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宪思想与政治行动间的距离
——1910 年浙江谘议局停议事件研究
2020-12-06吴世平复旦大学历史学系
吴世平/复旦大学历史学系
1909年各省谘议局成立,该机构如同一枚打入清末地方政治的楔子,很快与地方督抚产生了分歧,舆论注意到谘议局在第二届常年会中的激进化倾向,戏称:“去年谘议局议员与督抚似姑妇,吞声忍气,只乐得省事无事。今年谘议局议员与督抚似築里,一语不合,便要斗气,万一不了,却拼得个你死我活。”[1]是时,地方督抚与谘议局普遍存在矛盾,江苏巡抚程德全曾与郑孝胥“谈及近年督抚之苦况”,认为谘议局在预算案上“谓督抚不肯和盘托出,而督抚又因相沿以来以差委为应酬情面之具,莫能扫除一切,缘此独负上下之疑谤”[2]。
浙江谘议局于1909年开幕,但该局却于次年发生了激烈的停议事件。浙江巡抚增韫虽处于风口浪尖,却表现泰然,而浙籍京官极力反对停议[3]。报界舆论亦劝告谘议局“万无停议之理”,评论认为“此事与广西谘议局之事不同,广西系谘议局与督抚之交涉,谘议局理长而桂抚理短,故谘议局占优胜者。浙江则铁路公司与邮传部之交涉,非浙省谘议局与浙抚之交涉也。浙省议员宜审慎出之,不可孟浪云”[4]。这表明停议并非由浙江巡抚造成。
既有研究更多地将浙江谘议局作为一个整体的研究对象来考察,侧重于研究谘议局的制度设计、与行政官厅的关系[5],却较少关注谘议局的内部情况。谘议局议员们虽被贴上“立宪派”的标签,但这些后设标签不能代表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实际,他们的利益诉求、思想状态和在谘议局中的行为必须置于具体的历史情境中分析。
有鉴于此,本文利用档案、报纸、日记等史料,重点研究浙江谘议局停议事件的发生经过,关注议员的内部矛盾,借此分析地方士绅如何利用谘议局来表达诉求,探究他们彼此之间的矛盾如何影响谘议局的运作。
一、官权与民权:1910年浙江谘议局停议事件
1910年8月清廷任命盛宣怀为邮传部右侍郎[6]。浙江铁路公司总理汤寿潜即刻致电军机处“沥陈盛宣怀既为借款之罪魁,又为拒款之祸首”,希望朝廷能收回成命,将盛宣怀“调离路事以谢天下”[7]。清廷回电指责汤寿潜“措辞诸多荒谬,狂悖已极”,令其“不准干预路事”,汤随即撤去铁路公司总理的职务[8]。清廷罢免汤寿潜的决定引起浙路公司股东的不满。
浙路股东们于9月11日召开临时股东大会,决定全体股东面谒增韫。增韫答应为股东们代奏,并慰劳再三[9]。然而他却因代奏而遭清廷批评,“增韫著传旨申斥,该省人民如有聚众纷扰情事,应由该抚开导,严行禁止,倘或滋生事端,定惟该抚是问”[10]。与此同时,浙江谘议局议员也为留汤奔走。他们向增韫呈请召开临时会讨论汤寿潜被黜之事,但未获应允[11]。
随后各地股东乘车到杭,赴浙江谘议局责问议长陈黻宸为何不开临时会讨论汤寿潜被黜问题,陈黻宸迫于无奈,再次以谘议局名义呈请增韫召开临时会[12],但皆被驳回。可见谘议局议员此时的行动,似有被浙路股东胁迫之嫌。
1910年10月3日,浙江谘议局第二届常年会正式开幕[13]。会上谘议局议员坚持要求浙抚即刻代奏。增韫见众情激动,遂表示同意。此时突然有议员提出停议,“谘议局为法定机关,议员到会固应遵守法律,惟邮部既任意破坏变更,议员无所适从,人民更无从遵守,拟请一面要求代奏,一面停议以待朝命”。该建议获得不少议员的支持[14],浙江谘议局第二届常年会随即停摆。在之后的半个多月中,即使增韫五次要求谘议局重启会议,均未获得有效答复[15]。
重新开议的转机发生在10月21日,这天浙抚邀请议长陈黻宸、副议长陈时夏谈话,再次“说明停议之窒碍”,两位议长“声明议员坚持之苦衷”,最终浙抚答应“即日代奏”,同时要求“转致全体于三日内开会”[16],交涉双方达成共识,决定复会。10月25日,谘议局重新召集议员开会,然而相当一部分议员要求浙抚先出示代奏电稿,否则不开议。议员们滞留在休息室中不愿意入场,致使出席会议的人数未达到开会的人数要求,增韫与议员们屡次交涉未果,最终振铃散会,浙江谘议局再次停议[17]。
就当时局势分析,谘议局复会希望渺茫。然而11月4日,谘议局突然恢复常年会,以至于新闻都以《浙谘议局突然开议纪闻》为题,其中称“浙谘议局停议后,抚院劝告者两次,惩罚停议者亦两次,业已决待解散。直至初二日下午,有人询之议员,尚大半多为不知,亦无规定手续。但见某议长忽步行,忽乘舆东奔西突,秘密进行,直延至夜半十二句钟,突然发见初三日接续开会,议事日程奇突变幻,不可思议”[18]。重新开议标志着停议事件的结束。然而,停议何以突然发生,又何以延宕半个多月,最终又为何突然开议。浙江谘议局停议在表面上是“民权”和“官权”的颉颃,但仅从地方督抚和谘议局的角度分析,难以理解其中的逻辑,因此有必要深入了解其内部情况。
二、罢会与开议:浙江谘议局的内部分歧
《民立报》批评浙江谘议局“内部哗乱,意见不一,实无全体之精神,反为官厅所窃笑”[19],该评论虽带有革命党批判立宪派的色彩,但其中提到的“内部哗乱”值得关注。
召开临时会的流产使浙路问题势必会被放到常年会中讨论。针对该问题,谘议局内部发生分歧。多数议员主张“仍认浙路事为紧要问题,拟即于初一日公同提议,要求抚院代奏,一切开会手续均可暂缓”,但另一些股东认为常会当有常会的议程,“初一为常会应办手续,仍应照章举办”,若“此项问题大众既认为要紧,似可今日即行提出,要求抚院代奏”[20]。最终未达成一致性的意见。
10月3日,部分议员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谋划停议之事,其中副议长陈时夏、议员张传保、王世裕、陈翼亮、吴廷赓等人参与了会议。两天后,常会正式会召开,停议目标达成,但议长陈黻宸,副议长沈钧儒,议员阮性存、楼守光、王家襄等人依然希望开议,请求浙抚代奏。两派议员构成了明显的对立方,停议派和开议派遂于10月7日召开谈话会。
在谈话会上,陈时夏、张传保、陈翼亮等人坚持停议,而陈黻宸、楼守光等希望开议,双方没有达成共识。10月8日,议员褚辅成到杭,楼守光希望他能主持开议,遭到拒绝,褚辅成建议坚持停议到底,当天的谈话会不欢而散。从此之后,主张开会者,便会被指责为“受官厅运动”,谈话会进行数日而无结果。又有谣言传出“初七日官厅宴议员四人于驾涛园,足为运动之证”,这四个人分别是沈钧儒、阮性存、王家襄和楼守光,皆为主张开议之人。部分议员又在钱王祠、张苍水墓、工巡局和褚辅成家中开秘密会。争议双方皆各拉一班人马,私下筹划,矛盾愈加剧烈。
10月12日,谘议局议员再次接到浙抚的催促,他们开始意识到让浙抚代奏几乎不可能。于是原来主张代奏的议员如陈黻宸、沈钧儒等建议重新开会,全体辞职。但陈时夏、张传保等议员主张不开会即刻辞职,试图延长停会期以消极抵抗,认为“议员多坚持一天,即监督威权多剥削一分”,争议双方矛盾尖锐,几乎酿成会场斗殴事故,谈话会最终不欢而散,停议毫无希望地持续下去[21]。
从内部矛盾中可以发现,谘议局长达半个月的停议与其说是议员与增韫的斗争,不如说是谘议局内部矛盾无法解决而引起的长期延宕。10月14日,谘议局谈话会不欢而散,用以协调自我矛盾的沟通平台消失。
副议长沈钧儒看到谘议局“停议相持,经已十有二日。在官厅一方,既不能由责任之处置,而议员全体亦无真确之表示,吐丝自缚,意力俱穷,停步不进,遑论趋向。如此日复一日,已成坐僵之势”[22],最终愤而辞职。在第二次停议期间,主张开议的议员劳絅章辞职。他批判停议派议员,认为他们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并说“絅章忝为议员一分子,实无颜再尸位素餐”[23]。楼守光也提出辞职请求,他批评道“浙路公司及浙路股东会可为代奏,而谘议局全体议员决请代奏则不能代奏,是谘议局不如一公司也”[24]。
分析浙江谘议局的内部矛盾,可以看出谘议局中停议派和开议派的内讧,使常年会延宕难以重新运转。停议派主张为挽留汤寿潜而抗争到底,开议派从立宪思想中的程序正当性出发,认为谘议局的运作自有其法理依据,必须按照程序办事,否则一味停议下去,似有尸位素餐、违背规则之嫌。
三、权力与利益:谘议局内部的矛盾与利益纠葛
浙江谘议局停议事件是在挽留汤寿潜的背景下进行的,汤寿潜的去留与浙江铁路公司股东利益牵涉颇多。议员们的分歧并非凭空产生,各派的主张自有其立场,故而寻找背后的动机尤为重要。停议期间一篇报道曾归纳停议和开议两派人物,明确提出“金、衢、严、处等府力主辞职”“宁、绍、台等府力主坚持”[25],这暗示着不同立场或与地域背景有关。而分析浙江谘议局议员的身份,可以发现事实与报道中所言之状态有些许出入[26]。
总体上来看,在浙江谘议局停议事件中,宁绍议员行动一致,更倾向于停议,迫使浙抚妥协,而其他议员更倾向于先开议再谋代奏。但是,舆论导向的主动权掌握在宁绍议员的手中,这也是浙江谘议局停议的主要原因。
在人们的观念中,汤寿潜的去留和铁路公司的命运有极大关系,故而议员和铁路利益之间的关联势必要纳入考察范围。从浙路兴办的过程来看,浙江各府之间的既得利益和议员所持立场非常不同。对浙路情况极为了解的许宝蘅说,“蛰老(即汤寿潜)于浙东西界限甚为斤斤”[27]。这表明,围绕着汤寿潜本人和浙江铁路,浙东浙西之间颇有分歧。
汤寿潜被黜事件发生前三个月,杭甬线才刚刚开工[28],因而汤寿潜被黜对杭甬线的生死存亡关系极大,宁绍地区的股东与杭甬线利益相关,故密切关注路事进展。此外宁绍股东在浙路公司中拥有相当数量的股份,所以他们对浙路事务颇为热心,在第一届常年会中绍兴议员提出请求废除存款章程的议案,在第二届常年会中有两件人民建议案是由宁绍人民提出的,这在谘议局众多议案中显得尤为瞩目[29]。此外,宁绍股东的股份不仅由士绅出资,更多由农工等群众所投入,因而在对待铁路事务上颇为激进,他们认为宁绍股东附股较多,利权决不能轻易让与外人。汤寿潜被黜后不久,甬属浙路维持会开会,会上群情激奋,再度要求浙抚代奏[30]。利益相关和激进的心态势必会对宁绍议员产生影响,使他们从地方利益出发坚持停议。
相较之下杭嘉湖地区的议员更倾向于开议,其中尤以嘉兴议员为代表。杭嘉线是最先修通的路段,于1909年上半年完工,甚至在汤寿潜被黜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时,嘉兴车站还接待了美国的实业参观团,作为中国铁路事业的模范而受外国人赞美。与宁绍地区不同的是,杭嘉湖地区很明显是浙路事业的既得利益方,故在停议事件发生时,表现得相对持重,多主张“停议他事,专议路事”,认为“路为浙之命脉,停议他案则可,若并路事停议则不可”,并致电谘议局称“不甘被官厅延搁,或至解散,请开议”[31]。杭嘉湖地区普遍的持重心态影响到议员,使他们多持开议的立场。
停议期间的新闻报道和议员陈词中金、衢、严、温、处五府的声音相对较少,很少能看到这五个地区对停议持何种态度。但这并不意味着宁绍议员的反面就是杭嘉湖议员,背后存在着更为复杂的状况,如反对停议的议员中也有王家襄、阮性存和楼守光三位绍兴人。而嘉兴议员对谘议局停议的态度尤其多元,同为嘉兴人,沈钧儒、劳絅章主张开议,而吴廷赓和褚辅成又坚持停议。从履历来看,主张开议的议员多有法政背景,皆对代议制和宪政体制有较为清醒的认识,故他们从程序出发,更强调谘议局议程的合规范性。
楼守光在抨击停议派议员时提及一个特别现象,他发现议局中主张停议的议员“皆视褚言为进止”[32],可见褚辅成在停议派议员中占据了重要位置。褚辅成的身份是多重的,他既是浙江谘议局的议员,同时还是革命党人,从革命党的角度来看,谘议局与督抚的矛盾本身就是一个斗争的契机,预备立宪时期谘议局中的革命党势力亦不可忽视。
11月4日,浙江谘议局突然复会,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浙籍议员邵羲在资政院中提出控诉浙抚饬停谘议局的议案[33],新闻报道中多出现了“违章停会”“违背法律”“非法停会”等字眼[34]。表面上看,浙抚于11月4日的代奏化解了停议派和开议派之间的根本矛盾[35],但浙抚饬停谘议局的行为给了停议派以控告浙抚违法的把柄,无需再坚持以停议为斗争手段。在重新开议的谘议局中,控告浙抚非法停会的议员和之前主张停议的议员是同一群人,经历了长达半个月的停议,浙江谘议局中的激进派力量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加强。待到辛亥革命杭州光复、组织浙江临时省议会时,激进派全面掌控了议会,舆论反过来批评“昔日谘议局议员装聋作哑,坐耗巨金”[36],可窥见短短两年间议会激进化进展之一斑。
四、结语:清末立宪思想与实践的距离
姚文倬曾批评谘议局议员,“本少阅历之人,又多年少气锐,沾沾自喜,往往发言盈庭,罔识忌讳”“甚至或一物不知,惧其纠摘,阳为敷衍,相与委蛇,而于议论之不当者,亦不加驳正”,抨击议员学无所长,却汲汲于为己谋私;饱食终日,却沾沾自喜,妄议时政[37]。姚的评论体现了谘议局议员在启蒙、立宪等“进步叙事”之外的另一面。
停议期间,谘议局和浙江巡抚之间的交涉仅仅是表象,真正推动事件发展的是各派议员的台后互动,真正的冲突焦点是各派士绅的实际利益之争,而非表面性的“停议”与“开议”之争。当后世研究者将“地方督抚”和“立宪派”的概念并立时,会产生后者比前者更进步的潜意识,进而更多关注立宪派反抗地方督抚以及地方督抚打压立宪派的史实,反对立宪的言论却处于“失语”状态,而这些“失语者”的言论值得关注。
当地方利益被代入谘议局时,各种利益矛盾皆被“救国”“民意”“民权”等话语包装起来带到台前,在谘议局平台上以合法的方式展现出来。因而,破除议员们加以自身的现代性话语,深入了解他们言语背后的真实意图,才是理解其行动的关键。
浙江谘议局的内部矛盾表现了这样的事实:代议制的观念进入中国后曾被多次“改写”和“降格”[38],最后只剩条文和名词而缺少实质。谘议局与其说是一个具有现代性意味的机构,莫若说是一个各派士绅辩论地方事务的公共场所,在此之中,法理、程序退居二线,实际利益占据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