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意识,时代表达
——吉狄马加诗歌概论
2020-12-06何永飞
◆何永飞
诗歌是人类思想和情感的重要载体。从诗歌中我们能感知和触摸到一个族群的脉搏,能寻找到一个时代的生命和精神轨迹。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接地气,也接“天气”,人性与神性俱在。尽管他一直守护着自己的彝人身份,但却无时不关注着人类的命运,无时不放眼世界和胸怀天下,故他的诗歌格外暖心,格外有力,格外开阔,具有普世价值和人文情怀,影响深远,对中国当下的诗歌写作起到积极的引导和推动作用。
一、褪不去的民族底色
由于诸多顾虑,很多少数民族诗人会隐去自己的民族身份。此举看似令人敬佩,实则是一种民族不自信的表现,从某种程度而言,是民族背叛。一个人不屑于自己的民族,甚至背叛自己的民族,那他的品性是值得怀疑的。民族血脉,民族魂魄,都是与生俱来,要想割断和抽掉是不可能的。
吉狄马加非但不遮掩自己的民族身份,还随时亮明自己的民族身份,他曾在自己的诗歌作品《自画像》中向世人宣布:“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他还曾出版了一本诗集,直接取名为《一个彝人的梦想》。可以看出,他是多么地热爱自己的民族,多么地看重自己的民族身份。他以满腔的热情,为自己的民族而歌,把自己民族同胞的生活场景和生命姿态展现在世界人民面前。彝族血统铸就了他亮丽的民族诗魂,而他情感饱满的诗歌作品又让更多的人了解了彝族。
彝族是火一样的民族,他们对火格外地崇拜。火,不仅照亮他们的生命,还洗礼他们的灵魂。作为彝族诗人,吉狄马加的作品肯定也绕不开“火”,所以当在他的诗歌中看到很多“火”这一意象时,让人不仅不会觉得意外,还合情合理,还对其崇敬有加。“当我们离开人世/你不会流露出丝毫的悲伤/然而无论贫穷,还是富有/你都会为我们的灵魂/穿上永恒的衣裳”(《彝人谈火》),火之衣裳,穿在灵魂上,再黑的夜都会消散,从而抵达幸福的彼岸。也许是因为在火塘边长大,火的性格和气韵已融入诗人的骨子里,故他的诗歌就像燃烧的火焰,感情热烈、豪迈、奔放,给人无尽的温暖和力量。
生养之地,不管是贫瘠,还是富饶,对一个人的恩情和影响都很大。那里的水土、空气、人情、习俗、文化等,都会滋养着一个人的心灵,并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吉狄马加在《致自己》中坦言:“如果没有大凉山和我的民族/就不会有我这个诗人”,他的诗歌带有神性的光芒,也与他的民族有关,他说:“我是一个彝族诗人,可以说彝民族伟大的诗歌传统深刻地影响了我的全部创作。彝族是一个诗性的民族,包括所有的哲学著作,都是用诗的方式完成的。再加上彝族又是一个相信万物有灵的民族,正因为如此,我的诗充满着一种神性的光芒,这无疑是与生俱来的。”可见,诗人很清楚自己从什么地方来。他把根深深地扎在大凉山,扎在彝族的传统文化里,扎在神灵的足迹里,所以他的生命和作品才得以枝繁叶茂和璀璨夺目。当然,他能取得累累硕果,也与不固步自封、不断突破和超越有关,这也是诗人的过人之处。
吉狄马加早期的诗歌带有明显的民族色调,毕摩、猎人、斗牛、部落、民歌、依玛尔博、鹰爪杯、麂子、猞猁、苦荞麦等关于彝族和彝山的意象经常出现在他的诗行里,一看就知道在书写自己的民族。后期的诗歌中,关于彝族的意象少了很多,但可贵的是他没有走丢自己,依然保留着民族的底色,诗歌的节奏、韵律、情怀等始终一脉相承,只是眼界和胸怀更加开阔了。他就像走出去的毕摩,在为更多的人祈祷和安魂。
二、从高处走向辽阔
彝族,被称为鹰的传人。每一个彝人,都是鹰的后代。吉狄马加是从大凉山飞出来的雄鹰,不管是在四川工作,还是在青海,他都在高原之巅翱翔,精神已经具有高度。但他并没有满足于此,他胸怀大志和博爱,不断走向更加辽阔的世界。
人类在发展进程中,通过不懈努力,已经拥有自己的安居之所,文明程度也得到很大的提高。但在这个星球的某些角落,贫困、不公、鄙视、天灾、人祸等,还在困扰着人们。他们遭受饥饿的折磨,遭受战争的侵略,遭受强者的欺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面对这些现实问题,如果诗人保持沉默,甚至表现出冷漠的态度,那就有愧于“诗人”这一闪光的头衔。吉狄马加不仅是民族诗人,还被公认为世界诗人,他的心中有大义、大爱,他的诗歌有大情怀、大格局,他视全人类为自己的亲人,为他们而歌,所有的悲苦都会牵动着他的情感之弦。“我站在凉山群山护卫的山野上,/脚下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这是一片埋下了祖先头颅的土地。//……我仿佛看见黑人,那些黑色的兄弟,/正踩着非洲沉沉的身躯,/他们的脚踏响了土地,/那是一片非洲鼓一般的土地,/眼里流出一个鲜红的黎明。”(《古老的土地》),脚踩在故土,他都心挂着远方黑人兄弟姐妹的生死和命运,这是何等地令人动容。
无情便无诗,诗人的心壁应该是柔软的。正如吉狄马加所言:“一个诗人最重要的是能不能从他们的生存环境和自身所处的环境中捕捉到人类心灵中最值得感动的、一碰即碎的、最柔软的部分。”我们面对的社会,有冷酷,也有温暖;有背叛,也有忠诚;有邪恶,也有善良;有敌意,也有友爱;有分离,也有重逢等等。人心是相通的,而诗歌无疑就是连通人心的最好方式之一。诗人的立场,决定了诗歌的价值和走向。吉狄马加对待诗歌是认真和虔诚的,读者总是能从他的作品中看到人间道义和人类温情。
“去打开那一扇——/名字叫自由的沉重的大门/为了这个目标,他九死一生从未改变/谁会知道?就是这个黑色民族的骄子/不,他当然绝不仅仅属于一个种族/是他让我们明白了一个真理,那就是爱和宽恕/能将一切仇恨的坚冰融化”(《我们的父亲——献给纳尔逊•曼德拉》),诗中称前南非总统纳尔逊•曼德拉为我们的父亲,吉狄马加对这位领袖人物的敬仰之情不同一般。父亲,是一个高大的形象,不仅会给人安全感,还会成为前行的引路灯。诗人这样“认父”,绝对不是一时兴起的草率之举。纳尔逊•曼德拉曾遭受过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而他心中的信念从未改变过,他打破了种族歧视的枷锁,为自己深陷黑夜的同胞推开了光明之门,为世界的和平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样的人,怎么能不让人敬佩。吉狄马加缅怀他,歌颂他,就是在弘扬一种伟大的精神。仇恨会蒙住我们的眼睛,会让我们失去理智,会让我们跌入深渊,而融化仇恨的良策正如纳尔逊•曼德拉所为、吉狄马加所言的那样——爱和宽恕。
吉狄马加的诗歌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写给世界各地与自己同道的诗人,与他们对话、交谈,向他们问候、致敬。“更糟糕的前一天,你未来的喉咙/被时间的当铺抵押,尽管放出的是高利贷/但你预言性的诗句还是比鲜血更红”(《致马雅可夫斯基》),这首长诗把玛雅可夫斯基高贵的诗魂展现在了读者面前。这是一个诗人读懂了另一个诗人的内心世界,这也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生命和精神进行延续的表现。此外,他还写到了耶夫达•阿米亥、玛丽娜•茨维塔耶娃、阿赫马托娃、但丁、巴波罗•聂鲁达、胡安•赫尔曼、托马斯•温茨洛瓦、切斯瓦夫•米沃什等,尽管这些诗人生活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方,但心与心之间是没有距离的,彼此都有共同的目标和使命,就像吉狄马加说的:“生命与死亡、灵魂与肉体、时间与空间、人与自然的伦理、对抗与交流、传承与创新、物质与精神、爱的秘密、救赎的知识及其他。在这里,所有永恒的主题和时代命题,都被一种新的力量激活,被诗人重新发现、重新组合、重新诠释。
三、敬畏万物生灵
每一种生命都值得尊重和敬畏,万物生灵都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这点我们的先民做得比较好,他们始终怀着敬畏之心,对大自然,对赖以生存的群山和大地,对无论大小的动物和植物。虽然他们要活下去,必须猎取一些东西,但会取之有度,不贪婪,不赶尽杀绝。彝族有自然崇拜的传统,他们相信一切都有灵性,故与之和睦相处,生态得到了很好的保护。这点在吉狄马加的身上也充分地体现了出来,当看到有些动物被无情屠杀时,他用诗歌发出正义之声,对其进行谴责,唤醒人们心中的悲悯。“我为自己/作为一个人/而感到羞耻/因为我们已经知道/这一场大屠杀的/制造者/并不是别的动物/而是万物之首的/——人!”(《敬畏生命——献给藏羚羊》),诗人的如泣如诉,亦悲亦怒,就是对我们良知的拷问。
社会在突飞猛进地发展,人类在不断地扩张地盘,令其他的生物无奈地往后退。有时为了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利益,竟然不惜一切代价,对大自然肆无忌惮地破坏,树木被砍倒,鸟兽被追杀,河流被截断,大山被掏空等等。我们的家园,高楼矗立,高速路翻山越岭,看似壮观,实则面目全非。自然灾害一次一次地爆发,在警示我们,在给我们血泪的教训,可有多少人醒悟,有多少人止住欲望之手。吉狄马加为此而叹,为此而痛,为此而呼,这也是他诗歌作品中最为有力的部分之一。
雪豹是生活在雪域高原的一种珍稀动物,已经离人类很远,但它的生存环境受到了很大的威胁,它的命运令人堪忧,属于濒危物种。吉狄马加以雪豹的身份写了一首长诗《我,雪豹……》,描绘出雪豹的勇猛和矫健,而更多是道出了雪豹的心声,比如:“不要再追杀我,我也是这个/星球世界,与你们的骨血/连在一起的同胞兄弟”“不要把我的图片放在/众人都能看见的地方/我害怕,那些以保护的名义/对我进行的看不见的追逐和同化”,这样的诗句,像是在哀求,其实是在揭开我们灵魂中的黑暗,让我们羞愧,让我们无地自容。吉狄马加的这首诗反响很大,流传很广,主要原因除情真意切外,它以新的视角讲述了我们人类所面临的困境和危机,雪豹的命运,也许就是我们人类的命运。
吉狄马加似乎拥有一个不竭的创作源泉,每个时期都会有极具分量的诗歌作品问世,且影响深远。这对于很多诗歌写作者而言,确实有些望尘莫及。何况他平常事务繁多,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事实是他做到了工作和创作两不误,且都很出色,这真是了不起的人,真是了不起的诗人。那他源源不断的艺术创造力是从何而来呢?纵观他的创作之路,也不难发现,他的创造力来自脚下的土地,来自一同前行的时代,来自心中牵挂的人类,来自身处的星球和宇宙,来自他不停的行走、发现、思考和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