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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学术为志业”到“以真理为标准”——韦伯与雅斯贝尔斯高等教育思想比较研究

2020-12-04

关键词:雅斯贝尔斯韦伯

常 艳 芳

(吉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马克思·韦伯和雅斯贝尔斯是20世纪西方思想史上无人能够取代的思想家,被誉为德国良心的代表,具有不平凡的生平,而且都具有曾在海德堡大学求学或从事学术职业的相同经历,两位思想家学术成就卓著但人生际遇多舛,雅斯贝尔斯曾给临界境遇下过一个定义:“对在此之在而言,它意味着优势或劣势、基于或限制。”[1]64一定程度上,这也是两位思想家一生的写照。因此,将两位思想巨擘放在一起加以比较,是因为作为德国学术思想传统举足轻重的创造者与承继者,二者的学术思想研究取向具有相关性与共通性:追求独立与自由、教育是为了解放人而非窒息人等共识,具体体现在:一是韦伯与雅斯贝尔斯具有共同的海德堡大学求学和担任大学学术职业的共同经历,雅斯贝尔斯将韦伯视为其精神导师并将韦伯独特学术研究视角作为其“存在主义哲学的英雄形象”;二是韦伯与雅斯贝尔斯在其学术生涯中都曾倍受疾病困扰,但是仍然坚持读书治学与著书立说,堪称学术人的楷模与典范;三是作为西方社会享有盛誉的思想家,韦伯与雅斯贝尔斯的学术视野都具有超乎一般思想家的包容性。二者的研究旨趣都曾经投放到东方的中国,都对中国的教育与思想感兴趣:韦伯专门研究了中国的“士”,对中国的教育做出积极的评价:中国的教育建立在德性生活的基础之上,“旨在培养人的‘某种内在和外在的风度’”,既不同于对技术官僚的专业训练,也不以获得实用知识技能为目的,是一种纯粹的人文教育,这种教育的独特之处在于,中国的古典教育是重视礼节和古典学术的世俗教育,主要面向“传统的官僚制度的实用问题和地位利益”[2]97。雅斯贝尔斯尤其关注中国传统文化,以自己的哲学思想来把握中国古代思想,他严谨地将孔子视为处于人类历史开端的“思想范式的创造者”,老子是“原创性形而上学家”;四是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西方的哲学家、社会学家当中专门著书立说研究高等教育思想的屈指可数,而韦伯的《学术与政治》中所倡导的“以学术为志业”、雅斯贝尔斯的《什么是教育》中“大学的使命”、《大学之理念》中“作为制度存在的大学”堪称高等教育研究的经典篇章,而且两位思想家的大学教育思想在大学与政府关系、大学制度理念、教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教学与科研的权重、学术研究价值观等方面都有着异曲同工的琴瑟和鸣之共识。因此,本文着力梳理挖掘韦伯与雅斯贝尔斯大学教育思想的共同旨趣以期对现代大学价值与使命的求索与思考以启迪与借鉴。

一、以学术为志业:未竟的德国大学执教生涯

被誉为“欧洲文明之子”的韦伯出身历史学派,是一位具有极强现实关怀的学术人:他忧思西方文明的命运,为当时德国的内政外交焦虑论争与振臂呐喊,现实关怀构成韦伯学术思想的主线与力量源泉,引领韦伯走出独特的学术研究路向,在学术与政治相互分立的逻辑前提下,主张人性在政治历练中彰显出英雄气质。韦伯所处的时代,欧洲自由主义传统奉为圭臬的基本价值——自由市场和自由独立的人——在经济实力竞争与对抗中逐步被消解,面对这种以竞争与冲突为特点的时代困境,巨大的历史感激发了韦伯对历史的想象力。韦伯最重要的发现之一就是当他的同时代人在诋毁理性主义时,他认识到西方理性主义在西方文明中的特殊重要作用[3]264。韦伯的学术思考致力于“为个人的基本价值寻找新的精神资源,也寻找制度上的存身机会。”[4]导读Ⅲ韦伯是自由主义者也是民族主义者,虽然支持议会民主但是也主张德国的强权政治和帝国角逐,认为积极投入国际竞争对提升本国的文化质量具有积极意义。韦伯信仰文化使命与文化立国,认为民族的任务在于其文化任务,民族文化是价值观栖居的特定之所,不同的文化孕育了不同的人类理想,形成不同的民族性格。作为学者韦伯恪守知识诚实和价值客观原则[4]导读Ⅰ;作为一位一直等待政治召唤的德国民主政治的先驱,韦伯理性地认识到他所处时代的德国政治经济局限造成德国文化的“保守、怠惰与内向的性格”,从对德国资产阶级“创业家的人格类型”缺失的失望中,从自身的学术事业中寻求生命意义来克服民族发展中的阻碍[4]导读Ⅶ。人性高贵是德国的传统,韦伯尝试以从事学术志业来回答文明与人性的终极价值问题,他所追求的人格类型是:“具有独立自主的个性、强烈的价值信念,勇于追求理想,又能积极承担后果与责任。”[4]导读Ⅸ韦伯终生都在“以学术为志业”还是“以政治为志业”之间紧张游走,他的学术建树为其努力参与政治提供深刻而久远的内在动力。在精神疾病折磨的重负之下仍然抱有“坚持到底”的乐观与积极,随时准备政治的召唤,虽未如愿,但仍然坚守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与学术事业。面对国家的现实需要,他强调理性制度建构和承担责任,强大的民族国家理想始终是韦伯的最核心关切。尽管韦伯主张学术与政治的分离,但是在其《德国易北河以东地区农业工人状况》的广泛调查中,韦伯以客观调查方法在梳理统计调查资料时对原始数据的思想意义与政治意义给予精准把握,以此确立了他在学术界的声誉,不仅更新了学术研究的方法认知,而且也发现了深刻而广泛的社会变革转型过程[4]21-23。韦伯的职业理想是希望获得一个做实际工作的职位,学术职业对其具有吸引力,从柏林大学开始其学术职业,历经弗莱堡大学、海德堡大学和慕尼黑大学的执教经历,但是终因精神疾病未能完成其大学执教生涯,而且他对当时德国的学术职业制度颇有微词:处于试用期的编外讲师没有酬劳,但是韦伯相信:经济上的独立可以让其获得更多“无可比拟的内在安宁去从事学术研究。”[3]129韦伯对自己是否一生都要从事学术职业一直持怀疑态度,他怀有强烈的民族激情,其生活轨迹也曾一度移转向政治活动,“他好斗的本性和雄辩的才智也促使他不可能仅仅满足于文字评论。即使他已不再怀疑自己教学和研究的天赋,但他仍然不能确立这项工作是不是自己最能发挥作用的形式。”[3]177正如艾利希·佛格林所评价的“韦伯的个人悲剧就在于,他作为一个‘地道的实干家’,不得不用整个一生与‘智力瘫痪的行动’进行斗争。”[4]32

雅斯贝尔斯除人生境遇颇多曲折外,其学术境遇也并非一片坦途,与海德格尔相比,对雅斯贝尔斯的生存哲学的研究与关注无论是在西方哲学界还是东方学术界都未成为显学,特别是当雅斯贝尔斯在海德堡大学哲学系任教时,资深同事、新康德主义代表人物李凯尔特不仅在学理上与其有分歧,而且在学术出身上也质疑雅斯贝尔斯精神病理学背景是否具有担任哲学教授的资格。这其中要感谢一位被雅斯贝尔斯尊为“精神导师”的伟大人物——马克思·韦伯的极力推荐。雅斯贝尔斯最初以精神病理学家的身份开始其学术生涯,以论文《怀乡病与犯罪》获得博士学位,以《普通精神病理学》作为教授资格论文受聘于海德堡大学心理学专业教授,雅斯贝尔斯在精神病理学研究基础上以《世界观的心理学》一书转入哲学研究领域,其专业哲学分为:生存哲学、理性哲学和世界哲学三个阶段,雅斯贝尔斯“用文明轴心说破除了欧洲中心论观点”[5]译者前言2,以哲学家的广阔视野和包容他者的胸怀关注时代文明的存在与发展,1922年雅斯贝尔斯成为海德堡大学的哲学正教授并将哲学当作自己的终身职业。1923年发表《大学之理念》,1924年起在《哲学》三卷本的撰写中体悟到学术研究与沉思想象力之间的关系,雅斯贝尔斯认为,“只有在任想象自由驰骋时做宁静的沉思,才会有思想的脉动。否则,任何工作都是无休止的、非实质性的、空洞的。谁每天里不做片刻的梦幻,那引导着他的一切工作、一切日常之事的星辰便会变得黯淡无光。”[1]16雅斯贝尔斯的哲学关切也反映在其对高等教育的关切上,作为精神病医生由于雅斯贝尔斯一生伴随病痛的折磨,在无法过健康人生活的人生临界境遇状态下坚持工作,他深层次思考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问题,他渴望学术交往和渴望学术友谊,从而学会了遵循天性并自认为走上哲学道路是“走上了自己天性使然的道路。”[1]12而1933年至1945年间是雅斯贝尔斯学术职业生涯中的“黑暗时代”:由于妻子的犹太出身,他在海德堡大学相继遭遇被排挤出学校管理层和被勒令退休离开教席,而且从1938年开始不被批准出版任何著作;为此,他以沉默和“内心流亡”来抗议这段不堪回首的人生境遇。而当噩梦结束时,作为一名哲学学者从时代精神状况审视纳粹践踏的德国大学,他全力以赴呼吁人们要反思战争的罪行,并全身心投入到重建德国传统大学的艰难工作并迸发活力,拖着病痛之躯同各界建立广泛联系、参加会议、为报纸撰文、制定章程、“在关键时刻他公开讲演,用他的思想水准和他全部的人格赢得了军管政府对大学的尊敬”。他是尝试重建德国传统大学的代表和维护者。他希望实现自己以古典模式为榜样的办学思想,但是也考虑到时局的需要。“高等学府1933年失去了尊严”,重建大学并非简单回归1933年以前的状态,首先要做的是“废除任何形式的领袖原则,这是大学生活无法容忍的……”反对教授的三种危险:冥顽守旧、特权化和结党营私[6]70。二战使德国知识分子对自己的祖国存有错综复杂的心理,由于对德国当时政治现实的失望并且由于妻子作为犹太人在二战期间留下的难以挥散去的心理创伤,雅斯贝尔斯最后决定接受了瑞士巴塞尔大学(1948年至1961年)的教职邀请,他最终选择在巴塞尔大学终其学术志业,加入瑞士国籍并永远安葬在邻国他乡瑞士[5]译者前言2-3。

二、捍卫传统大学理念:以大学制度保障与学术权威引领大学发展

现代的科层官僚制在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并产生了深远的后果,其产生之初象征着资本主义向着“铜墙铁壁的时代”[7]65过渡,这个时代的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的宗教意义已经逐渐丧失,代之以形式理性主导的经济和社会生活以及铁面无情的纪律规约。绩效秩序、绩效压力最终都会使得科层制的行政管理占据主位。学术标准的厘定与坚持的困境在于技术上完美无缺;科层制支配与现代文化的直接相关性在于大学作为学术组织,其组织文化特性更为显著,是对知识垄断制度化的反对。然而也存在这样的质疑:现代大学制度的构建是否具有可替代性?科层官僚制技术上的优越性能否将其他组织形式——自治组织制度祛除殆尽?自治团体的规模逐渐膨胀,学术团体的存在受到权力的制约。因此大学制度的公开性与可预知性是否能够得到保障?韦伯与雅斯贝尔斯对大学的思考也围绕此类问题展开。

韦伯的价值哲学起源于新康德主义,他站在民族国家的立场上坚守民族文化价值信念,他认为有自由就有责任,有责任就要问责,大学教育需要理念的指引而获得内在方向感。大学是学术生产的场所,其任务是培养专家,面对时代洪流巨变,他倡导“逆流而上”的学术职责,也是对其本人不怕寂寞孤独的一种挑战[8]。坚守大学的制度模式就是捍卫大学与学者的尊严和权威。大学在今天是否已经遗忘且不再胜任自身的使命?大学里的学者与学人如何能够激扬生命源泉而承担起责任与使命?韦伯理想中的大学“是精神自由和精神角力的场所。”[3]273韦伯对科层官僚组织在技术上的优越性的深信不疑,认为权威秩序的合法性应获得尊重与服从。什么样的学术信念可以让大家共同坚守,从而维护权威?韦伯认为,“所有的行政都意味着统治”[2]237。现代大学制度的内在矛盾体现为:权力拥有者总是试图打破对其权力的限制,而制度框架中的人们在追求物质利益和精神利益的过程中,总是试图去改革这个制度。学术界卡利斯玛型领导的正当性:以领导能力、非凡的品质、追随者对其的高度认同为基础的权力[2]244。制度理念的形塑功能如何彰显:在面对现实社会时,保持一种距离感;在思考问题时,还能怀有一份孤寂感的淡定和恬然;学术职业制度只有在以一定的制度规约的强制性力量负起共同责任时才能体现其尊严。

雅斯贝尔斯认为,精神、人的存在和反应性理性构成人类生活的全部处境。而大学的特质在于科学研究的精神。精神是理念的支撑和动力,雅思贝尔斯都认为:“大学建立在一个基本的、认知的‘理念’之上的观念现在已经站不住脚了。现代社会中有多少种认知结构,也就会有多少种大学理念。随着大学使自身合法化的理念或一种基本认知模式的丧失,以及认知模式中多元秩序的涌现,就出现了身份认同的问题。”[9]导论雅斯贝尔斯主张“在权威的思想起源处寻找我们自身的思想起源”[1]12。雅斯贝尔斯认为技术是手段,需要人来引导,人是技术的主人,技术给人类带来机遇和幸福的同时也带来风险和灾难,但“技术本身并无危险。它之所以威胁人,原因在人自身。在技术中,除了有危险,总还有认识到人类使命的机遇。”[1]190雅斯贝尔斯认为,要打破和警惕对专家的迷信和权威。专家用故弄玄虚的套话冒充知识用以解释和证明甚至摆脱困境。因此,雅斯贝尔斯告诫我们要警惕对科学技术和专家的迷信,因为科学和进步势必带给人们以失望,从而导致“对科学的轻视和对进步的诋毁”,这是科学的悲剧。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的生活越来越依赖于技术,但是也存在一个悖论:“我们不得不利用科学、医学、技术所取得的进步,可当这种进步给我们带来灾难时,我们便诅咒进步。我们在任何地方都不像在这里感受到人的存在的矛盾性了。我们在任何地方都不像在这方面一样意识到人类的伟大之处及其悲剧性。”[1]171

大学的历史传统和路径依赖,对新的建制还会存在一定的制约和影响,大学责任制度的建立、学者后继者的问题、学术研究大规模的经营造成的矛盾凸显出来。韦伯与雅斯贝尔斯为了检验自身所提出的见解,也曾经成为被质疑和批评的对象。但雅斯贝尔斯“敢于独自一人向着把人联系起来的真理迈进,这便是这位悖谬的思想家的最终的悖谬。”[6]254韦伯时代研究生班制度成为大学官僚化的一个巨大推动力。研究生班制不是普遍的讲课形式,是采用个人钻研学问的形式,让学生之间围绕一个专题进行口头讨论的方式,这是大学授课的革命。研究生班制度以扩大教育、研究规模为目标,不断地发展推动大学教育的革命。研究生班制度导致了助教和教室、图书馆等人才和物资的需求不断增大,从而获得国家财政预算的支持。这种学术大规模的经营体制导致研究者之间的人际关系的变化推动了学院和研究所两位一体的有机体制的形成。研究所的地位问题也是大学危机爆发的焦点,教授群体对研究后继者的遴选、对学术业绩的考核都需要制度标准与保障。

三、重视人才培养质量规格:以教学与科研激励学生追求精神成长与成才

被韦伯誉为西方世界解放阶段之一的“世界的苏醒”是西方文化的独有特征。韦伯认为现代社会残酷现实的一面是冷漠地吞噬一切渺小的个体,但它也有温情的一面,“爱的能力、善、争议以及追求美和精神生活的坚韧毅力。”[3]228韦伯所主张的教学与科研的价值无涉也体现在大学课堂上,学生更多的是从专业角度接受所学知识与任务,教师应尽可能抑制自身“情不自禁地表现个人好恶和其他感受”[3]252的需求。如何能使青年学生不从严谨的学业上分心,我们究竟要将什么教给年轻一代?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界的每一根琴弦如何能够被拨动起来?韦伯“对于最年轻的学生提出的问题,他也像对待重要同事提出的问题一样表现得态度友好而又兴趣盎然。”[3]358对青年学生加以形塑,施加影响。雅斯贝尔斯主张关注青年学生的成长与教育,从对科学的辩证认识来理解学生、学者和人类生活,同时人类“需要用质疑的勇气来孕育梦想,而不仅仅是用生搬硬套的办法来重复成见。”因此,勇于求知还是必需的。从事学术研究要有一种实事求是的诚实立场与精神,并“随时准备接受任何批评”。对于科学家和学者来说,批评态度是大学生活的逻辑前提,“为了迫使他检验自己的见解,无论怎样质疑都是不过分的。一个诚恳的科学家即便从不公正的批评那里也可以受益。谁回避批评,谁就是在根本上不想求知。”[10]48-49

对大学人才质量规格的标准以及为谁培养人与怎样培养人的思考。韦伯愿意做学生学术和政治上的导师,但是却拒绝充任学生的领袖,认为学生要认识到“思想正派是朴实的学术美德;学术是一种职业,需要以专业的方式来对待,它服务于自我认知和认识事实之间的相互关联。”[3]464雅斯贝尔斯认为大学进步乃至大学生机活力的源泉在于追求真理。大学的一切都为追求真理服务,对真理的追求是大学人的精神需求。“大学的目标是,帮助年轻一代里面最优秀的学生得到自由的发展。但却无法事先确定谁会是‘最优秀的’”[10]148。从事教学与研究是大学教师所拥有的探索真理的特权,大学要着力培养那些最有能力的、全心全意以真理探索为志业的学生,然而,“最优秀”的学生,不能用单一的标准来界定,而是代表一大群将自己的生命的存在等同于真理之客观成就和效果的人。学术生活并不是为了获取世俗功能或者达到某种外在目的的手段,而是为学术而学术,是以学术为志业。对真理的追求是大学压服不了的价值信念。大学生是经过特殊选拔的,具有求知的热情和足够的智力水平,大学究竟应该向谁开放?雅斯贝尔斯认为,大学教师没有义务教会所有学生,选拔淘汰的过程理当放在大学阶段。因此大学生应具备如下品质:“对于客观性的渴望和对于学术成就不可动摇的献身精神。”[10]93

大学通过教学和科学研究引领青年学生对生命的完整负有责任。韦伯对待教学是“恪尽职守,授课精益求精,对学生的学习和研究倾注了大量心血。一旦碰到热衷于学术的学生,他便如此倾心,以致将自己的著述往后拖延。”[3]185韦伯认为一个人包括青年学生想要成为一个“有个性的人”的方式是献身于一项事业。韦伯坚信“只有选择和承认理想、使命和义务才能赋予人的存在以意义和尊严。”[3]257韦伯珍惜学术圈子里的思想交流的机会,交流中的彼此激发使得知识得以更新与重塑。而有分量的学术交谈就犹如“精神的火花相互碰撞——那些经过长期训练而获得的知识以富有个性色彩的方式,像充满生命活力的激流一样喷涌而出,然后汇合到一处,产生新的洞见,这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场面。”[3]281虽然雅斯贝尔斯认为“在封闭的生存中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但他“也不摒弃孤独”[6]49。他主张大学教师的责任与兴趣之一就是关注青年学生的道德成长、审思并坚定自身的理想与价值信念。如果大学能够将所有的学生都培养成为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人,那么大学的理想就可以实现。因为大学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地方,大学生要具有学习的主动性、明确自身的问题所在、明了自己学习的意义、通过交流交往来成长和塑造独特个性。因此,大学里应既有真实也有想象。大学“展现了一种不可企及的理想,同时也展现了一种挑战,让每个人都活出最有激情的自己。”[10]170追求科学与学术是大学精神生活的安身立命之本,而大学的精神生活的特质就是一种以制度为纽带的、有章可循的学者之间的合作。因此,大学败落也会因为自身的原因:面对公众的压力,大学如何做出回应?是毫无原则地妥协还是引领大众的认知与需求?雅思贝尔斯认为,“任何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大学,都要包含学问传授、科学与学术研究,还有创造性的文化生活”,大学教师应该是从事科学研究并同时从事教学的教师[10]英译本编者前言3。“生命是完整的,它有着年龄、自我实现、成熟和生命可能性等形式,作为生命的自我存在也向往着成为完整的,只有通过对生命来说是合适的内在联系,生命才是完整的。”[11]37-38按照标准化的模式塑造人格的恶果:获得统一的教育的代价是牺牲精神自由。这种由国家所产生的一致的教育,很难对多样化的目标产生有目的的诉求,但是,“如果教育想要再一次达到它在以往最好的岁月中曾经达到的状况,达到通过历史的连续性而培养出拥有充分的个体自我的人的可能性,那么,这种情况只能通过一种信仰而发生,这一信仰在学习和实践的一切必要的严格性中间间接地传达出一种精神的价值。”[12]123

四、以真理为标准:共通的学术价值观与对学术职业发展的理解与认同

韦伯与雅斯贝尔斯学术志业与思想建树带给我们的思考是知识分子应以真理为标准来从事学术研究,坚守学术价值观来从事学术职业。二者都是矛盾而孤独的思想:韦伯一直有一种期待在政治上被召唤的机会和有所作为,他无法仅仅潜心学术;虽然将追求知识和真理视为人生最高价值的雅斯贝尔斯曾这样评价韦伯,“只要这个马克思·韦伯一天不把精力用在他自己的自我客观化上,而是把它浪费在政治事务上,这一天就会令人遗憾。”但是韦伯“毫无结果等待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能”的郁闷经历,而使他的生活变得很“扫兴”和遗憾[3]440-441。因此,韦伯最终还是要“全身投入学术研究,打算将来什么时候或许重续教职,并不希望积极参政,也不希望将政治上的价值判断扯进教学活动中去;基于原则,(他)比其他教授更为严格地杜绝这种做法。”[3]457-458

追求真理与渴望交往是韦伯与雅斯贝尔斯极为相似的旨趣与为人。理性作为人的自由表现,这是学术人的志趣。韦伯的学术兴趣既受着民族国家政治理想的影响,也受到被唤起的社会责任感和正义感的激励,他一生都在试图超越其个人层面的冲突——“作为行动者和思想者这两种强烈的本质倾向之间的冲突,以及他追求不带偏见、普遍有效和理智地把握世界的才智与他同样卓越的树立信念并义无反顾地为这些信念而奋斗的能力之间的冲突。”[3]251韦伯认为社会科学学者肩负着双重任务:为真理而弘扬真理,“不应允许拥有学术权威和职务尊严的教授在高高的讲坛上将自己的信念和观点强加给对此既不能抗拒也不能加以辩驳的学生们。尤其是使用教职在教室里培养政治观点是绝对应当受到谴责的。”[3]252大学教学实践建立在这样前提之上:应把语言、文化和身份与社会联系起来。人们渴求知识的进步,但是如何解决生存抉择的需求问题?学术共同体是整个学术人群所共有的生活方式,学术人具有同等的社会地位,有相似的人格、道德品质和天职责任观念,因而“将一个人置于同伴的圈子中,是培养品行最强有力的手段。”[2]55同样,雅斯贝尔斯反对大学以任何方式对“教学自由的背叛”,因此,“他奋力为维护教学自由和在大学里真理高于一切政治动机的原则而抗争。”在同事眼中,雅斯贝尔斯是“我们系里纯正无邪的人。他就像一只频率计一样忠实可靠,当一部机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通过某种决定损害精神自由的原则时,它就会指出其危险。”[6]49这种捍卫真理的勇气和意志赢得了同事的尊敬和钦佩。学术人从事的是创造精神世界的高贵事业,这种高贵事业起源于长期的自我教育过程之中,从事高贵事业的学术人以文化自觉融入时代的生存状况[12]226。雅斯贝尔斯自身就是一个真正的坚持理性的研究者。因为“理性,它粉碎狭隘的伪真理,消解宗教狂热,它既不容许情感上的慰藉,也不容许理智上的慰藉。”[13]

学术价值观与学术职业安全的制度保障。韦伯为学者做出典范,作为一个民族主义者,韦伯虽然经常批评指责德国人消极服从的恶习、接受传统的君王统治的制度和暴发户式的态度,韦伯认为“这种态度是与一个承担并且应当承担世界责任的民族不相称的。”[14]他渴望民主制度,将民族尊严放在首位,倾向于相信政治文明。他倡导的卡里斯玛型领导被赋予最高的权力和本领,它代表完美无缺、无所不能,而人类自身则是有限的、不完美的。因此,卡里斯玛型领导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实现的。大学人的精神价值追求的丧失,如何通过人的完善和教化恢复到其人的本性。正如韦伯以“他那深邃锐利的眼光,直抵那个黑暗世界的边缘。”韦伯对现代性的道德意义即精神意义难以定言,深怀焦虑:“现代性之后的世界注定将会是极其可怖的。未来将会是极地黑暗笼罩之下的冰冷长夜。”[15]韦伯是大学里年轻教师职业利益的坚挺维护者,他抵制特殊职业病的表现:“教授的虚荣”。雅斯贝尔斯是海德堡大学哲学系新康德主义盛行时“不合时宜的局外人”:在治学中心与学术边缘间流转。但在从欧洲哲学向世界哲学研究思想耕耘的路上,雅斯贝尔斯自比为哲学真理的仆人,“哲学真理是绝对的真理。但绝对真理不同于科学真理。”[1]166我们只有在世代相继的精神传统的历史连续性中思考当下,才能对现实生活进行更深层次的探寻和把握,因为现代人处于严酷的状况中,面临着两种危险:一是学术生活成为学术组织的整体生活,但是却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生活的根基;二是学术人陷入学术组织制度化、科层化的“牢笼”并不得不忍受其存在,每一次尝试挣脱的结果都是失败,在历史的普遍发展中理解当下的处境[12]126。

职业梦想与现实需求的渐行渐远。职场竞争和利益追求使得年轻人越来越倾向于关注职业需求,接受大学教育为了工作谋生和经济回报已经成为大多数青年学生的主要选择。现代大学的使命和人才培养的目标定位多倾向于此,为此,雅斯贝尔斯曾发出的质问仍然适用于今天:“在现代生活中日益增长的空虚感和日渐增多的各类专门研究机构之间,是不是存在着某种联系呢?有没有这样一种办法可以让我们迷途知返,从专家式的浅薄、到处可见的无方向感、各种专门学校的进退两难之中返回到某种新的统一性上去呢?有什么样的可能性出现要看人类生活广阔的新颖层面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被大学吸收进来。”[10]135学术价值观是否得到坚守?学术职业的安全是否有保障?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言,“一个民族如何培养教师,尊重教师,以及在何种氛围下按照何种价值标准和自明性生活,这些都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命运。”[11]54大学教师所从事的学术职业从业标准的特殊性意味着,大学“做出决定所依据的是内在于他所从事的工作的标准,这个标准回避外来的预测、即时性的确认和最后的定论。”[10]178-179因此,大学教师是一名科研和教学工作者,是一群有学术品味和学术创造力的人,对大学教师的遴选也应秉承培育与承继学术生命力为原则,遵从与坚守大学教师的道德信誉。

结 语

对现代生活无力感和无方向感的考问与审思是现代思想家的责任与使命,韦伯与雅思贝尔斯都是追求精神价值的思想学者,都致力于精神生活的反思、重建与再生产,以砥砺学术人如何以勤奋紧张的教学和研究来规避精神的荒原,避免自己流于懈怠。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没有绝对权威,都是在无限接近真理的路上。而刚刚踏入高等教育大众化之列的中国,民众、媒体等对大学发展及事务给予更多的关注,越来越多的人在接受高等教育,不同层级的大学所培养的毕业生的出路不同,这些大学里教师和学生的士气也不同,人们对高等教育所寄予的高期望值开始下降,在精英高等教育阶段毕业于大学工作于社会,被大众化时期毕业于大学失业于社会的残酷现实所取代。高等教育处于公众舆论的风口浪尖,高等教育承载了太多的问责压力:谁来为高等教育代言?高等教育如何让受教育者安身立命?高等教育的未来何在?在社会发展巨变的新时代和全面深化教育改革的浪潮中高等教育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在新时代大学文化传承中对西方学术大师们思想经典的态度不应该是注解式或教条式,而应是自觉地批判式,对待大师更多是借鉴思考他们的思想,自信地表达与思考自身的问题;在中国的时代背景下结合本国特殊国情从事学术研究,对这些理论加以重塑、完善和系统化。将前人的贡献融入现代的范式中,成为促进时代进步的铺垫,进而塑造自身的思想。因此,在中国继往开来的新时代,学术人正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探求现代大学教育的真谛,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给大学学者与学人带来读书治学的生活意义,大学里的教师和学生是为追求知识和真理而存在的,正是这种自强不息的激情、有意义的责任担当,推动了中国的大学文化传承与学术的发展与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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