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语言
2020-12-04阿来
□ 阿来
朋友来电话,招呼去河南。
一次次刚刚离开一座城市就进入另一座城市,重复的其实都是同一种体验:在不断兴奋的过程中渐渐感到怅然若失。行车不到十分钟,就在我靠着车窗将要昏昏然睡去时,超乎我想象的景观出现了。在我眼前出现了宽广得似乎漫无边际的田野。
收获了一季小麦的大地上,玉米、无边无际的玉米在大地的宽广中拔节生长。绿油油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在细雨中吮吸。这片大地在中国肯定是最早被耕种的土地,世界上肯定也少有这种先后被石头工具、青铜工具、铁制工具和今天燃烧着石油的机具都耕作过的土地。翻开一部中国史,中原大地兵连祸接,旱涝交替。但我的眼前确实出现了生机勃勃的大地,这片土地还有那么深厚的肥力滋养这么茁壮的庄稼,生长人类的食粮。无边无际的绿色仍然充满生机,庄稼地之间,一排排的树木,标示出了道路、水渠,同时也遮掩了那些素朴的北方村庄。我喜欢这样的景象。这是让人心安的景象。
一望无际的玉米亭亭玉立,茎并着茎,根须在地下交错,叶与叶互相摩挲着絮絮私语,它们还化作一道道的绿浪,把风和自己的芬芳推到更远的地方。在一条飞速延展的高速公路两边,我的视野里始终都是这让人心安的景象。
转上另外一条高速路,醒目的路牌标示着一些城市的名字。这些道路经过乡野,但目的是连接那些巨大的城市,或者干脆就是城市插到乡村身上的吸管。资本与技术的循环系统,其实片刻不能缺少从古至今那些最基本的物质的支撑。但在这样的原野上,至少在我的感觉中,那些城市显得遥远了。视野里掠到身后,以及扑面而来的,依然是农耕的连绵田野。
我呵气成雾,在车窗上描画一个个汉字。
这些象形的汉字在几千年前,就从这块土地上像庄稼一样生长出来。在我脑海中,它们不是今天在电脑字库里的模样,而是它们刚刚生长出来的时候的模样,刚刚被刻在甲骨之上的模样,刚刚被镌刻到青铜上的模样。
这是一个个生动而又亲切的形象。
土,最初的样子就是一棵苗破土而出,或者一棵树站立在地平线上。
田,不仅仅是生长植物的土壤,还有纵横的阡陌、灌渠、道路。
禾,一棵直立的植株上端以可爱的姿态斜倚着一个结了实的穗子。
车窗模糊了,我继续在心里描摹从这片大地上生长出来的那些字。
麦、黍、瓜、麻、菽。
我看见了那些使这些字具有了生动形象的人。从井中汲水的人。操耒犁地的人。以臼舂谷的人。
眼下的大地,麦收季节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前才来到中国大地上的玉米正在茁壮生长。那些健壮的植株上,顶端的雄蕊披拂着红缨,已然开放,轻风吹来,就摇落了花粉,纷纷扬扬地落入下方那些腋生的雌性花上。那些子房颤动着受孕,暗含着安安静静的喜悦,一天天膨胀,一天天饱满。待秋风起时,就会从田野走进了农家小小的仓房。
我们到达了淮阳—穿过了大片属于淮阳的田野。让人心安的田野,庄稼茁壮生长的田野,古老的、经历了七灾八难仍然在默默奉献的田野。还未被加工区、开发区、新城镇分割得七零八落的田野。
名师点评
作者通过叙写旅途中的所见所感,由衷地抒发了对土地的热爱、赞美和感激之情,同时也表达了对城市化进程日益加快所带来的土地屡遭分割、日渐萎缩的担心和忧虑。其特色有二:一是文章移步换景,由一条高速公路转到另一条高速公路,最后到了淮阳,展现出一幅幅绚丽多彩的画面,让人流连;二是文中大量使用比拟、排比、比喻等修辞手法,语言形象生动,简洁典雅,富于表现力,比如“这些道路……就是城市插到乡村身上的吸管。”句子将“道路”比作“吸管”,生动地表现了土地和乡村给予城市发展繁荣的供养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