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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太阳最近的树

2020-12-04毕淑敏

小读者 2020年6期
关键词:司务长沙山红柳

□ 毕淑敏

30年前,我在西藏阿里当兵。

阿里,平均海拔5000米,冰峰林立,雪原寂寥。不知是神灵的佑护还是大自然的疏忽,在荒漠的褶皱里,有时会不可思议地生存着一片红柳丛。它们有着铁一样锈红的枝干,凤羽般纷披的碎叶,偶尔会开出谷穗样细密的花,对着高原的酷寒和缺氧微笑。这高原的精灵,是离太阳最近的绿树,百年才能长成小小的一蓬。到藏区巡回医疗,我骑马穿行于略带苍蓝色调的红柳丛中。曾以为它必与雪域永在。

一天,司务长布置任务—全体打柴去!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原之上,哪里有柴?

原来是驱车上百公里,把红柳挖出来,当柴火烧。

我大惊,说,红柳挖了,高原上仅有的树不就绝了吗?

司务长回答,你要吃饭,对不对?饭要烧熟,对不对?烧熟要用柴火,对不对?柴火就是红柳,对不对?

我说,红柳不是柴火,它是活的。它有生命。做饭可以用汽油,可以用焦炭,为什么要用高原上唯一的绿色呢!

司务长说,拉一车汽油上山,路上就要耗掉两车汽油。焦炭运上来,一斤的价钱等于六斤白面。红柳是不要钱的,你算算这个账吧!

挖红柳的队伍,带着铁锨、镐头和斧头,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红柳通常都是长在沙丘上的。一座结实的沙丘顶上,昂然立着一株红柳,它的根像巨大章鱼的无数脚爪,缠附至沙丘逶迤的边缘。

我很奇怪,红柳为什么不找个背风的地方猫着呢?生存中也好少些艰辛。老兵说,你本末倒置了,不是红柳在沙丘上,而是因为有了这棵红柳,才固住了流沙。随着红柳的渐渐长大,被固住的流沙越来越多,最后便聚成了一座沙山。红柳的根有多广,那沙山就有多大。

啊,红柳如同冰山,露在沙上的部分只有十分之一,伟大的力量埋在地下。

红柳的枝叶算不得好柴火。它们在灶膛里像闪电一样,转眼就释放了,炊事员说它们一点后劲也没有。真正顽强的是红柳强大的根系。它们如盘卷的金属,坚挺而富有韧性,与沙砾粘得如同钢筋混凝土。一旦燃烧起来,持续而稳定地吐出熊熊烈焰,好像把千万年来从太阳那里索得的光芒,压缩后爆裂出来。金红的火焰中。每一块红柳根都长久地维持着盘根错节的形状,好像傲然不屈的英魂。

把红柳根从沙丘中掘出,蕴涵着很可怕的工作量。红柳与土地生死相依,人们要先费几天的时间,将大半个沙山掏净。这样,红柳就枝丫道劲地腾越在旷野之上,好似一副镂空的恐龙骨架。这时需请来最有气力的男子汉,用利斧,将这活着的巨型根雕与大地最后的联系一一斩断。整个红柳丛就訇然倒下了。

连年砍伐,人们先找那些比较幼细的红柳下手。因为所费气力较少。但一年年过去,易挖的红柳绝迹,只剩那些最古老的树灵了。

掏挖沙山的工期越来越漫长,最健硕有力的小伙子,也折不断红柳苍老的手臂了。于是人们想出了高技术的法子—用炸药!

只需在红柳根部,挖一条深深的巷子,用架子把火药放进去,人伏得远远的。将长长的药捻点燃。深远的寂静之后,只听“轰”的一声。再幽深的树怪,也尸骸散地了。

我们风餐露宿。今年可以看到,去年被掘走红柳的沙丘,好像做了眼球摘除术的伤员,依旧大睁着空洞的眼睑,怒向苍穹。但这触目惊心的景象不会持续太久,待到第三年,那沙丘已烟消云散,好像此地从来不曾生存过什么千年古木,不曾堆聚过亿万颗沙砾。

听最近到过阿里的人讲,红柳林早已掘净烧光,连根须都烟消灰灭了。

有时深夜,我会突然想起那些高原上的“原住民”,它们的魂魄,如今栖息在何处?会想到,那些曾经被固住的黄沙,是否已飘洒到世界各处?

名师点评

在我们的生活里,每天都弥漫着绿意。绿色是地球的基本颜色,孕育着生命和未来。如果没有绿色,我们这个世界将是不可思议的。然而,就在三十年前,在西藏阿里,人们却亲手毁灭了他们生活里唯一的绿树。当代国家一级作家毕淑敏的《离太阳最近的树》,以平静而深沉的笔调为我们唱了一曲颂歌,但更是一曲悲歌。本文最突出的写作特色,就是寓丰富而深刻的思想于平静的叙述、细致的描写和大胆的比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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