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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酒与黑猪婆

2020-12-06苏檀

苏州杂志 2020年1期
关键词:淮河小猪

苏檀

听见我的声音,父亲从房间里走出来,他有点意外。父亲知道我脚踝受伤不宜出门,但见我瘸着脚来了还是很高兴。父亲说母亲去农贸市场买东西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没什么事,我与你吹吹牛好了。苏州人懂,吹吹牛是聊聊天的意思。

父亲坐到他的老位置,榉木八仙桌的南面,我坐在他对面。今天他穿了白底蓝条的短袖衬衣,每个钮扣都扣得规整,长睡裤也是白底蓝条,显得很清爽。父亲喝绿茶,我喝红茶,边喝边聊。说着说着说到了我的年纪,说到年纪又说到了我的生日,说到生日便又一次说到了那头黑老猪婆。苏州乡下称老母猪为老猪婆。那头黑老猪婆,再一次在我父亲的叙述里活了起来。这一次,我忽然想认真听完这个故事,想知道那头黑老猪婆和我的满月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故去的事。

记不得多少次了,每次说起我出生,父亲总要扯上那只猪。一次次地回忆,活灵活现地描述,让我在很小的时候便知道,是那头神奇的黑老猪婆,让我出生后办的“满月酒”流光溢彩。没有那只黑老猪婆,我的“满月酒”就无从说起。“想都别想!”——父亲说得斩钉截铁。

但是每次我都听得勉强,当父亲说得风生水起时,我的脑子早开小差去了。所以许多年来,我一直只知道个大概,因为一头猪,确切地说,一头黑老猪婆,它恰好在我出生前半个月,生了一窝小猪,正因为卖了那窝小猪有了钱,父亲才为我风风光光地办了一场满月酒。但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始终不清楚。不是我父亲没说,而是在漫长的几十年里,我一次也没好好听。或者听是听了,没往心里去,从这一只耳朵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出去了。本来一个完整的故事,就此七零八落,仅存几个碎片。而今浮躁的人上了年纪,经过了一点人间冷暖,终于生出一些耐心。这一次,我竖起耳朵,一句也不放过。

在你出生前一个月的时候,父亲开始回忆,淮河机床厂的总务科长看见我。淮河机床厂就在我家的屋背后,我们家的五间平房成了他们围墙的一部。这家厂最早叫苏州市车辆厂,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改成淮河的名头,奇怪的是,这家工厂在上个世纪70 年代初,竟真地搬到了安徽霍丘县的山里,离淮河近了许多。从父亲一五一十的叙述中,我终于清楚地知道,那头黑老猪婆与我满月酒的关系。

那天,淮河机床厂总务科卞科长看见我父亲,他愁眉苦脸地对我的父亲抱怨,说厂食堂三个月前买了一只猪,原本想等养大宰杀了给职工改善伙食的。要知道那是1962年,连天堂福地的苏州人都处在半饥半饱之中。那只猪越长越大,这时,食堂里的人终于发现,那只黑猪是只怀胎的老母猪。这让大家都很郁闷,这可怎么办?吃不成了。那天的上午或者下午,总之那个总务科卞科长看见我的父亲,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对我的父亲说,厂里有一只老猪婆,还有一个来月就要生小猪了,老猪婆不能杀了吃,再说谁都不懂为猪接生,你能不能买一只肉猪来和我换,厂里人只要有肉吃,你呢,养了老猪婆生了小猪马上可以去卖钱,对大家都有好处。我父亲一听,想了一会,猪四羊五,交配后猪约146 天左右生小猪,卞科长说已经养了三个月,那么再过一个多月生小猪应该没错。虽说自己从来没养过老猪婆,但可以学啊,一只平常的猪换一只快要生小猪的老猪婆肯定合算。当机立断,父亲与卞科长谈成了这笔交易。随即,他从新庄大队吴义男家赊来一只一百二十斤左右的小壮肉猪,换回了那头黑老猪婆。

在年轻时,我的父亲常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但他无惧无畏,行动果断而有力,会常常让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奇迹般地成为现实。比如,那一年北京的铁路技工学校来苏州招生,他仅有小学毕业的学历,但他一心梦想离开农村去远方,连着几天夜里看初中的课本,硬是给考上了。去北京读书时,他给只见过一面的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黄炎培先生写了一封信,黄老不仅亲自回信,还把他叫到家里去见面……这一次,我的父亲又梦想一只老猪婆给他带来发财的机会。

父亲说,换回了黑老猪婆他也担心,黑老猪婆快要生小猪了,可没人会接生哪。我的父亲,此时又生出了一股不服输的豪情,类似的这种豪情在他坎坷的人生里总会突如其来,有时助他渡过难关,有时给他沉重打击,但他本性如此,从未悔改。他说我有文化,怕什么?我可以学。他走了三公里路到阊门外的石路新华书店,在书架上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本养母猪的小册子。回到家,他凑在刚刚新装的电灯下,透过洋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片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

父亲见我听得认真,叫我吃口茶,他自己也喝了一口。他说,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真实用,母猪生小猪时的种种细节都讲到,而且讲得非常准确。比如,母猪在生小猪前要嘴里衔稻草筑窠,只要看到它在筑窠了,不出一天它就要生产。就在我出生前半个月时,那只黑老猪婆筑窠了,父亲说他十分紧张,到了晚上他一个人守在猪圈里。那天夜里,黑老猪婆睡到它自己筑的稻草窝中,一动也不动。一眼不眨,等到下半夜,借着灯光,父亲看到一团黑东西出来了,开始他还以为黑老猪婆在排便,但那个黑团在动,他意识到黑老猪婆生小猪了,马上轻轻地抓住了那个黑团,果然是只小猪,墨黑。这时,父亲稳住神,默想着书上说的话,用软稻草为小猪揩头,擦去胞衣,掐断脐带。他说,一点也不能马虎,胞衣不去的话会闷坏小猪的,这也是书上说的。就在父亲接好第一只小猪时,又有两只小猪生出来,像球一样一只只滚出来了。他绷紧神经,一只接一只,黑老猪婆总共生了十二只小猪,一只当场死了,另一只小猪被它的母亲——黑老猪婆翻身时压死了。父亲叹了口气,十二只小猪接得我一身汗,但总算活了十只。话头一转,父亲又感慨万千,他说真奇怪啊,老猪婆生小猪哼都不哼一声,那些小猪也奇怪啊,真是有天性,一出生就会拱到老猪婆的奶头边吃奶,比人都会生存。黑老猪婆六对奶头十二只,如果那两只不死的话,刚刚好。我想像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戴高度近视镜的年轻人,轻手轻脚在为一只只黑乎乎的小猪仔揩身,他有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也大概看到了即将到手的钞票,心里快活极了。

猪圈里多了十只小猪后,父亲听说老猪婆吃小鱼催奶,便在河里淘米时,用自制的网兜捕捉涌到淘米箩下争吃米屑的小鱼。当时政府鼓励农民养猪,收购一只猪奖一百斤麦五十斤糠两丈布票,养一只小猪奖五十斤糠。父亲又专门请收购站专门批饲料的人上门吃饭,来人看到猪圈里的确有十只小猪,批到了五百斤糠。三十天后,父亲奖励大猪小猪吃糠,庆祝小猪满月。

养了两个月后,十只小猪被陆续卖出,以一斤两块的价格,总共卖到了四百多块钱。当时的四百多块至少值现在的四万元啊,父亲说到此眼睛都放光了。他说他还清了赊肉猪的钱,余下的钱后来全部花在为我办满月酒上。1962 年的苏州郊区,生一个孩子才给三斤蛋票,两斤半肉票——反正啥都要票,肉也要票,酒也要票,没票啥都买不到。那一天,亲戚朋友、隔壁乡邻都来吃满月酒了,每一只桌子上一甏黄酒,一斤老白酒,一人一块肉,那是父亲托人在黑市上高价买来肉票酒票,再拿票买来了酒肉。每一个来吃满月酒的人都眉开眼笑,就像过节一样热闹了一整天。

说到这里,父亲喝一口茶,像往常那样总结道,那时穷得叮当响,根本没钱为你办满月酒,幸亏有了那只黑老猪婆。至此,我终于知道了我的满月酒与那只黑老猪婆的密切联系。尽管我当时没喝到一口酒,也完全不知道当时的情景,但我确实要感恩于那只黑老猪婆,它让一个生于饥饿年代的女婴,奇迹般地拥有了一个有酒香有肉香有欢声笑语的满月酒宴,也让一个原本回到老家务农,穷得手里没有一毛钱的父亲忽然财大气粗起来。我的父亲,他赤手空拳地居然让美梦成真,也把做梦的基因传给了我,让我惯于做梦,即便时有噩梦依旧习惯做梦。

话说回来,人生还是安稳的好,不要有兵荒马乱的日子,不要有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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