究的认知观念与阐释话语几经更迭,先是1985年田自秉先生出版《中国工艺美术史研究》,提出工艺美术史学的研究,后继1989年张道一先生在《造物的艺术论》一书中提出造物艺术史学的研究,2007年王琥《中国传统器具设计研究》提出器具设计史学研究,2010年后,高丰《中国设计史》、赵农《中国艺术设计史》、夏燕靖《中国艺术设计史》等提出“中国古代设计史”。这一过程揭示了国内设计学界在不同历史阶段对于如何定义“中国古代设计历史”的认识困境与时代反思。
如今来看,“工艺美术”概念下的历史研究凸显了传统精英艺术的思维惯式,忽视了“工艺性”与“美术性”方面更强调实用的民间器具创造领域的研究。而“造物艺术”作为更加广义的概念,从宏观的艺术学理论高度将研究范畴扩展至一切具有艺术属性的人造之物,在具体的器具研究语境中存在概念阐释的泛化与读者误读问题。“艺术设计”“工业设计”“产品设计”等概念本是经由欧美,日本,中国台湾、香港等地区从英文、日文转译至我国的外来词汇。从它们诞生的历史语境来看,“艺术设计”“产品设计”等词汇特指工业革命后的人类器具创造行为,尽管许多研究者将其应用范畴扩展至了中国古代器具历史的研究,如使用“中国古代产品设计”“中国古代器具设计”等新组合词汇,但难免存在概念阐释的不通之处。
与之相反,通过整理中华古代器作与营造相关文献发现,“工”“匠”“器”“形”“道”“用”等词汇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美术”“工艺美术”“造物艺术”“艺术设计”等词汇,而“工”“匠”“器”“形”“道”“用”等词汇具有在中华历史语境中积累数千年的阐释话语系统。如:《周易·系辞》载:“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崇高莫大乎富贵,备物致用。立功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考工记》载:“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老子》曰:“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墨子言:“有用则巧,无用则拙。”《宋史·程颐列传》:“百工技艺,作为器物,吾得而用之。”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效用于日用之间。”明末清初王夫之:“有形而后有形而上。”清代戴震:“形谓已成形质,形而上犹曰形以前,形而下犹曰形以后。”由此而言,在中华传统话语体系中的器作与营造话语体系不仅在词汇内容,而且在文化逻辑上都与现代西方设计的话语体系具有差异性,贸然地直接语义接续或替换,容易引发阐释困境。
2.“六器”话语体系的东方意识与文献依据
中华传统器具研究既是一个历史范畴,也是一个逻辑范畴。从中华文化的认知角度,古人习惯以“六”为数,概括某项技艺的品评标准。例如,《周礼·保氏》载:“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礼、二曰乐、三曰射、四曰驭、五曰书、六曰数”, 概括培养学生六种才能。在古文字研究领域,东汉的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概括汉字造字法为“六书”:“象形、指事、形声、会意、假借、转注”。在诗歌研究领域,《诗·大序》提出:“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在美术领域,南朝齐谢赫《画品》提出评判人物画的六条标准,即“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俗称“六法”。后梁荆浩《笔法记》提出绘景“六要”标准:“气、韵、思、景、笔、墨”。因此,中华器学话语体系构建是否可以遵循以六要为认知逻辑的阐释范式,这一想法通过古代器具研究的文献分析来看是可行的。在古代器具研究中,“工”“匠”“器”“形”“道”“用”等作为独立的研究范畴,研究对象是十分明确的,对应的文献与实证史料可以完整支撑相关理论与话语的构建。因此,“工”“匠”“器”“形”“道”“用”可以组成完整的“六器”话语体系。
(1)“工”,即对造器的材料与工艺研究。通过对“形而下”的造器工艺文化研究,总结中华作器工艺的历史发展与成就,分析中华作器工艺与制度的发展规律与基本逻辑,提炼中华传统器具工艺智慧及其制度话语。一方面,提炼中华传统器作的工艺智慧,形成能够回应现代科学精神的优秀器作工艺话语体系,如《考工记》《天工开物》《淮南子》《髹饰录》等。另一方面,挖掘国家器作的制度管理文献,提炼中华传统器作的设计管理智慧:如洪武三十年(1397年)颁行《大明律》,将唐、宋律中有关手工业生产管理的条款加以集中和扩充,并专设“工律”一篇;清代的《大清律例》延续《大明律》,完成了中国古代器具工艺生产的官方制度建设。
(2)“匠”,即对工匠的思想、组织、教育、制度研究。中华工匠是指“从事器物发明、设计、创造、制造、劳动、传播、销售等领域的行业共同体。”[1]在古代器学文献中,对于“百工”的最早记载见于《尚书·尧典》:“允厘百工,庶绩咸熙。”对工匠的社会职业界定的文献,如《周礼·考工记》:“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对工匠的服务内容解释的文献,如《管子·立政》:“论百工,审时事,辨功苦,上完利,监壹五乡,以时均修焉,使刻镂文采,毋敢造于乡,工师之事也。”对工匠教育记载的文献,如《国语·齐语》:“令夫工,……以伤其子弟,相语以事,相示以巧,相陈以功。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夫是,故工之子恒为工。”《慎子·威德》:“百工之子,不学而能者,非生而巧也,言有常事。”对工匠考核制度记载的文献,如《吕氏春秋·孟冬纪》:“是月也,工师效功,陈祭器,按度程,无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必功致为上。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2]对工匠管理记载的文献,如《太平御览》:“士卒百工,不得著假髻。”、“士卒百工,不得服犀玳瑁。”由此来看,古代工匠文化拥有一套成熟的、系统化的话语体系。
(3)“器”,即对器具的设计、类型与存佚研究。文献代表成果有《考工记》《天工开物》《洞天清录》《远西奇器图说》《新制诸器图说》《格古要论》《宣德鼎彝谱》《文具雅编》《清秘藏》等。《考工记》记述了木工、金工、皮革、染色、刮磨、陶瓷等六大类30个工种的器名、类型与工艺。《礼记·王制》记述了器作类型的规范:“有圭璧金璋,不粥于市。命服命车,不粥于市。宗庙之器,不粥于市。……用器不中度,不粥于市。”、“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王徵《新制诸器图说》: “天球自转,地堑自收,……水轮自汲、水漏自升、火船自去、火雷自轰、风轮转重、风车行远、云梯直上、云梯斜飞、气足发矢……自转常磨、自行兵车、活台架炮、活钳擒钟……”以上文献所载器名、器类及存佚状况展示了中华古代造器系统的完备性与丰富性,能够为现代东方生活方式的探索提供智慧支撑。
(4)“形”,即对器具的造型、色彩、装饰与风格的研究。《周易·系辞》载:“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形成了“观象制器”的器形创造观念。《礼记·郊特牲》载:“郊之祭也,扫地而祭,与其质也;器用陶匏,以像天地之性也。”《长物志》载:“随方制象,各有所宜,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至于萧疏雅洁,又本性非强作解事者所得轻义矣。”提出了“崇雅反俗”的器形鉴赏思想。明代王士性《广志绎》述:“姑苏人聪慧好古,亦善仿古法为之……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其赏识品第本精,故物莫能违。又如斋头清玩,几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为尚,尚古朴不尚雕镂,即物有雕镂,亦皆商、周、秦、汉之式。”[3]揭示了明人尚古的器形审美观。此类文献所记载的器形、原理与话语构成了中华器具美学文化的基础。今人通过对《砚史》《闲情偶寄》《阳羡茗壶系》《瓶史》《长物志》《制器尚象赋》等文献的搜集与整理,能够总结中华传统器具艺术形态的历史流变与规律,提炼具有中华器具艺术语言的美学精神与话语体系。
(5)“道”,即对造器的哲学思想、伦理道德与社会制度研究。中华传统思想中儒释道思想、意境说、阴阳五行学说、宗法和礼制文化等对于中华传统造器思想的形成影响是深远的。所谓“圣人制事必有法度”,塑造了中华器具研究话语体系独特的东方思维。《周易·系辞》载:“备物致用”,孔子曰:“文质彬彬”,孟子曰:“天人合一”,墨子曰:“节用”,老子曰:“大器晚成”,王艮曰:“百姓日用即道”等,形成了对古代造器的本质、形式、取材等方面的系统认知与智慧话语。
(6)“用”,即对器具的需求、欲望、消费、市场及其服务问题研究。不同于“工”“匠”“器”“形”“道”等专责器具的生产问题研究,器用的研究主要是挖掘古代器具的个体消费、体验品鉴与社会服务等现象的分析。清代李渔《闲情偶寄》载:“寓节俭于制度之中,黜奢靡于绳墨之外,富有天下者可行,贫无卓锥者亦可行。”民间开蒙读物《幼学琼林·器用》载:“一人之所需,百工斯为备。然奇技似无益于人,而百艺则有济于用。”以上展示了古人如何控制过度的工艺需求与消费欲望,如何平衡个人需求与社会需求的矛盾,为研究中华古代器用智慧提供了史料依据。
3.从“成器”到“器学”的学科边界与语境转换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载:“器,皿也。”将“器”定义为盛放食物的皿。《考工记》载:“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从材料出发,将器定义为凝土而成的陶(引申义为以陶做皿),此处仍为食器。除了只是作为食器的理解,古代文献中更多见的是将器作为“凡器”的广义解释。如《易·系辞》:“形乃谓之器。”《周书·宝典》:“物周为器。”战国·孤子《子藏·器经》:“器者,物也;物者,器之。”“器者,具也。”“器乃凡器统称。”泛指经过人制造的、实用性的用具、器械。器具研究能够成为一门学问,决定了它的研究范畴不应仅指食之皿,当取泛义的“凡器”的范畴。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关于“器”的注解中表述了这种从窄义到泛义的话语转化过程。其记载:“器,皿也。皿部曰;皿,饭食之用器也。然則皿专谓食器,器乃凡器统称。器下云皿也者,散文则不别也。木部曰:有所盛曰器,无所盛曰械。”
中华传统器具研究的学科边界超越了艺术设计或工程学的研究范畴,在更广泛的学科维度上,建立了以“工”“匠”“器”“形”“道”“用”为要素的器学研究视角与知识系统。如《考工记》:“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从造型、材料、使用三个方面研究器与人相互关系的方法体系;“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提出从时、气、材、工四个方面研究“器”的方法体系。1627年德国传教士邓玉函口译、王徵撰的《奇器图说》最后一卷为“新制诸器图说”,它记载了九类器具,包括虹吸、自行磨、自行车、代耕、连弩等。学科交叉突出了力学知识和原理、简单机械原理及其应用方面的器学研究价值。
从近现代历史来看,对于中国社会而言,自20世纪持续输入的西学设计艺术话语体系,并未能与传统民族器具研究话语体系产生接续,此已成业界共识。“工艺美术”“设计艺术”“设计”“工具设计”等海外设计学研究词汇构成了中国近现代器学研究的话语主体,揭示了我国器学研究领域的西学意识与话语困境。
正如罗兰·巴特所言:“人们很多时候消费的是产品背后的意义。”后工业社会语境下的器具创新路径转向“器作”与“器用”的平衡研究,力图构建一种调和人的欲望与社会需求,平衡造器能力与器用智慧的专业伦理文化。这一文化的话语体系构建不是空穴来风,也不能盲目实践西方话语,需要在创造性的发掘与传承东方器学智慧的基础上,实现中华传统话语体系的现代性转化与世界文化认同。
注释:
[1]邹其昌:《论中华工匠文化体系——中华工匠文化体系研究系列之一》,《艺术探索》2016 年第5期。
[2]刘成纪:《百工、工官及中国社会早期的匠作制度》,《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 。
[3]葛芳:《从〈长物志〉到〈闲情偶寄〉——论明清更迭之际文人视角下传统造物观的嬗变》,《美术学报》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