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是每一个人的故乡
2020-12-04倪黎祥
苏州园林,本来是失意文人离开朝廷、寻求自在的居所,承载了传统中国人的精致生活。如今,历史存留的园林早已失去了原本的生活场景,成了趋之若鹜的旅游景点,满足现代人的审美趣味。池塘、树木和山石,古典园林犹如一个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迷宫,让人不断迷失。
摄影师倪黎祥观察园林里的游人,试图捕捉他们的私密时刻,或享受,或安静,或娱乐,或出离……自古以来,园林不仅是安放“身”的,更重要的是安放“心”的地方。吾心安处,便是故乡。
似乎每个苏州人的内心,都有一个绕不开的园林情结。
很多老苏州人的家里,都有关于园林的黑白老照片,它们被错落地压在玻璃台面下低调展示,锯齿花纹,小巧精致,定格了主人年轻时游园的美好经历。小时候关于园林的记忆,已经模糊为几座假山、一池碧水和迷幻的道路,老城区车水马龙、粉墙黛瓦的背后,总是隐藏着与现实世界平行的山水庭园。
2001年初冬雪后的清晨,我兴奋地揣起相机,来到网师园,学风光画册上的美图拍摄雪景。那是我第一次拍摄园林,照片后来被放大并雪藏起来,第二年,我便去了广州念书。
毕业后,我进入报社,顺理成章地走上了纪实摄影的道路。因在广州工作、生活了十年,每年都是匆匆回到家乡,又匆匆离去,再没有机会拍园林,但拍摄园林的念头从没有消失过。
本土摄影家陈健行拍摄苏州园林很有影响力,他早期出版的摄影画册,注重对园林空间结构、花草树木、四季光影等方面的唯美表现,风格上属于具有东方浪漫气质的“沙龙画意”作品。改革开放时代下,这些作品恰好符合官方对于苏州园林的宣传需要,也符合人们对于古老东方文明的想象。所以,这些具有古典美学特点的作品,吸引了无数游客参观苏州园林。
苏州园林不只是关于山水庭园“盆景化”的文化标本,更承载了传统中国人的精致生活。千百年来,古典园林的一代代主人在时代的浪潮中或进或退,个人的仕途沉浮如烟云般在历史长河里顷刻散尽。
园林并非孤立的标本,而是不断演进发展的,它在当代图景中动态存在着。如何用影像的方式活化这一传统符号,并带入到当下语境中,更好地被世人理解,是我一直探索的问题。当下,对于传统园林中的表达和书写,需要有着不同经历的摄影师参与其中,用鲜活的视角、个性化地表达,丰富、传承园林的内在理念。
2010年,挚友骆昌威鼓励我,回到苏州,深入拍摄苏州园。大多数摄影师拍摄园林,注重表现光影,鲜有把镜头对准游人。当下的园林不只是一个传统符号,通过镜头,捕捉现代人与园林的关系,描摹人的内心世界,才是我要表达的含义。
2013年,我结束了广州生活,回到了苏州老家,开始拍摄苏州园林。开始拍时,我曾经想中断拍摄,后来购买了十几本关于园林历史、文化的书籍,试图从文本中弥补认知的缺失,寻找拍摄的意义和思路。
创作期间,旅居苏州的南非籍摄影师德瓦尔德·博塔(Dewald Botha)的作品《苏州园林》,给了我很大启发,画面中一座石桥、几叠假山、数丛松树……充满禅意。惊讶的是,他从来没有走进园林,上述元素均取景自城市公共空间。摄影师摒弃了具象的园林,进行解构、重构,作品中,他把苏州当作“园林”,这是一种更深远的视野和格局。
本地摄影家姚轶群镜头下的苏州园林,充满了神秘气息。2016年,他送给了我一本自编的画册《游园》,拍摄风格自由洒脱,偏重观念上的个性化表达。这本画册对我启发很大,于是,我把自己拍了多年、疏于整理的照片筛选了出来,有了《谜园》的雏形。
关于标题,最初想到的是“迷园”。源于一次拍摄,听到一名游客抱怨苏州园林看起来很相似,经常迷路。古典园林,犹如一个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迷宫,让人不断迷失。古时的筑园者在一方小天地里费尽巧思、各种折腾,兜兜转转,又会柳暗花明,似乎园主总在期待东山再起。过着“出世”的日子,同时操着“入世”的心。园林是园主复杂心迹的映射,其中真“意像”是一个“谜”。
如今,历史存留的园林早已失去了原本的生活场景,成了趋之若鹜的旅游景点,满足现代人一厢情愿的审美趣味。喧嚣与纷扰中,现代人渴求安逸以求明心见性,却往往一再迷失。摄影评论家孙慨说,在园林喧嚣的气氛里,难以忽略的是落寞与茫然,迷失的正是一个个文化的自我。
园林依旧,草木皆然。虽然眼下的园林,已变为苍凉院落,但似乎还可以温故,仍可以遐想和猜测。如今,修缮后的园林又以新的形式、面貌回到人们身边,重启和联结文化回忆中的感知模式。穿越百年,身处不同时空的古人、今人,总能从园林中得到些许慰藉,某种程度上,实现了精神上的贯通共鸣——悲情与欢乐、郁结与挣扎、落寞与迷失,在幽冥中悄然相会。
在园林这一悖论式的场域中,丰富的历史与复杂的當下,交织纠缠。园林既盛纳了现代人对于美好生活的想象与向往,也让人感到手足无措、一头雾水。我希望用影像呈现当代景观与历史记忆之间发生的不可言说的互动。观察园林里的游人,不特写,不逼视,不过于投入,试图捕捉他们的私密时刻,或享受,或安静,或娱乐,或出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