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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景

2020-12-06鲁汝品聪

壹读 2020年6期
关键词:阿明蘑菇

◆鲁汝品聪

小炒三川火腿,油炸花生米,腊肉炖蘑菇。

我和阿明又一次来到这家小店。

我们要去苍蒲塘,安排有些紧,打算休息一下继续赶路。

重新打量,和所有的乡镇小店一样,简陋,是唯一的特点。一间屋子,角落里隔出一小块安放锅灶,大部分空间安放三五张木桌。三三两两的客人围桌而坐,吃饭,喝酒,闲聊。话题,无非是谁家的包谷洋芋长得好,谁家的猪羊肥,谁谁发了财,谁谁去做生意了,谁谁偷了汉子(女人)。羡慕、向往或猥琐的笑声不时穿透这有限的空间,飘荡在并不宽阔的乡镇小街上空,远了,弱了,又重新响起,年复一年,美丽了多少枯寂的梦。

记得小店原先就叫“索玛小吃店”,二十多年了,名儿还是没变。不过时光流逝,小店的屋子已由原先的木板房变成了青砖瓦房,老板依然年轻漂亮,但已不是过去的老板,墙上,挂着早先没有的营业执照。细看:吉宏务嘎。读来,还是那种韵味,还是那么熟稔、那么悦耳动听。只是,人,已不是那人,名,已不是那名。毕竟,二十多年光阴,岁月催老,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但想想又觉得,是,还是;非,已非。

瞟一眼女老板利索忙碌的倩影,怅然袭来,一瞬间有些失神。回头,却见阿明的眼神别有意味。

瞪他一眼,想作一番辩白,但转念一想,说得清道得明吗?有这个必要吗?

暗自叹一口气,把头扭向窗外。

山峦自起伏。云淡风清,阳光明媚,燕子轻翔。

不远处好几个地方正在施工,偶尔传来的机器轰鸣声,更显空寂。

正逢农忙时节,街边几家小店寂寞地开着,街道显得有些空旷寂寥。一阵风吹过,两个躺在路沿的空啤酒瓶轻轻晃动几下,又归于岑寂。

我有些失神。

想什么哪?阿明问。

看一眼阿明,不知从何说起。这时,菜上桌了。

吃饭吧。我拿起碗箸。

阿明就讲一些开心有趣的人和事,想要哄我忘却郁闷与不愉快。但我的心绪总是有些低沉不定,却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只好装作认真吃饭的样子,不说话。可是无论怎样掩饰,迟疑的动作,犹豫不决的神情,空洞的目光,早已暴露一切。

开心一点,我们还要赶路。阿明叹一口气。

是啊,想那么多干嘛。于我而言,过往已是遥远的风景,仅余一种经历。这次来,本来就没有什么目的,不想追怀,更不想负咎,很纯粹,就是为了随便走走,散散心,消除身心的劳累,忘却凡尘喧嚣中的疲惫。

阿明开车不能喝酒,我要了两瓶啤酒自酙自饮起来——自打离开蘑菇坪,我已戒酒多年。

渐渐地,红晕染上脸颊,郁闷慢慢抽离,舌头运转开始不灵,话却不自禁地多起来,似要与骀荡的春风相接。

如果这种景况能恒久持续,我是求之不得。可是我知道,这不可能。我闲人一个,无所谓,阿明却是驻村扶贫干部,耽搁不起。

我们得速战速决。

李队长,又下乡来了嘎!(阿明全名李德明,朋友们叫他阿明。)

正沉浸在迷蒙酒气里,一道有点尖锐但带着喜悦气息的声音骤然响起。

迷茫目光中,一个眼眸有些混浊但又透着精明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一片雾气里,看着有点眼熟,却又显得陌生。

是乌基啊,过来坐。阿明应着,叫务嘎添上一副碗筷。

也不介绍一下?中年男子看看我对阿明说。

哦哦,这是张老师,你认识的。阿明的脸有点涨红,显得有些为难,犹豫片刻,还是对他说。

是张老师啊,难怪看着眼熟。他似乎有着片刻的诧异,但很快镇定下来。

他给自己倒上酒,非要和我干杯。我推拒,他就说,你这是看不起我不是?

我为难起来,看向阿明。

乌基比史啊,你不认识了吗?阿明说。

什么?乌基比史?我有些发懵。

世界真他妈的小!我不禁感叹,心底,却生出莫名的怨愤来。

乌基比史算得上是我到蘑菇坪后最早认识并熟悉的人之一。

那年师范毕业,我被分配到蘑菇坪苍蒲塘小学任教。跟随师兄阿明前去报到。到乡教委办理好了相关手续,打算到蘑菇坪街上吃点午饭后就去学校。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索玛小吃店”,时值街天,里面人满为患。我们站在店门口有些进退两难。

我们换一家吧。

哦哦。我有点舍不得离开。

李老师,过来这边坐。正当我恋恋不舍准备离开时,听见有人喊。

是乌基比史。阿明一听高兴起来。

挤进小店,就见窗下桌边站起一个青年人来,面容俊朗,目光明亮,露出一种精明干练的神情。他一边招呼阿明和我,一边让同桌伙伴挤紧让出位子来,又对灶台前忙得不亦乐乎的美女喊,阿芝,李老师来了,加几个菜,把最好的做了端上来。那个叫“阿芝”的女子一边甜脆地应着,一边看向阿明和我,明眸一闪送过来一抹微笑,手上动作却不停,麻利地抖动炒锅,翻炒装盘一气呵成。

坐定之后,阿明把我介绍给同桌的人,也向我介绍了他们。阿明特别强调说,乌基比史是这里的财主。我也就特别注意了一下。跟同桌的几个青年相比,从容貌穿着气度上来看,他确实像个土财主。

吃喝完毕,自然是乌基比史结帐。

就这样,我和乌基比史认识了。他的豪爽大方,一见面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时我相信,我们会成为非常好的朋友。

1.1.1 供试杂草种子 2013年采集江苏、上海地区施用精唑禾草灵后小麦田的看麦娘种子,2014、2015年依据2013年试验结果选择有代表性的抗性看麦娘发生田块继续采集杂草种子,并以2013—2015年在江苏省农业科学院采集的未用精唑禾草灵处理过的杂草种子作为敏感对照。采集地信息见表1。

这次过来,本来就是一个意外,我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就鬼使神差般答应了阿明和他一起来。但既然来了,也就不再多想,只是怀着一种弥散一切的心情,只想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未曾料到一个停顿就遇到了熟人,而且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熟人,这让我情何以堪!

刚刚高兴起来的心,仿佛被一箭击穿。

面对乌基比史举着的酒碗,我木了一张脸,不说喝,也不说不喝。

来来来,我们先喝一个。阿明端起我面前的酒碗与他碰了一下,并一口气喝干了酒。乌基比史无法,只得也喝干了自己碗里的酒。

我们这里的习俗,别人敬酒,而且先喝完了,对方是一定要喝干的,不喝或者喝不完,就是看不起人。

喝了酒,阿明借口还要去访问贫困户,给乌基比史重新点了几个菜,要了啤酒,预付了饭钱,再三赔礼致歉后,我们就离开了。

车子沿着绕山公路往上缓慢爬行。路很窄,过一小段就是一个急转弯,车速很慢。距离目的地苍蒲塘二十多公里,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

仲春,阳光和暖,山林宁静而安详,山谷溪流潺潺,不时有一两声鸟鸣传入耳鼓。这样的景致,很适合出游踏青,但此时,我却没有一点游山玩水的兴致。是因为乌基比史吗?是,好像又不是。

这次“旅行”,实属意外。

十几天前,先是妻子莫名其妙地和我闹别扭,整天冷着一张脸不说话,问她就翻一个白眼扭身而去,饭也不做,晚上自己抱了被子到客房睡去了。她性子向来爽直,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这次,真是急死人。

因为心情不好,有时难免发泄过火。一个学生扰乱课堂不听劝告还公然挑衅,我气怒之下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结果可想而知:道歉,写检查,赔偿。急怒攻心虚火上升,满嘴水泡嗓子全哑了,也没心情工作,就请了假窝在家里生闷气。

刚好扶贫工作告一段落,阿明回家休假,见我形销骨立萎靡不振的样子,假满返回苍蒲塘前,就劝我旧地重游一番。我听了更加不堪,发誓坚决不去。可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先是说为我好,后来又说是他一个人孤单寂寞,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我一定陪他一下。

我理解阿明的一片苦心,自己也确实需要消解心中的郁闷怨愤,最终答应和他一起来,只是提出要尽可能避开老熟人。阿明也说,以前熟悉的人,走的走死的死,没几个了,不大可能碰到。只是没想到怕鬼偏遇鬼,一来就碰上了乌基比史,确实让我郁闷。

当初我到蘑菇坪苍蒲塘,可以说是受到了乌基比史一家最为热情的款待。先是在乡镇所在地蘑菇坪“索玛小吃店”,他没让我们付一分钱。末了,又和我们一起回到苍蒲塘,晚上把我和阿明及学校的另三个老师全都请到他家里,把我介绍给他的父母,还按彝族人的尊贵礼节,宰了一只大羯羊招待我们,还特别说是为我接风洗尘。这让第一次踏入社会的我感动得稀里哗啦,虽在他乡,却感觉遇到了亲人。

我和乌基比史熟识起来。

他父亲是当地的第一个木材老板,靠倒卖木材发家最先富裕起来。有了钱后,曾发誓要让儿子读书做官光宗耀祖。他曾把乌基比史送到县城中学读书。无奈乌基比史不争气,只好让他跟自己学做木材生意。没想到乌基比史读书不行却天生有生意头脑,不到一年就超越老爹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钱,在当地大有名气,大家称他为乌基大老板。

乌基比史只要在家,就会经常来学校。来了,没事就和我们打扑克,下象棋,或闲聊,有酒就喝酒。遇到吃饭,也不客气,自己找了碗筷就动手添了吃。而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到他家去,他好酒好肉招待我们,我们也不客气,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渐渐地,我和乌基亲如兄弟,经常一起玩一起吃喝甚至一起睡,好到同穿一条裤子,直到阿芝横在我们中间成为必须面对的壁障。

阿芝,就是“索玛小吃店”的女老板,金古阿芝,那个第一次见到就让我疑为仙女的美丽彝族女子。天然去雕饰,淳朴自然,纯净空灵,不超尘但脱俗,有人间烟火味却又清新明丽不可亵渎。

我感叹造化之工巧,不时偷窥几眼,醺醺然,心绪有些失控。

那天我们在阿芝的“索玛小吃店”喝酒,当酒喝到二麻二麻时,我小腹胀满难受起身去小解。

茅厕在屋后的缓坡上。

酒气上涌晕晕乎乎,我推开门撞进去,拉开裤子就想放水。

妈呀!一声惊叫骤然响起。

吓我一大跳,酒醒了一半。睁大醉眼一看,却见阿芝正忙不迭地提起裤子,又惊又羞又怒地瞪着我。

我晕头转向,手一抖差点尿裤子里。呆了瞬间,我转身跌跌撞撞往外跑,摔了一跤,好在坡不太陡,没滚多远,只擦伤了右手掌,也不严重,可也够狼狈的。

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条件有限,当时那里的厕所是男女共用的。无论谁要去上厕所,临近了都要先弄出点动静来,比如哼歌,咳嗽几声,吼几嗓子等,告知有人要来上厕所了。如果里面有人就会做出相应的回应,让人知道可否进去。第一次上茅厕,我不知道,加上酒喝得有点高了,闯了红灯。

忐忑着回到店里,流了一身汗,酒全醒了,却感到满身燥热惶恐不安。怕见到阿芝,更怕同伴们知道。

过了好一会,阿芝才磨磨蹭蹭地进来,瞟我一眼,俏脸染上红晕,忙低头忙碌起来。

我竭力不去看不去想,可眼睛却不听使唤,总是有意无意忍不住瞟过去。

好在,她始终在忙碌。偶尔与我目光相接,脸一红,急忙背转身去。但我看出了她的慌乱。

那一刻,我知道我彻底沦陷了。

阿芝成了我的梦魇。无数次午夜梦醒,她的颦蹙笑靥就浮动在眼前,让我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于是有意无意,我总向阿明和几位同事打听她的事情。若有人无意中说起她,我总是一下子竖直了耳朵,生怕漏听了一句一字。

零零星星,我拼装出关于阿芝的大致信息:姓金古,叫金古阿芝,家住苍蒲塘漏洞坪,一家四口,除了她,还有父母和妹妹。父亲在剿匪平叛时立过功,当过蘑菇坪副乡长,已退休。母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妹妹务玑还在读初中,成绩非常优秀。阿芝已毕业,是目前为止蘑菇坪乡唯一的高中毕业生,有蘑菇坪一枝花的美誉。高中毕业未能考上大学,到县城餐馆打工半年余,去年初回到老家后在乡街上租房子办起了小吃店,成了蘑菇坪街子上第一个彝族女老板,在当时曾引起轰动,毁誉参半。她的小店一开业生意就格外好,几乎抢走了整个乡镇街道上的食客,后来就有人造谣中伤,说她出卖色相勾引男人等,曾造成很坏影响。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人们似乎淡忘了当初的种种非议,开始称赞她有开创精神,有远见,开时代之先河等。

在青年男子心中,阿芝就是一个“神”,一个让人梦寐以求,却又难以触摸的“神”。

我被阿芝不平凡的经历所吸引,更多了一份深入了解她的渴望。又一次与阿明谈起阿芝,一时按捺不住,也有一点炫耀意味,就把上厕所碰到阿芝的事讲了出来。他笑得前仰后合。

你干安逸了。半晌,阿明说。

我把他的话想歪了,红了脸去追打他。阿明一边逃一边笑,眼泪都出来了。直到累了才说,逗你玩呢,不是你想的那种。

我不明所以。

阿明就说,按照彝族人的风俗,一个未婚女子如果看到了一个未婚男人的那个东西,就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

我一听立马高兴起来:这不正是我期望的吗?看来连上天都如此眷顾我啊。我连呼“阿弥陀佛,善哉!”

许是我的样子太过滑稽,逗得阿明又哈哈大笑了一场。

尽管后来我知道,这个所谓的风俗其实源于一个穿凿附会的杜撰故事,但我还是相信。

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彝族男子深爱上了一个彝族美女,他自知条件不好配不上那个美女,就默默地为她付出,天黑为她点火照明,下雨替她遮风挡雨,她痛苦陪着流泪,她高兴了他也笑,遇见危险替她挡着,甚至不惜受伤流血。美女被他的痴情和付出深深感动,也爱上了他,可是一个女儿家怎么开得了口啊。一天,美女出远门,她知道他一定会跟来保护她,于是计上心来。先快速往前走,到了一个拐角处,就蹲下来装作小解。男青年不知道,以为她着急赶路就急匆匆地追赶,哪知转过小路拐角,就见她在解溲,吓得急忙转身要跑。美女却惊叫起来,说他污了她的清白,没脸见人,寻死觅活。青年手足无措,一边安慰,一边问她要怎么办才不再寻死。女子偷偷笑了,却哭着对他说,只有按照彝家礼节,去她家提亲,让父母同意把她嫁给他,不然她只有死路一条。最后的结局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其实在解放前,彝族青年男女的婚姻特别讲究门当户对,都是父母作主的包办婚姻,本人毫无自主权。这种样板的故事,只要不是脑残的人大概都会一笑了之。但我一边怀疑,一边又深信不疑,或者说,当时的境况下我宁愿相信这就是真的。

以后,日子被幸福填满,也因煎熬而充满诗意和痛苦。

工作之余,我一个人躲在安静的角落傻笑发呆,回味品咂阿芝的音容笑貌霞飞红云,玄想美化每一个细微之处,虚化又实化每一个想象的情节,清醒过来,又摇头叹息苦不堪言。有时一个人关了门呆在宿舍里,找个本子“今古阿芝今古阿芝”地反复写,写累了又反反复复看、读,最后叹口气藏起来,乐此不疲绵绵不绝。

就这样痛并快乐着。每到周末,到乡街玩乐或买日用品,成了我不停在崎岖山道上不顾辛苦奔波的最好理由和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只有我自己清楚,这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阿芝的小店就是我的天堂。

店里没有空位,我就在门外转悠,偷偷瞄她一眼;有空位了,就蹙进小店坐下,一杯茶或一瓶啤酒,有滋有味地品着,看她忙前忙后,有时也会帮她做一些事情。忙完了,她就会坐下来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开始时不咸不淡,慢慢就生动起来。有时发现我盯住她看,就害羞地红了脸,偏过头去留给我一个美丽的侧影,我便呆住了。看出她并不反感,我便激情四射起来。

跟阿芝熟识后,一次我拿了笔写她的名字,她纠正说是“金古”而不是“今古”,但我固执地写成“今古”,并对阿芝解释说“今古”就是“古今”,古今唯一的阿芝,多好,多美。

就你能。阿芝瞪我一眼好像嗔怪地说,本来就好看的眼角更是溢满笑意。那一刻,敏感的我意识到:有戏!

生命充满激情,生活无限美好。

阿明看出了我的变化,旁敲侧击地问。我悄悄说了追阿芝的事情,并让他保密。

阿明听了先是瞪大眼睛,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后,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你想清楚了,阿芝是彝族,你是汉族,文化背景生活习惯都不同,而且蘑菇坪还是一个相当闭塞的地方。阿明告诫我。

我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还暗笑阿明的抱残守缺。都什么年代了!

悄悄地,我往乡街跑得更勤了。

在阿芝的小店,乌基比史是我最常遇见的食客之一,几乎每次都会碰到。后来,当知道他也在追求阿芝时,我也曾犹豫过:他和我相处得这么好,我是不是太不仗义?转念一想,又觉得爱情就是公平竞争,无关兄弟朋友。如果阿芝选择了他,我退出就是。

有很多次,我看见乌基比史送东西、说好话,甚至很露骨地表达爱意,想方设法讨好她。而阿芝总是很平静,对他不冷不热礼貌周全,却看不出一个情字来。这就是我的机会。

去小店,我只是平静地吃饭或者喝点啤酒,有时就只喝茶,控制住不醉,努力把自己塑造得温文尔雅气度从容。乌基比史不同,他进店来,总是前呼后拥,点菜要酒吆五喝六闹闹嚷嚷。开始还注意形象,酒喝到一定程度,粗话就多了起来,有时甚至不堪入耳。等到有人喝醉了,呕吐哭闹甚至打斗开始上演,场面就混乱起来。

我们是两种人。

我没有把追阿芝的事情告诉他,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真到了摊牌的时候,自然有解决之道。

我也从未对阿芝示爱表白,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口头上的。凭着她的聪慧,我相信她能明白我的情义。有些情感不需要表白。瓜熟,自然蒂落。

只要乌基比史在,我的费用差不多都是他付了,这让我很感激,但不会因此放弃追求阿芝。一码归一码。

对于两个时空分隔的人来说,初恋的日子是幸福快乐的,更是孤寂难耐的。

那时的苍蒲塘还不通电,也缺少娱乐项目。常常,天一黑人们就关门睡觉,山村安静地沉浸在夜色里。为了一解相思之苦,有时我会在下午放学吃过晚饭,甚至阿明他们休息之后一个人悄悄出发,凭着一把手电筒一根木棍,花三四个小时穿过野狼出没的山谷,翻越陡峭难行的山崖,走完二十多公里崎岖山路到蘑菇坪去看阿芝。

其实我知道,到了街上根本就见不到她。那时蘑菇坪也还没有通电,照明是用煤油灯或蜡烛甚至松明,人们舍不得多用,大多是天一黑就关门闭户睡觉。阿芝开小吃店,要早起做准备工作,睡得也早。但我还是去。

到街上,天早已黑透。借着月辉星光,看到街上还有人活动,我就避开了,或者躲在某个角落里,直到夜深人静才悄悄来到阿芝门前,或孑立檐下或独坐石阶,甜甜地回忆和她在一起的每个细节,想象她熟睡的姿容,默默地守护,任时光在梦幻中流逝。

星西沉月昏暗,第一声鸡鸣打破夜的寂静,时候差不多了。恋恋的目光,不时回顾;沉沉的足音,穿透黑暗。我踏上归途,第一缕曦光初现时,适时出现在宿舍……

转眼,工作快一年了。

又一个深夜,我再一次孑立在阿芝的店门前。工作后的第一个暑假即将到来,我一想到将回到县城,有差不多两个月时间再也见不到心爱的人,不禁愁肠百结悲从中来,唏嘘叹息哀怨伤情。

嗞嘎……

是我忘了时间,还是阿芝起得太早?

随着门轴破响的声音,阿芝打开门。瞬间,我们四目相对。

我窘态百出,只好呆愣傻笑。

借着微弱的天光,我看见阿芝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错愕呆立,然后是泪光涌现,有欣喜与痛惜。

醒过神来,她什么也没说,含泪默默把我拽进店里,轻轻拥了我一下,拉过凳子让我坐下,定定看了一会儿,起身去灶台前忙起来。

我故作镇定,心里却翻江倒海。

吃吧。一碗面条轻轻放在桌子上,阿芝温软地说。

知道不能久待,我以最快的速度扫荡起来。

阿芝静静看着,似乎要把所有的柔情温爱都倾注在静默的目光里。

得走了。

我又来,你保重。

阿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含泪点点头,又轻轻拥了我一下,默默送我出来。

走远了,回头,阿芝还站在店门口目送我离去。

我知道,阿芝也沦陷了。

心如长了翅膀,飞起来。平时三四个小时才能走完的山路,我两小时多一点就走完了。

当第一缕阳光从东山垭口上迸射出来的时候,我适时打开宿舍门……

阳光真好,新的一天真好。

迎着初秋金色的阳光,我奔行在通往蘑菇坪的山道上。

本来和阿明约定后天返校的,可是暑假漫长,我等不及了,决定走路提前回蘑菇坪。

一抹斜阳染红山林,数点归鸦远逝。

当我疲惫不堪地出现在小店,阿芝愕然心疼欣喜的表情映入我眼帘时,我觉得所有的辛劳苦痛都不算什么了,心底涌动的,只有幸福与甜蜜。

许久不见,阿芝似乎清瘦了一些,而容颜,益发明媚动人。

相思之苦与阿芝娇嗔的模样让我忘情。

看到我呆呆傻傻的样子,她嗔怪又羞涩地瞪了我一眼,偷偷在我手臂上掐了一把。我故意惊叫一声,阿芝就惊慌地看一眼店门,握起小拳头在我胸前轻轻捶打了几下,脸红得像盛开的红玫瑰。我忍不住撮起嘴唇,就想向那红唇上印去。阿芝娇笑一声,伸手按在我的嘴唇上,深情地看着我,又轻轻摇了摇头。片刻,双臂环住我的脖颈,拉我低下头,唇吻在我额头轻轻一点,歉意又饱含深情地把我推开了。

我的胸腔被幸福溢满。

我轻轻握住她娇巧的小手,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精巧明艳的脸,心底柔情涌动。想起暑假前分别时,阿芝送我,尽管泪眼婆娑,但索一吻而不得的情景,此时,我心里的满足与愉悦无以言表。我知道,就目前,这已是她所能表达情意的极限。尽管她受过高中教育,走出过山乡见过世面,但骨子里,彝族女子天生具有的矜持与固守,让她不大可能再有更多更为开放大胆的举动。

我尊重她,更相信她对我的爱就像我对她的爱一样坚如磐石。我也相信功到自然成。

夜深了,我故意赖着不走。阿芝哄弄催促推送,装作生气的样子,我不为所动。她又不敢闹出大动静,威逼不成,最后只好拿出她最有威力的武器——眼泪,装作哀怨的样子,说我就会欺负她。看着她娇泪欲滴楚楚可怜的模样,我心底涌起无限爱怜,拉起她的手在我脸上拍打了几下,说自己不该惹心爱的阿芝生气,让她伤心难过,该打。阿芝破涕为笑,温柔地拍拍我的脸,让我赶紧离开。我只好恋恋不舍到粮管所找朋友借宿去了。

第二天早上到乡教委报到时却意外收到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由于乡中学师资力量不足,我已被抽调到乡中学任教了。乡中学离阿芝的小店就五分钟的路程。

上天都在怜我帮我,我觉得爱情的春天真正来了。

我特意赶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阿芝,她也特别高兴。

匆匆到苍蒲塘小学办完交接手续,我当天傍晚就赶到中学报到。

近水楼台先得月。

工作之余,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了阿芝的小店里。而我们的情,也益发浓郁了。忙碌之余,趁没有外人,阿芝时不时会在我额头轻吻一下,或与我轻轻相拥坐在一起,喁喁低诉。我的心,似被蜜糖包裹住一般,甜透了;又似被春风吹过,暖暖的,融化了。

傻笑,成了我这一时期的标志性表情。

生命因爱情而高涨。课堂上,纵横驰骋;小店里,激情满怀。

但我们的爱一直没有公开。

没想到十月底,街上却传出流言蜚语,说是阿芝和我这个汉族儿子睡在一起了,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污秽不堪很难听。

我一方面很气愤,我和阿芝是清清白白的,最多也就是牵牵手,轻拥轻吻一下,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我倒没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谁爱说说去,可阿芝毕竟是个姑娘家,这样被污了清白,任谁也不会好过。

另一方面,我又压抑不住隐隐的兴奋:这不正是我期待的吗?追阿芝一年多,在内心深处,我早就希望我们能公开在一起,人前人后卿卿我我,做神仙眷侣。于我而言这算是一个机遇,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找她了。

该吃吃该喝喝,该去找阿芝就去,我没把各种传闻当回事。可是慢慢地,我发现阿芝明显变了,原先灿烂的脸上多了一分忧郁,顾盼生姿的眼眸,也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阳光般的笑声也似乎少了许多。我心痛起来,尽可能多找时间陪着她,逗她开心。

深秋,雨雾濛濛,枯叶飘零,已有了冬天的寒意。

乘着夜色,我又来到小店。

一阵微风掠过,昏暗的煤油灯摇摇晃晃,屋子忽明忽暗。

阿芝双手支撑在桌面上,手掌托腮不知在想什么,双眼幽幽的,却又有些迷茫空洞。见我进去,忽闪了一下,默默拉过凳子。

是不是在想我?我故作轻松地问。

臭美!阿芝白了我一眼,却温柔地笑了,可又叹了一口气。羞涩与无奈暴露了她的心。

看得出她在想我,但又不完全是。她正饱受折磨。

喝不喝?她又叹了一口气,拿过一瓶啤酒磕开了倒进碗里问,就想端起来送到嘴边。其实我只是装装样子客气一下。阿芝从不喝酒,哪怕是啤酒。

没想到这次我错了。还没有把酒端起来,阿芝就抢过碗仰起脖子猛灌了一大口。

许是从来不喝酒的缘故,她大声咳呛起来。

我抢过碗,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等到她不咳呛了,我定定地看着她,有心疼,也有责备。阿芝不理我,又抢过碗往嘴里灌酒。

你干什么!我抢过碗重重顿在桌子上,吼道。

就让我喝一回,醉一回吧。阿芝带着哭音哀求。

不要,不要这样,阿芝,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替她擦着泪,我说。而我自己眼里已溢满泪。

我要,你让我喝,求你了。眼神里,有哀求,也有痛苦甚至绝望。

这是我不认识的阿芝。我知道此时说什么都多余,也理解她的心情,明白她的痛。

好吧,那我们一起喝。我的心碎了。

我们碰碗,喝酒,流泪。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矇眬着眼,阿芝问。

摇摇头。我知道阿芝需要宣泄。

你温雅宁静,有文化有涵养,最重要的是善解人意。阿芝说,第一次见你,我发现你会脸红,而且……你从来没有到处宣扬看过我的事,也从来不拿我们的事到别人面前炫耀。

我内心暗自惭愧。其实有多少次,我都想把我们的事拿到全世界的人面前宣扬炫耀。

为什么我不想公开我们的事?我是怕啊。我明白的,一旦公开,我们都将面对各种的压力。彝族人和汉人谈恋爱,在外面也许不算什么,我知道的,比如县城就有好多彝族女人嫁给了汉族。可是这里是蘑菇坪啊。我们的爱,对你,对我,也许就是一场灾难。我只是想尽可能让我们的爱长一点,久一点,让我享受更多爱与被爱的快乐幸福。你明白吗?

我握住阿芝的手,柔滑,但冰凉。

我没有想到,阿芝早就预料到事情的发展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但我依然坚信,我们的爱坚贞不渝,我们不仅会此生无憾,而且会来生也无憾。

阿芝把头靠在我的肩头,低诉着。我顺势揽住了她柔软的腰肢。

我……我……耳热酒酣,阿芝羞红了脸,扭捏着抓住我的手按在她胸前。

不,不……我有点手脚无措,想抽回手,又实在有些舍不得。这是我早就梦寐以求的啊。

我把我给你。阿芝开始解衣服扣子。

嘭……

我正纠结,矛盾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被撞开了。乌基比史闯进店来,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们,充满愤怒。我相信那眼神如果是刀子,我们已经死过好几百次了。

我和阿芝站起来。

我把阿芝往后推,可她倔强地站住了,并和我紧紧挨在一起。

乌基比史瞪着我们。

阿芝一如往常,看着他没有表情,很平静。

我看着他,装作很淡定的样子。尽管相信他不会乱来,但我心里还是很紧张,怕他失去理智。失去理智的人很可怕。况且,这里还是他的地盘,如果他真的犯起浑来,我绝对讨不了好。但我不能弱了气势,何况阿芝就在身边,我绝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好一阵子,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一回来就听说了你们的好事,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是真的了。良久,乌基比史开口,语气里全是愤怒。

因为生意上的事,他已有两个多月没有回蘑菇坪了。

是的,我们相爱已有一段时间了,并且爱得很深。看看阿芝,她咬咬唇没有说话,我于是尽可能平静地说。

你们……乌基比史指指我,又指指阿芝,却说不下去了。

不关张老师的事,是我先喜欢上他的。你有什么话对我说,不准为难他。阿芝盯住乌基比史说。

我还想说话,被她拦住了。

乌基比史怔住了,看看阿芝,又看看我。

你要知道,更要记住,你是彝族,他是汉族,你们不可能成的。过了好一阵,他先平静了一下,恨恨地对阿芝说,又恶狠狠地看着我,你们不可能的,我也不会算了,你趁早离开,我一定会追到阿芝的。

我没有说话,但笑了。阿芝却有些发呆。

乌基比史又怨又恨地看了看我们,摔门而去。

乌基比史离开后,我并没有走。

关好店门,我和阿芝又喝了一些酒,后来她有点醉了,双眼矇眬起来,在我的一再劝说下,她赌气不喝了,噘起嘴嘟嘟囔囔断断续续的,一会儿汉语一会儿彝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再后来就靠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把她扶进店里间屋躺下,她抱住了我的手。我不放心她,也怕乌基比史去而复回,就坐在床边看着她睡觉时嘟了嘴似在生气的样子。许是有我在身边,她睡得很实沉,鼻翼微皱似笑还怒可爱极了,还发出了低低的鼾声。后来我眼皮打架实在支撑不住,就和衣躺在她身边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微明。

天理良心,除了睡觉我们什么也没干。

乌基比史似乎凭空消失了一般,后面几天再也没有出现,我忐忑的心稍安。

可是又似乎是一夜之间,好像蘑菇坪街子上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和阿芝的事。原先只在私底下少数人口中传播的流言,后来瞬间席卷全镇。

走在小镇街子上,所有人看我的目光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怜悯?羡慕?鄙视?仇恨?好像唯独缺少祝福。有一次从小店回学校,身后不远处跟了几个青年男子,对我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吐口水扔石子。如果不是害怕法律制裁,他们恐怕就要打杀我了。我宿舍的窗玻璃多次被砸碎。

阿芝也受到了影响。责问,咒骂,吐唾沫。她默默忍受着。

我和阿芝商量,是不是先把店关一阵子,等过一段时间风头过去再开。阿芝思忖了一下说,关了店他们会说我们做贼心虚更有话说,以后再开又会招来新一轮的猜测攻讦,不如让他们去闹,他们累了倦了也就过去了。

想想也是,与其让别人生出一波又一波的坏想来,不如听之任之。日子久了总有腻味的时候,世界日新月异,总会有新的人事吸引人们的注意力,那时我们的事就成了明日黄花。人性恒之。我相信只要忍耐坚持闯过了这一关,我们的未来就不是梦,甜蜜美好幸福的爱情生活就会在远方向我们招手。

可是,我还是低估了世俗的力量。

调到乡中学后的一个周末,阿芝要回家探望父母,而我也想去看阿明,我们结伴而行路经瀑布潭。

休息一下再走。阿芝说。

一挂银练飞泻而下坠落崖下深潭,雷声隐隐,阳光斜照彩虹浮动,漂亮极了。

是瀑布潭。以前往返于蘑菇坪和苍蒲塘之间,每次路过我都要逗留一下,欣赏山泉美景,饮水小憩,戏耍。

潭边老青石还在,大半露出水面,有一尺多高。

阿芝坐在青石上,低了头,如瀑秀发披散开来浸入清波,随着水波的荡漾起起伏伏,让我心也一漾一漾。

我躺在草地上,以手支颔,看阿芝洗头。她嫩藕般的小臂、雪白的脖颈在我眼前晃晃悠悠。

我始终想不明白,阿芝怎么会有那么美的肌肤。在我的印象中,彝族女子大多肤色较深,或是古铜色,甚或深棕色,如她这么水嫩白皙的皮肤实在鲜见。

忍不住轻轻走过去,想从背后拥住她,可她背后就像长了眼睛一般。我正想张臂拥抱她时,她突然转身,把水泼了我一脸一身。我冷不防成了落汤鸡,她却脸上笑开了花,咯咯咯……咯咯咯……声音清脆如铃。

远离了世俗尘嚣,她的笑容似雾如花,声音清脆透亮,像极了珠玉的叮当。

我也笑了。

那一刻,我真的相信地久天长……

彝族库施节前,我跟阿芝商量,打算去拜访一下她父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我不担心阿达(父亲),他毕竟是做过领导的干部,但阿嫫(母亲)……阿芝摇摇头,没有说下去,我明白她的忧虑。

未来女婿去拜访岳父岳母,他们总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吧?我跟阿芝开玩笑说,并竭力安慰她。

阿芝笑了,但有点勉强。

临行前,阿芝让我邀请我们杨校长一起去,说是请他帮忙说合说合。我想想,答应了。

漏洞坪村我不熟悉,又不太懂彝语,一个人去我担心语言不通找不到话说,肯定会很尴尬。杨校长大学毕业,见过世面,为人随和,和我关系好,也很同情我们。更重要的是,他是彝族,又和阿芝是同一家支同一家族,还是阿芝的老辈子,按彝族家的排行,阿芝的父亲得叫他一声哥哥。他去了,阿芝父母不可能把他拒之门外。

因为只是去拜访认识,取得长辈的认同支持,不是正式去提亲,我也就只按一般习惯买了烟酒糖茶等礼物。

库施节那天,我们早早起来前往苍蒲塘漏洞坪。

我们到的时候,年猪已杀翻在地,正在烫毛。

阿芝把我们领进屋里安排在火塘左侧客位坐下,就出屋不知躲哪儿去了。阿芝的父亲热情地把杨校长请到上首位,也客气地请我坐上位。我明白那不是我该坐的地方,推辞后坐在了下首末位。

我非常恭敬地以晚辈身份给阿芝的父母行礼、请安。他们显然知道我和阿芝的事情。父亲礼貌周到不热情也不冷淡,显得淡定从容不失礼数,而她母亲却木了脸不说话。

一会儿有人拿了里脊肉、猪肝、猪腰来火塘炭火上烧。烧熟后先拿一些切成小块装了两木盘,又在盘里装了水煮荞粑粑,拿去敬了祖神和山神。然后把其余的拿盘子装了摆放在我们面前,请我们吃火烧肉、荞粑粑。我又恭敬地给阿芝的父母敬酒,祝福他们吉祥如意。父亲客气地举杯喝干了,母亲脸色虽然不好但还是喝了,这让我很高兴。

吃过午饭,阿芝父亲把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都请到家里,还请来了村里唯一的一个能占卜吉凶的苏尼。我知道,这是要说正事了,心里不自禁忐忑起来。赶忙给他们敬酒,并献上祝福。

虽然杨校长一再阻止,阿芝的父亲还是特地让人宰了一只羯羊招待我们。我是沾了杨校长的光,心底暗自得意自己邀请杨校长一起来的明智之举。

喝着酒,杨校长就用彝语把我和阿芝的事情说了。我懂一些日常用语,听明白了一小部分,知道他确实在尽力帮我说好话,也分析了阿芝和我的情况,希望得到长辈们的理解支持,同意阿芝和我的婚事,这让我非常感激。

杨校长说完后,阿芝父母和几个老辈子进行了讨论。杨校长有选择地给我做了翻译,大致意思是这些长辈大多是见多识广的人,说是解放都这么多年了,还分什么汉族彝族,而且我和阿芝都已经好上了,支持理解我们。但也有反对意见,他没有翻译但我听出来了一些。阿芝的母亲是极力反对的,说是阿芝决不能嫁给汗干(汉族)。最后似乎也没能达成一致意见。

其间,一个青年拿来一只猪苦胆给苏尼,他摸捏观察,看过后又传给另外几个老人,并作了交流。我知道这是在看吉凶。彝族人用猪苦胆看吉凶,苦胆金黄饱满为吉,反之则凶。我也就着他们的手看了一下,那苦胆色泽金黄,但有点瘪。我不懂,也未在意。

其实这次来,我本来就没想过要事事顺利,能得到阿芝父亲的支持理解,我已经很满足了。致于母亲方面,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告别离开的时候,阿芝出来送我们。她要拜完年才能回蘑菇坪。我们走在最后。

你先回去。你放心,我会尽力说服阿嫫的。分别的时候,阿芝红了眼恋恋不舍地对我说。

趁别人不注意,我轻轻拥抱了一下阿芝。

在我度日如年的企盼中,阿芝终于回到了小店。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再躲躲闪闪。一有空闲,就公开出现在小店里,帮阿芝烧火洗菜,给客人上菜添茶水递送碗筷,忙得不亦乐乎。开始,还有人向我翻白眼,慢慢地,大家似乎都习以为常了,恶意刁难也就渐渐减少,直至消失。

就这么过着,忙碌,幸福,甜蜜。有时我想,能够永远如此相依相守,也算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但不是没有忧虑和担心。库施节回来的路上,杨校长给我分析了情况处境,说是很有希望,让我努力争取。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了我勇气和信心。但阿芝回店后,说母亲还是反对,又让我焦躁难安。很难想象,没有父母亲人理解、支持与祝福的爱情婚姻,怎么样去汲取温暖幸福的养料。

本来我打算找时间多去几趟阿芝家,处好关系,增进彼此的感情和信任,然后找一个适当的时机,请家里的长辈出面去提亲。但因临近学期末,各种工作让我焦头烂额,加上阿芝的小店也需要照料,一切就成了空想,也让我更加内疚不安。很多次与阿芝提起,我都充满负疚感。而善良的阿芝也总是安慰我,说是不急,慢慢来。但我看得出来,她其实比我还急,比我还焦躁不安。本来圆润娇美的面容,明显憔悴了。

山路覆满落叶,光阴瘦如黄花。

元旦节的时候阿芝回去了一趟。因为学校组织学生文艺汇演,我又没有去成。而这,也成了我最大的遗憾。

乌基比史是我心底一直就有但又不愿直面的隐忧。有时想想,又赶紧安慰自己,阿芝喜欢的是我而不是他,他怎么说也要考虑一下阿芝的态度感受。可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元旦过后没有几天,就传出了乌基比史去阿芝家提亲的消息,而且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乌基比史家不仅请了媒人,还请了蘑菇坪最有名望的苏尼和德骨当说客,除了带去大量烟酒糖茶及衣物等之外,还带了五万块钱作聘礼,阿芝的父母已经答应了婚事。

各种传闻有鼻子有眼。我的心直往下沉,口唇起泡火烧火燎。好在没过几天阿芝又回到了小店,我那沉入谷底的心,总算勉强复位。

我发现她更憔悴了,眼里的忧郁与悲伤让我不敢直视。我不敢直接询问她关于乌基比史去提亲的事情,只是问她家里的情况怎么样。

家里还好。她未语泪先流。

乌基家请媒人去提亲了。顿了一下,她又说,看住我,似是在看我的反应。

听说了。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阿嫫答应了,阿达迫于压力也答应了。

我没有说话,看着她。

我找过乌基比史了,给他说了,我死也不会嫁给他。

我相信。但我能说什么?轻轻把她拥在怀里。

我也请媒人去你家提亲吧,请阿达阿嫫答应把你嫁给我。

没用的,他们不可能改变答应了的事情。阿芝又流泪了,摇摇头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乌基比史得逞的。语气里,尽是坚定与决绝。

自打知道我和阿芝的事情后,乌基比史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之前,只要他到蘑菇坪,至少都会和我打个照面,吹吹牛喝喝酒,讲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甚或讲一些猥琐的色情故事。我想跟他说不要强求阿芝,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人。

就在寒假前两天,没有告别,阿芝突然关闭小店消失了。多方打听才知道,家里把她叫回去了。我略略放心,也未多想。

临近春节,有点归心似箭,一放假我就回老家过年了。

十一

三月,杂树生花,群莺乱飞。

当我怀着急切的心情回到学校,期待着与阿芝久别重逢后的激情相拥时,迎接我的却是她已经结婚的消息。晴天霹雳!我一下子懵了,然后疯了一般冲向苍蒲塘质问乌基比史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事实就是我追到阿芝了,和她结婚了,你失败了。祝福我吧!乌基比史摊摊手得意洋洋地说。

你用了什么卑鄙手段你自己清楚,你得到了她的人,但永远得不到她的心。我当然不会相信阿芝会答应嫁给他,就一字一顿地说。

滚!我的话似乎戳到了乌基比史的痛处,他冷下脸来。

阿芝,阿芝!你出来,我要见你!我在他家门外大喊大叫。

乌基比史和几个青年人不善地看着我,阿明急忙把我拉走了。

我又赶到漏洞坪想问问阿芝的父母怎么回事。阿芝的母亲拦住不让我进门,父亲出来无奈地对我说,年轻人,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回去吧,好好找一个汉族姑娘,不要再来打扰阿芝了,你喜欢她的话就应该让她过平静幸福的生活。

我知道多说已无益,又跑到乌基比史家门外大喊大叫,希望能见阿芝一面。他家就放出恶狗来把我咬伤了。最后是阿明喊来同事杨老师和李老师把我带回了学校,又把我送回蘑菇坪中学。

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呆坐着不吃不喝。阿芝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与她相关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我们相亲相爱的一点点一滴滴,如放电影般在眼前浮现。

我心如刀绞。

我把自己包裹起来,像一只甲壳虫,缩在回忆与思念里。而当这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再也无法压制痛苦与愤怒时,我崩溃的精神达到极限,一根稻草,就足以把我压垮。

心,真的已如死灰。

阿芝,你说过死也不嫁的啊,为什么就嫁了呢!

到第五天,杨校长和同事们急坏了,砸破门,发现我已奄奄一息。他们把我送到乡卫生院输了液,又联系了我家里人,把我送回了老家。

我大病一场,两个月后才勉强恢复,但再也不想回蘑菇坪了。刚好叔叔的一个同学在教育局工作,还能说上话,就由叔叔出面打招呼,学期还未结束就把我调回了老家。我再也不愿踏足蘑菇坪,就连行李都是放暑假时阿明帮我收回来的。

蘑菇坪,就是我的一个噩梦。

十二

重新上路,车子平稳了许多。最难行驶的一段路已经翻越过去。

阿明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一些扶贫工作中的大事难事和乐事趣事。我悲悯感慨叹息一番,又插科打诨逗笑一阵,旅途倒也轻松起来。

乌基比史现在怎么样?看得见苍蒲塘了,忽然又想起在小店见到乌基比史的样子来,就问阿明。

时间,是医治创伤的一剂良药。哪怕伤口留下了疤痕,但也仅仅是一块老肉而已。

乌基比史算是刺伤并给我留下疤痕的一块老肉,但这么多年过去,所有的恩怨情仇似乎都远了,淡了,再没有了当初的咬牙切齿。只是忽然偶遇,一时心绪堵塞,瞬时恼恨而已。

阿明看看我,在臆测我的真实意图。

前几天我见过乌基了。我又说。

哦。阿明点点头,不过还是没有马上说话,似在思忖和组织语言。

结婚不到一年阿芝就失踪了。他为了找阿芝,生意也懒得做了,也差不多费尽了钱财。后来就借酒浇愁,成了酒鬼。再后来的事情,我也只是听说。天然林禁伐后,彻底断了生意,他就在街上混吃混喝,这两年才勉强好一点。阿明说。

务玑大致跟我说过一下。

我离开蘑菇坪两年后,阿明也改行离开了,在县政府工作。这次回这里已有两年多,是以驻村扶贫工作队队长的身份。乌基比史后来的情况,他也大多只是听说。

其实也是一个可怜人。阿明感叹。

可怜?天下可怜人何止乌基比史!我无言。

到达苍蒲塘已是下午三点半。村公所干部都走村串户搞扶贫去了,只留下大学生村官小王守电话、处理日常事务。小王向阿明汇报扶贫工作进展情况,我就溜出去闲逛。

苍蒲塘小学旧貌换新颜。记得当初,只有十几间木楞房,屋顶盖的是黄板,夏天漏雨冬日透风,学生上课或老师住宿都苦不堪言。现在,正面是一栋两层教学楼,楼前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两侧,一边是教师住宿区,一边是学生宿舍,全是钢混平顶房。学校大门两侧的墙面上用仿宋体刷着“治穷先治愚,扶贫先扶智”的大字标语。学生还未放学,隔着老远就能听到朗朗书声。我不禁恍惚起来,似又回到了当初在这里上课的日子。

抚今追昔感叹一番,我登上村后山坡向远处眺望。

青山耸翠层林环绕,顺着山势,青瓦白墙的崭新民居散落在一片缓坡上。宽敞的村道上,鸡儿狗儿在嬉戏。春阳和暖,有人在坡上地头劳作,老人和小孩在房前屋后随意游走嬉闹或晒太阳。

一幅和谐静美的青绿水墨。

记得在苍蒲塘工作的时候听老村长说过,在解放前根本没有这个村庄的名字。早先,这里只有几户人家,是为了逃避奴隶主的压榨而逃难躲进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来的。

解放后土改时工作队进驻,看到村外一股龙洞水流出形成一个池塘,里面长满菖蒲,就取名“菖蒲塘”,但在记录时,因受方言影响写成了“苍蒲塘”,从此有了这个村庄的名字。

我在这里教书的时候,村里有五十多户人家,房屋都较破败,最好的如乌基比史等几户人家,也就是低矮的木楞房,盖的是木板,而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是篱笆屋,夏天漏雨冬天透风,日子过得凄凉无比,与现在相比真的是天差地别。顺着坡势,只见房屋参差错落鳞次栉比,建筑范围几乎扩展了两倍。现在,村里至少也有一百多户人家了吧?从奴隶社会一步跨进社会主义社会,几十年、特别是近几年的发展,让村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欣喜之余,想想从前光景,不禁感慨丛生。

看来你这个扶贫队长干得不错啊,苍蒲塘今非昔比了。回到村公所,我恭维阿明。

这里还可以,差不多都脱贫了,可是下面有几个村子还有点恼火,特别是漏洞坪。阿明眼里闪过一丝焦虑。

漏洞坪?与我似乎没有关系。

我没有多想,与阿明说起刚才的所见所感来。

十三

晚饭时,颤巍巍走进一个穿着彝族老年男子特有的黑布上衣、宽裤脚裤子、头上还包裹着布帕的人来。这种穿戴,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老人脸上沟壑纵横,颧骨特别突出,满是沧桑,目光有点混浊但仍透着精明。

乌基比史的父亲。我一见就认出他来,但没有说话,也不想跟他说话。

张老师嘎?你又来这里耍哈?没想到老人说。

是啊,来耍哈。叔叔您身体还好吧?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一直叫他叔叔。他先打招呼了,尽管心里还有些怨气,我也只好回应道。

老了,不行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他摇一摇头,感叹。

我们还年轻吗?我有些想笑。

张老师也是来扶贫的吗?这么多年没有来了,难得。走,去我家坐,杀羊子吃。

我只是来耍的,不扶贫。不去您家了。谢谢您。

老人竭力邀请,但我和阿明拒绝了。

张老师,对不起了嘎,阿芝不喜欢,我不该让乌基和阿芝结婚,害了他们,也害了你。都是我们这些老封建老顽固,实在对不起了嘎。

老人的话让我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在这里又德高望重,曾担任过二三十年的队长(村长)。而且现在是村村通户户通,电视手机普及,人们思想观念也日新月异。只不过这样一个耄耋老人能直承自己的不是,还向我致歉,却又让我不由自主生出些敬佩和感动来。

叔叔,您言重了。都过去了,不说了罢。您慢点走。我急忙说。

他没事就喜欢来村公所闲聊。看着老人的背影,阿明说。

老人走远了,我收回目光,心里,却不是滋味。

怨乌基比史?抑或他们的父母?恨老天不公?可这有意义吗?于遭受创痛的人而言,致歉,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层薄薄蝉翼而已。创伤,才是最真实的灵魂契约,会让你背负一生的疼痛。

心抽搐了一下,不由想起半月前的一幕来。

小张哥哥,你散步啊?十几天前的一个傍晚,踏着夕阳的余晖,兴之所致,我正在河滨走廊漫步散心赏景,一个动听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愕然抬头,一张笑脸近在咫尺。阿芝?我瞬间石化。

我是务玑。许是我的呆傻样子吓住了她,对方笑了,开口说。

务玑?确实是务玑。尽管很像,但多了一分开朗明媚,而阿芝是灵秀内蕴的。我认识阿芝之后,她一直叫我“小张哥哥”,这么多年过去,还这么叫!她应该已是不惑之年了吧?身高体形自然发生了很大变化,但那清新秀丽的脸容,几乎和当初的阿芝没什么区别。

务玑说她是回来度假探亲的,邀我去茶室坐坐,我答应了。

一直喜欢这个“妹妹”,更重要的是我和阿芝相处相恋的日子里,她一直都是很亲近支持我们的。我和阿芝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时,她曾多次帮我躲过劫难。这份情,我得承。另外,我也有太多的疑惑,希望能够解开。

以阿嫫生病为由,姐姐被骗回家。阿嫫要姐姐嫁给乌基比史,姐姐不肯,她就以死相逼,姐姐还是不肯,她就真的上吊了一次,差点死了。没办法,姐姐只好屈从,就在春节前一天举行了婚礼。姐姐嫁过去后整天哭泣,不肯屈服。许是真的很爱姐姐,他也倒没有强逼,只是整天监视,不许她出门。你去他家闹的时候,他们不许姐姐出来,姐姐也觉得没脸见你,就躲在屋里哭。乌基比史相信日子久了姐姐就会回心转意和他过日子。时间长了,他们对姐姐看得松了,趁一次下地干活的机会,姐姐逃到县城躲了起来。后来就和高中同学一起去打工了,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我考上昆明医科大学后,她就到了昆明,边打工边照顾我。姐姐让我好好读书,毕业就不要回去了,免得走她的老路。我知道,姐姐受过很多苦。她不让我把她的事告诉家里,阿达阿嫫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我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姐姐为我高兴。前几年阿达去世,阿嫫眼睛又看不见了,加上多年的辛劳奔波打工,姐姐也觉得身心疲惫,累了倦了,才回到老家安顿下来,谋求发展,也好照顾阿嫫。

朦胧模糊的灯光,宁静安谧的氛围,务玑低缓而略带忧伤的叙述,让我愈合的伤疤,再次被那把生锈的钝刀割开。

阿芝,原来你一直都不曾改变,原来你曾遭受如此多的苦难。

小张哥哥,你的事情姐姐都知道。离开前姐姐本来想偷偷见你一面的,可是知道你已经结婚,又怕给你惹来祸患,她痛哭了一场就悄悄走了。回来后,姐姐经常来县城办事。前几天她在街上看到你了,可是怕见你躲开了,回家后又偷偷哭了一场。

我知道务玑的意思,但我要去见阿芝吗?

我找不到风吹来的方向。

十四

清晨把第一缕阳光洒向山村,炊烟袅袅升起。云蒸霞蔚,百鸟欢歌。

漫步村道,半个多月来,我的心第一次显得如此宁静惬意。

花儿的清芬甘甜沁人心脾,青春浪漫的时光,似乎又在心间涌动。

苍蒲塘里,水菖蒲已经长得郁郁葱葱,一只早起的红蜻蜓正迎着曦光飞舞,可爱的大脑袋不时点一下,似乎在不停地说“早上好,早上好”。浅水处,几尾小蝌蚪正欢畅游弋。正想掬一捧水戏耍一下,却意外发现一尾小鱼在缓缓游动,好像很满意于这清新明媚的早晨,满足于此时的悠闲自在。记得以前这里是没有游鱼的呀。

久违了,纯净明丽的晨景,自然美好的时光。

回到村公所,阿明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水焖洋芋,火烧荞粑粑,虎皮辣子,永胜油茶。

黄金搭配呀。

吃完饭我们去漏洞坪吧。正狼吞虎咽,阿明提议道。

你不是安排得有人了吗?我有些诧异。

还是去看看吧,那里有点复杂。阿明目光闪烁。

到底怎么回事?

时间不早了,边走边跟你讲吧。

我有些郁闷,也有点无奈。

按照扶贫计划,漏洞坪村要整村搬迁。目前大多数人家已经搬迁了,可是还有八家死活不搬,其中就有阿芝家。县里给我下了死命令,国庆前必须动员搬迁完,不然就问责。我们几乎天天去做动员,腿都要跑断了,却没有什么效果。走在路上,阿明对我解释,眼里满是焦躁无奈。

是让我当说客吧?

是的。我实在没办法了。那里现在领头的就是阿芝。村民都信任她。她不愿搬迁,村里人都听她的。我们去动员劝说,她理由一大套一大套的让我们毫无办法。我想她应该会听你的话。

我们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这么多年没有见了,情况一点都不清楚,我怎么劝说?你又怎么知道她会听我的?我很不满地对阿明说。

我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曾深爱过对吧?我实在……阿明摊手。

要我怎么做?我了解阿明,不到山穷水尽他不会求人。

政策道理你都知道的。怎么做?我也不知道啊。你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吧。阿明叹气,我却感觉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难怪你想方设法把我骗来,原来是无利不起早啊。你的忙我能不帮吗?瞪一眼阿明,我无奈地说。

你出面,一定马到成功。阿明拍马屁。

务玑对我说过,阿芝和乌基比史的婚约还在,但她回来后没有去苍蒲塘,而是回到了漏洞坪,乌基比史也追过去了。

见过务玑后,我其实很矛盾。既渴望见阿芝,又感到害怕。这次来,固然有心绪糟糕出来散心的因素,再就是阿明的怂恿,而我内心,其实也有一种潜意识的隐隐期待,那就是希望与阿芝“不期而遇”。

在漏洞坪我并没有见到阿芝。

踏进阿芝家的院子,只有她阿嫫在晒太阳。听见响动,她问哪一个啊?阿明急忙上前答话。她笑了,让阿明自己找凳子坐,说自己眼睛瞎了,招呼不了客人,对不住了。

我在边上听他们闲聊。

她头发全白了,苍老的脸上溢满悲苦,瞳仁呆滞没有生气。

务玑对我说过,阿芝“失踪”后,她整天哭泣,视力越来越差几近失明。后来,丈夫气怒交加一口气上不来过世了,又一次沉重打击,她的眼睛就彻底失明了,腿脚也越来越无力,柱着拐杖才能勉强行走。

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我有点悲凉,不过还是不想说话。

阿芝在吗?阿明问。

前面还在的,这会不晓得哪里去了。

阿明看我一眼,一脸苦瓜相。

后来我才知道,是阿芝看到我,没有心理准备,躲起来了。

从阿芝家出来,在村里转了转。搬迁了的人家只留下长满荒草的屋基。还在的几户人家,主事的都不在,只有看家的老人小孩。他们笑着跟阿明打招呼,请我们去家里坐。

到一个视野开阔的高处,我爬上一块巨石回望。阿芝家突兀在村子中央,另几户人家稀稀落落散居在周围,有点像一个梅花阵。村前是耕地,村后及左右两侧是大片缓坡,远望,白的红的粉的花正次第开放,不是很多,但很有层次感。再远处,就是高耸的山峰和茂密的原始森林,壮阔青苍。

那些开花的是前两年阿芝带人栽下的果树。阿明说。

感觉有点怅惘。

十五

雅思茶室,灯光暗昧,轻音乐缓缓流淌。

我和妻子坐在小隔间里,暂时谁都没有说话。

我们第一次认识就是在这里。

那年,揣着一颗遭受重创的心回到县城,我一度消沉颓废,沉溺于斗酒金樽不能自拔。父母看着我颓废哀毁的样子,既心疼又无奈。待我身体稍稍恢复,就托人给我介绍对象,想以此来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重新振作。开始我很抵触,可禁不住母亲的伤心落泪,就决定去见见,成不成无所谓。

妻子是一个亲戚的侄女。说不上有好感,但也无恶感。而亲戚却说她对我很满意。许是心已麻木,交往两个月我们就结婚了。她秉承了多数少数民族女子的爽直特性,而且很能干。婚后,洗衣做饭干家务,家里的事情几乎什么都不用我操心。父母对她也非常满意。她的温柔体贴让我冰冻的心渐渐融化,脸上慢慢多了笑容,也不再沉迷斗酒金樽。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阿芝的事我没有瞒着妻子,认识不久我就全都告诉她了。她表示不在意,这让我感动感激。

见到老情人破镜重圆了?经过尽情释放,从蘑菇坪回来,踱进厨房,正想冷不丁给专注于烹调的妻子一个热烈拥抱,她却兀然甩出一句话来,并且避开了我的拥抱。

我僵住:醋坛子打翻了,难怪整天甩脸色。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会让你明白的。记住,我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叹息一声说。

妻子冷哼一声没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我和务玑“幽会”,正巧被妻子的闺蜜看到了,打了小报告,说我在外面有女人。我联系上她的闺蜜说明了情况,希望她帮忙解开妻子的心结。又设法联系了务玑向她说明事情经过,也希望阿芝能来见一面,把事情讲清楚。我与他们约定今晚在这里见面。

听天由命吧。

事情出乎预料的顺利。务玑她们来后,说了和我见面的情况及想法,向妻子致歉。后来务玑又讲述了姐姐的遭遇经历。让我欣慰的是,随着她动情忧伤的讲述,妻子的眼角泛起了莹莹泪光。后来,我就成了多余的人。

午夜人散,妻子把她们几个都拽到了家里。睡觉的时候她把我撵进客房,却把三个女人拉进了我们的卧室。就一张大床,也不知她们怎么挤。

我只能苦笑。

女人,真是奇怪!

十六

叮铃铃,叮铃铃……周末,还沉醉于周公之梦,阿明打来电话,叫我赶紧起床和他去阿芝家,还要带上老婆儿子。

龟儿子,你又整出啥子乱子来了要拉我去垫背?我怒吼。

半年多了,阿明忙于工作几乎消失,也不知道易地搬迁扶贫的事是否妥善解决。

赶紧收拾,路上给你说。

心急火燎,我只好叫醒妻子,拖拽起儿子。

到底出了啥子鸟事?半小时后车子在通向蘑菇坪的路上飞驰,我问。

我开车呢。阿明苦着脸回答,却不时偷眼瞄我。

不是真的被革职查办了吧?没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我又问。

革职查办?怎么会?阿明哈哈大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你耍我?看我不揍死你!捶他一拳,我说。

阿芝的“孜玛格尼”农庄挂牌仪式今天举行,又是三月三,她忙得四脚朝天实在抽不开身,让我一定要把你们两口子请去捧场过节。说若是请不去,唯我是问。看看吊足了胃口,阿明才笑着说。

哪里?漏洞坪?不是说要搬迁吗?我和妻子对望一眼觉得奇怪。

搬迁?漏洞坪火了,阿芝成了红人哩。阿明又一阵哈哈大笑。

别卖关子,快说!

原来,阿芝反对整村搬迁,托关系求熟人打报告,终于惊动了县委政府。县长亲自过问了此事,组织专家学者调查研究,又亲自带队到漏洞坪实地考察调研,认为阿芝说的有理,取消了搬迁计划。漏洞坪得天独厚资源丰富,只是交通不便信息闭塞限制了发展。根据阿芝的建议,有关部门筹集资金改扩建了蘑菇坪到苍蒲塘的公路,又修通了苍蒲塘到漏洞坪的公路。路通了,阿芝注册了手机网店,漏洞坪的野生菌干果等农特产品通过快递已销往全国各地并初见效益。下一步,她打算带领村民,把漏洞坪开发打造成一个集旅游探险休闲娱乐食宿农特产品生产加工销售为一体的集体农庄,利用当地丰富的资源,拉动周末城镇居民郊外游。人们来这里,可以去溶洞探险,去爬山,到森林里游玩采菌子撵野兔,也可以进果园赏美景摘果子,还可以自助烧烤野炊等。总之是物尽其用人尽其兴,拉动本地及苍蒲塘乃至整个蘑菇坪的经济发展,尽快让村民脱贫致富。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经历了各种磨难,如今阿芝事业有成前途光明,我由衷为她高兴。

到了蘑菇坪,我们打算休息一下再走,一下车却遇外地碰到了务玑一家三口:她和丈夫,女儿敏华。我责备她回来了为什么不去我家,她连忙喊冤,说是休假回来过三月三,根本没到县城,自家的车直接就开回漏洞坪了,打算回去时才到县城拜访“姐夫”。她的俏皮把我们都逗笑了,问他们在这做什么。她说姐姐忙不赢,过来帮忙买点菜蔬果品。

在乡邮电所门口,我们遇到了乌基比史,正在下货。务玑告诉我,他是帮姐姐送货来的,交给邮政快递发送。看来他是要修成正果了。我心里忽然有点酸,想要发怒,最后却化作一声叹息。他讨好地打招呼,我却冷漠满脸。妻子倒是热情地跟他搭讪。我瞪她一眼:小样儿。

重新上路,儿子图新鲜偏要去坐皮卡车,务玑两口子就上了我们的车。她丈夫是昆明人,同学,和她同一单位。

你带一个汉族老公回来,就不怕他被打死掉?我跟务玑开玩笑。

他们敢!务玑故作生气,腻歪地挽住老公把头靠在他肩上秀恩爱,让我肉麻麻的直泛酸。

其实,苍蒲塘好多外出打工求学工作的彝族姑娘都嫁给了汉族,也有不少彝族小伙子娶了其他民族的姑娘做老婆。现在都见怪不怪了,他们才懒得理你呢。务玑又说。

她又看看我和妻子,叹了一口气。气氛一时有点沉闷怪异。

抵达漏洞坪,阿芝正奔前走后招呼客人,额前汗珠莹莹,似乎又现当年梨花带雨的清丽。

我又有点呆了。

妻子他们去帮忙。乌基比史一停好车就奔过去向阿芝殷勤汇报,一脸讨好的笑。

我心里郁闷,眼不见心不烦,就开始四处溜达闲逛。

穿过村子向后山走,只见村民的房屋崭新,显然是重新翻建不久,都是彝族民居风格。

在村后高坡鸟瞰,几户人家的建筑布局是花朵造型。阿芝家是花蕊,其余几家是花瓣。村后东北东南两翼正在施工,有几栋小楼已建成,像两翅展开。缓坡上由外而内,杏树桃树梨树栗树核桃,一圈圈正在生长,像一个个巨大的花环内外层层相叠相套,边角地带还种植了樱桃花椒等树。外围樱桃杏花已凋谢。许是海拔较高的缘故,县城桃花梨花已红消香残,这里却红红白白开得正盛,引来蜂蝶闹闹嗡嗡。内层栗树核桃还未开花。

漫步果园花海,呼吸着馨香空气,冥想村庄的前世今生,心不由自主沉静下来。

想象不出阿芝的蓝图全部变为现实后漏洞坪新奇美艳的样子,但我相信,一定会超群绝伦。

登高临远,胸怀为之一畅。

摆开姿式正想即兴抒怀高歌一曲,却见远处儿子和敏华肩并肩喁喁着钻进花海深处去了。愣了一下,我忽然间悲喜交集,竟然默诵起阿拉坦托娅吟咏王昭君的诗句来:最可喜,青冢黄昏看月出/难分那对对情侣是啥民族!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难应景,却很适合我此时的所思所想和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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