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之死

[英]伍尔芙

这只蛾子在它所占领的一个小小窗格上扑来扑去，让人忍不住去看它，虽然这让人有一种不舒服的、怜悯的感觉。

在这样一个似乎充满无限欢乐的早晨，命运却只让它扮演一只蛾子，这多少有些残忍，而这只蛾子努力地享受着这少得可怜的快乐，又显得多么可悲。它活泼地从窗格的一个角跳到另一个角，停一秒钟，又飞快地跳到第二个角。

它还能做什么呢？除了跳到第三个角，再跳到第四个角。这就是它所能做的。远处的高地绵延不绝，天空广阔，炊烟随风飘荡，海上不时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引人遐想。而它已经做了它所能做的一切。仿佛有一条线，虽然细如毫发，却承载着全世界的力量，注入它小小的身体。

每当它跳跃窗格，那条线仿佛都清晰可见。它虽渺小，却也是活生生的生命。

然而，如此渺小的它，如此简单的一种生命形式，却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努力引起人类的注意和思索，这就显得有点可贵了，同时也愈发可悲。仿佛有人取来一口生命的元气，小心翼翼地用绒毛和羽毛装饰起来，再让这作品翩翩起舞，来展示生命的本质。这样的展示却不能不让人觉得怪异。

一段时间后，显然它跳舞跳得有些累了，于是停在了窗框上，沐浴在阳光下。它这场奇怪的表演一结束，我也就暂时忘记了它。

过了一会儿，我一抬头又注意到了它。它想继续跳舞，但是它的动作不是太僵硬就是太笨拙，只能扑到窗格的底部，当它想尽力飞跃的时候，它失败了。

大约试到第七次，它扇着翅膀从窗框上滑了下来，仰面跌在窗台上。它的无助震动了我。我突然想到，它遇到麻烦了。它的腿徒劳地挣扎着，再也站不起来了。

当我拿起一支笔准备去帮它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些失败和笨拙都代表着死之将至。于是我放下了笔。

它的腿又晃动了一会儿。我望向窗外，似乎是想寻找它正在奋力对抗的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天色已到正午，田地里的劳作已经告一段落。安静取代了喧闹。

白嘴鸦们也飞到小溪里觅食。马静静地站着。然而那股力量仍在，它弥散在空中，虚静无为。

不知何故，它看上了这只小小的颜色像枯草的蛾子，于是一切都成了徒劳。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蛾子细小的腿如此奋力地挣扎着，想对抗即将到来的命运。然而只要是命运选中的，哪怕是一座城市也要被整个摧毁，连同里面的所有人类，据我所知，还没有什么可以对抗死神。

这时，蛾子筋疲力尽地停歇一下后，又开始晃动着腿。这最后的抗议简直让人动容，而它竟成功地翻转了身子。

我的同情，自然是全然向着生者一边的。没有人在意，甚至没有人知道这只渺小的蛾子为了对抗命运而付出的不可思议的努力，而它所取得的成功也再没其它人看重，这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动。突然间，我仿佛再次看见了生命的元气。

我又一次拿起了笔，尽管知道是徒劳的。

然而，死神还是如期而至了。蛾子的身体软了下来，然后立刻就僵硬了。挣扎结束了。这微不足道的渺小的生物终于知道什么是死亡了。

幾分钟之前，生命还显得很怪异，现在死亡也显得如此怪异。

不管怎样，飞蛾总算在死前翻转了身子，现在很体面地躺在那里，几乎算是死得其所了。

它好像在说，好吧，死亡确实比我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