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穆穆曾侯”及随州文峰塔M4的墓主*
2020-12-04黄锦前
黄锦前
(兰州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一
2009年随州文峰塔墓地M1出土的曾侯與编钟(M1∶1、2)铭曰:
唯王正月吉日甲午,曾侯與曰:伯适上庸,佐佑文武,达殷之命,抚定天下。王逝命南公,营宅汭土,君庇淮夷,临有江夏。周室之既卑,吾用燮就楚。吴恃有众庶,行乱,西征、南伐,乃加于楚。荆邦既,而天命将误。有严曾侯,业业厥,亲敷武功,楚命是拯,复定楚王,曾侯之灵。穆穆曾侯,壮武畏忌,恭寅斋盟,代武之堵,怀燮四方。余申固楚成,整复曾疆。择辝吉金,自作宗彝。和钟鸣皇,用孝享于辝皇祖,以祈眉寿、大命之长,其纯德降余,万世是常[1]。
钟铭的“穆穆曾侯”,或云即曾穆侯[1],实误。首先,从语法和语义角度来看,“穆穆曾侯”与上文“有严曾侯”结构相同,“穆穆”和“有严”语位相当,语义近同,王孙诰编钟“有严穆穆”[2]可证。“穆穆”形容仪容或言语和美。《诗·大雅·文王》:“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毛传:“穆穆,美也。”曾朱姬簠“穆穆曾朱姬”[3]、大克鼎(集成5.2836)“穆穆朕文祖师华父”[4]及梁十九年亡智鼎(集成5.2746)“穆穆鲁辟”[4]等均可证。《荀子·大略》:“言语之美,穆穆皇皇。”“穆穆”“皇皇”义近,师鼎(集成5.2830)“臣朕皇考穆穆王……休伯太师臣皇辟”[4]可证。因此,与“有严曾侯”一样,“穆穆曾侯”的“穆穆”是用来形容曾侯的美德,与曾穆侯无涉。
2019年5月随州枣树林墓地(属义地岗墓群)M169出土的加嬭编钟铭曰“余文王之孙子,穆之元子”[5,6],“穆”与曾大工尹季怡戈(集成17.11365)“穆侯之子西宫之孙曾大工尹季怡之用”[7],[8]319—320的“穆侯”应即一人,指曾穆侯。“西宫”应即周王孙季怡戈(集成17.11309)“穆侯之子西宫之孙曾大工尹季怡”[7],[8]317—318的“周王”,加嬭编钟的“文王”,指周文王。“余”和下文“余非敢作聭,楚既为,吾逑匹之,密臧我猷,大命毋改”的“余”为同一人,系曾穆侯子,穆侯下一任曾侯,与曾大工尹季怡戈及周王孙季怡戈的器主曾大工尹季怡(周王孙季怡)系兄弟,文王裔孙(详见拙文《加嬭编钟及有关曾楚史事》,未刊稿)。
加嬭编钟铭所记周室衰微,楚人兴起,曾国转而归附逑匹楚人的史事,与《左传》等古书所记楚成王以后曾国“随世服于楚,不通中国”(《左传》哀公元年,杜预注)成为楚之附庸可互为印证。楚成王在位时间约为公元前671至前626年,钟铭所记之事,年代应在楚成王初年即公元前671年以后,具体讲应在鲁僖公二十年(前640)楚成王伐曾之后。《左传》僖公二十年:“随以汉东诸侯叛楚。冬,楚斗谷于菟帅师伐随,取成而还。”因此,曾穆侯的继任者即钟铭的“余”,年代应在公元前640年前后。其父曾穆侯应与楚成王早期年代相当,或可再早至楚文王及堵敖时期(详见拙文《加嬭编钟及有关曾楚史事》,未刊稿)。
曾侯與编钟铭所谓“吴恃有众庶,行乱,西征、南伐,乃加于楚。荆邦既,而天命将误。有严曾侯,业业厥,亲敷武功,楚命是拯,复定楚王”,实即《左传》等所载鲁定公四年(前506)吴师入郢,楚昭王奔随,因受随人保护才幸免于难这段史事。《左传》定公四年:“冬,蔡侯、吴子、唐侯伐楚。舍舟于淮汭,自豫章与楚夹汉……五战,及郢……庚辰,吴入郢,以班处宫……斗辛与其弟巢以王奔随。”清华简《系年》第十五章(简82—84):“景平王即世,昭王即位。伍员为吴太宰,是教吴人反楚邦之诸侯,以败楚师于柏举,遂入郢。昭王归随,与吴人战于析。吴王子晨将起祸于吴,吴王阖卢乃归,昭王焉复邦。”[9]所记与钟铭皆可互相印证。然则钟铭所云“有严曾侯,业业厥,亲敷武功,楚命是拯,复定楚王”的这位曾侯,显然应与楚昭王年代相当;下文“穆穆曾侯,壮武畏忌,恭寅斋盟,代武之堵,怀燮四方”等语,从上下文来看,显然还是表述这位曾侯的武功。钟铭接着说“余申固楚成,整复曾疆。择辝吉金,自作宗彝……”,所云即曾侯與本人,因此铭文上述那位“亲敷武功,楚命是拯,复定楚王”的“穆穆曾侯”,应即曾侯與的前一任曾侯,与楚昭王年代大致相当[10],因此不可能是曾穆侯。
据研究,曾侯與的前一任曾侯应系曾侯昃(拙文:《出土古文字数据所见曾侯世系》,未刊稿)。曾侯昃见于曾侯昃戈及剑等:
1.曾侯昃戈:曾侯昃之用戈[8]388—389,[11],[12]430—431,[13]583—584。
2.曾侯昃剑:曾侯子昃自作用剑。曾侯昃自作用之,吉玄铝之剑[12]430,[13]582—583,[14]。
曾侯昃戈共2件,其中一件系私人收藏,一件系2001年襄樊(今襄阳市)梁老坟战国墓(M11)出土。直援上扬,尖锋有脊,中长胡,阑侧有二长穿一小穿,内上有“T”字形和圆形穿各一,饰双线纹。曾侯昃剑原系绍兴私人收藏,现藏武汉长江文明馆。尖锋有脊,前段收窄,窄格,剑首呈玉璧形。剑茎为圆柱体,上有两道箍棱。箍棱饰镶嵌绿松石的云雷纹(大部分脱落)。剑、戈的年代皆为春秋晚期后段[8,12—14],或定为战国早期[12—14],不确。
二
2011年9月发掘的随州文峰塔曾国墓地M4出土一件曾侯钟(M4∶016),铭作:
钟体为合瓦形,上窄下宽,细长甬呈八棱形,上细下粗,正背面各有长枚18个。钲、篆之间以绹索凸棱相隔,甬体饰蟠虺纹,间以细密几何纹;旋上饰四个涡纹,间饰几何纹;干、舞部及篆间均饰蟠虺纹,鼓部阴刻篆文。与曾侯與编钟[1]形制、纹饰均相似,年代当相近。与曾侯钟同出者还有一件曾侯戟[15],为双戈戟或三戈戟的后一戈,直援,有中脊,锋甚尖锐,胡残断。阑侧现存一长穿和一小穿,内较短,有一横穿。与曾侯越戈戟形制较接近。铭文中曾侯之名残阙。综合简报对有关同出材料分析来看,其年代应在春秋晚期后段,略早于曾侯與诸器,墓葬年代也略早于文峰塔M1即曾侯與墓。
文峰塔M4因工程建设被破坏殆尽,仅存坑底,墓口东西残长10.05米,南北宽7.6米,现存墓底长8.2米,宽7.3米。葬具腐朽,具体情况不详,墓底所见复杂的垫木沟槽为过去所不见,推测椁内原应分为多室,应属大型墓,非一般贵族可以匹配。随葬品残存铜器16件,有礼器、兵器、车马器及工具等,据编钟和戈戟上的“曾侯”铭文来看,墓主应系曾侯[15]。
综合有关考古资料及铜器铭文可知,随州文峰塔墓地M1出土的曾侯與编钟及M4出土曾侯钟铭文中的“穆穆曾侯”应系同一人,即M4的墓主曾侯昃。笔者曾证曾侯昃、曾侯與的年代,分别与楚昭王、楚惠王的年代及在位时间大致相对应(楚惠王在位时间较长,下及曾侯與之后的曾侯越及曾侯乙,至战国早期)[10]。
发掘者认为M4的年代当在春秋晚期偏早[15],有学者据文峰塔墓地的布局情况、M4出土曾侯残戈等器物形制、M4与周邻相关墓葬如东风油库M3出土器物的关系等,推定文峰塔 M4 的墓主为曾侯越[16,17]。
文峰塔M4的年代,据有关同出材料,应以定在春秋晚期后段为宜。而出土的曾侯越诸器如曾侯越簠[8]375—376,[18]与随州义地岗墓地出土的曾侯越鼎(M3∶19)[8]362—364,[19]及曾侯乙墓出土的曾侯越戈戟[20]256—257,268,273—274,276,280—283( 集 成 17.10981、11094、11095、11096、11097、11098、11174、11175、11176、11177)、殳[20]29(2集成18.11567)等,年代均为战国早期前段。一般认为曾侯越系曾侯乙之父,可信。据出土铜器铭文看,曾侯越生活的年代应在春秋末至战国初年,即春秋、战国之交,下限应在战国早期,因此,M4不可能是曾侯越之墓。
文峰塔M4的年代为春秋晚期后段,因而其墓主也不可能是春秋中期的曾穆侯,从年代和墓主身份来看,只能是曾侯昃。
综上,综合有关考古资料及铜器铭文可知,随州文峰塔墓地M1出土的曾侯與编钟及M4出土曾侯钟铭文中的“穆穆曾侯”应系同一人,“穆穆曾侯”不可能是曾穆侯,而应系M4的墓主曾侯昃。笔者曾界定曾侯昃、曾侯與的年代分别与楚昭王、楚惠王的年代及在位时间大致相对应[10],当时加嬭编钟、曾公编钟等材料尚未出土发表,现在根据这些新材料,曾侯昃和曾侯與的年代可以更明确一些,即曾侯昃与楚惠王年代及在位时间大致相对应,而楚惠王在位时间较长,下及曾侯與之后的曾侯越及曾侯乙,至战国早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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