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争霸
2020-12-03慧文
慧文
今天,我们仍然把五谷作为粮食的统称,
但粮食产量的前五名里,已经没有了稷和黍,
新的五谷前五强依次为稻谷、小麦、甘薯、玉米和大豆。
又是一年收获的季节。人们喜欢用“五谷丰登”来形容丰收,也常常用“五谷不分”来指代没有生产劳作经验,缺乏常识。那么,五谷究竟是哪五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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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谷还是六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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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来自同音字“穀”的简化,古时指有壳的粮食。我国是粮食生产的农业大国,刀耕火种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八九千年前的新石器时期。在一轮轮的耕种与收获过程中,一些更适宜种植、传播的谷物从同类里脱颖而出,成为餐桌的主流,“五谷”就是其中的典型。
有关五谷的记载最早出现在《论语·微子》里。子路随孔子出游,途中走散,遇到一位正在劳作的老人,就上前询问他有没有看到夫子。老人回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可见当时已经流传有五谷这一说。
在此之前的文献都没有提到过“五谷”,说的都是“百谷”。当然,并不是谷物种类从百减至五,“百谷”也仅是粮食的总称,并不是真有一百种。五谷用法的出现,说明古代中国很早就有了通行的主要谷物分类,通过长期的农业实践,已经发现了几种最适宜栽培、口感最好、产量最高的粮食作物。
那为什么又是数字五呢?和西方文化中对五的抵触(如黑色星期五)相反,五在汉语文化里是一个吉祥的数字。五排在中间,因此常被看作一个中庸数。很多事物的集合都喜欢用五,例如“三纲五常”“三皇五帝”“四书五经”,古代军队编制“五人为伍”,以及“金木水火土”的五行。
东汉经学大师郑玄在给《周礼》作注时说:“五谷,麻黍稷麦豆也。”而对《孟子·滕文公上》里五谷的注释,赵岐给出的答案是:“五谷,稻黍稷麦菽也。”
这两种五谷的释义差别不大,“豆”和“菽”是同类作物,区别在于一个没有提到“稻”,另一个没有提到“麻”。又有人把两种五谷的说法结合起来,就有了“六谷”一说,即稻、黍、稷、麦、菽、麻这六种主要作物。著于战国时的《吕氏春秋》,内有《审时》篇谈论到农事技术,专门列举比较了栽种禾、黍、稻、麻、菽、麦这六种谷物的利弊。《三字经》里念诵的六谷也是六样:“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
五谷种植历史都比较悠久。菽即大豆,原产我国,新石器时期已有栽培,如今除了作为副食品外,已很少拿来代替米饭,反而大豆的榨油和工业原料功能日益重要。麻的种植也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彼时北方已经栽培大麻,南方也可能已栽培苎麻。而麻这种农作物的用处除了大麻籽可以炒食或煮粥,其实更大的用途在于编织。《管子·牧民》里说:“藏于不竭之府者,养桑麻、育六畜也。”陶潜的《归园田居》诗有:“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养桑树喂蚕取丝,植桑取其纤维,桑和麻就是在棉花到来之前,古代中国解决穿衣之道的方式。但在以粮食为内涵的“五谷”里,麻之后的式微也是顺其自然。可见不管是五谷还是六谷,其中总有力量的此消彼长,五谷队伍里的顺序排列也在迭代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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黍稷曾是领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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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五谷的几大谷物打起爭霸赛,那么稷曾经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名。《说文》里就有“稷,齌(音jì)也。五谷之长。”既然是五谷之长,自然就有了许多象征意义。从周代起,以稷来代表谷神和用社来代表的土神结合,成了农业社会最重要的原始物崇拜,象征国泰安康必需的稳定粮食基础。《周礼·考工记》里记载,社稷坛设于王宫之右,与设于王宫之左的宗庙相对。之后社稷发展成了国家的指代,《礼记·曲礼下》里说的“国君死社稷”,意思就是国君与国家共存亡。此外,周代农官也被称为后稷;古代祭神的祠堂被称作稷祠;同样的庙宇被称为稷庙。
那么,稷又是什么呢?一说认为是粟,《尔雅·释草》注里有:“稷,粟也。”一说认为是高粱,《广雅疏证》里说:“稷,今人谓之高粱。”还有一说认为是禾的一种,《本草纲目》里的分类法是:“黏者为黍,不黏者为稷。”万国鼎先生在其所著的《五谷史话》里认可第一种说法,即稷为粟,也就是俗称的谷子。
直至今天我们还能看到谷子的野生种,即俗称的狗尾巴草,而谷子被古人驯化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距今六七千年前。从山西万泉荆村、陕西西安半坡村、河南陕县庙底沟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发掘到的粟粒和粟壳来看,当时人们就已经开始把谷子作为食物。
南北朝前,谷子在我国栽培作物中一直占据首要地位。谷子不但可以作为粟的专名,也因其重要性被用于所有粮食的统称。《吕氏春秋·十二纪》里,提到粮食收获季节时要“尝麦”“尝黍”“尝稻”“尝麻”,但到了谷子这里不说“尝谷”而说“尝新”。作为周代起北方的重要粮食作物,谷子的收获象征新一轮耕种的起点,有新谷接旧谷的意思。
再往下发展,谷子的专名“禾”“粟”都演变成了粮食的统称。《吕氏春秋·审时》和《齐民要术》记载的六大谷物里,禾也都是排在第一位。
在商周时代,能和稷争夺头把交椅的只有黍。黍是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籽实碾成米后就是北方俗称的黄米。《说文》里解释:“黍,禾属而黏者也。”黍是商代酿酒的重要原料,酿成的酒叫作黍酒、黍醅,早期地位可见一斑,甲骨文中出现多次的“黍”字也证明了这一点。黍还是《诗经》中出现最为频繁的一种粮食作物,著名的《硕鼠》篇里有:“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不过因为只能栽植于北方高寒地带,单位面积产量不如谷,到了春秋战国时,黍排在了稷之后,且一直没有超越。从各种对五谷的注释,以及《周礼》中对于九州适宜种植的谷物的记载来看,黍和稷在商周时的农作物中占有统治地位,全国范围内都是最重要的谷物,所以也有用“黍稷”相连指代“五谷”。《閟宫》里有:“黍稷重穋,稙稚菽麦。”
从饮食的普及性来说,黍比稷贵重,稷是平民的日常主食,所以才有了关于“社稷”这一说;而黍一般是贵族的日常食物,只有在丰收年里,平民才有机会品尝。
稷和黍的早期领先主要在于它们耐旱、对土壤条件要求不高、生长期短的特性,在农业技术还未发达的商周时期更容易栽种。两者在粮食中的统治地位直到春秋战国时期才有所变化。春秋战国时人们以生产菽粟为主,到秦汉时则改为以麦为主。就全国来说,稷和黍现在都已远离人们的主食餐桌,另外两种超级谷物——稻和麦的崛起,不但改变了五谷的排序,还深刻影响了中国南北方的经济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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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与麦后来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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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稻是典型的后来者居上。《朱子集传》曰:“稻,即今南方所食稻米,水生而色白者也。”稻是一年生草本植物,籽实称“稻谷”,去壳后所得就是常说的“大米”。虽然也是原产我国,新石器时代已种植于长江以南,但一开始稻在五谷中的位置并不突出,排在稷黍之后,甚至在另外一个版本的五谷里,稻干脆就消失了。
究其原因,通常认为早期古代经济政治重心偏于北方黄河流域,直到汉代以前,南方都是一片地广人稀,农业技术远落后于北方,稻米的种植推广也相应缓慢。南方作物稻的重要性,要到唐后期才逐渐体现出来。尽管如此,《诗经》多次提到了稻,“稌”(音tú)也有“稻”的意思,《周颂·丰年》说:“丰年多黍多稌。”只有丰年的时候才能吃上稻米,可见一开始稻米的产量远比不了稷和黍。
从商周时起,稻米开始向北方传播,地位逐渐上升,唐代“安史之乱”以后,北方因长期战乱,农业生产遭受重创,人口往南方聚集,随之带去的种植技术也极大刺激了稻米的产量。唐代时稻的产量已经超过了稷;宋元时从越南引进了占城稻,稻麦两熟制由此在长江流域正式形成;也是从宋代起,有了“苏常熟,天下足”和“苏湖熟,天下足”(明代也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谚语。按照《天工开物》(1637年)的说法,明代的粮食产量,稻占十分之七,大小麦、谷子、黍等共占十分之三。由此可见当时稻已经成为五谷的榜首,麦紧随其后,稷和黍只有让出第一和第二的交椅。明清时候乃至今天,稻在粮食作物中的比重一直占绝对优势,发展出了以中国为核心、辐射东南亚的稻米文化圈。
和稷、黍、稻不同,麦类在黄河中下游的种植较晚,考古发掘迄今没有发现黄河流域原始时代的麦作遗存,所以通常认为麦是被引入中国的。小麦的耐旱性明显不如一些中国原产的旱粮作物,所以在商周时期播种面积不大,在粮食作物中产量不高,但《诗经》里已多有提及。因为稀缺所以珍贵,“麦饭”是只有天子才能享用的。
麦在春秋战国时期发展较快,秦汉时期得到进一步推广,魏晋南北朝时,麦已经被推广到了南方。到了隋唐时候,麦的地位基本与粟平齐,同时唐代也首开稻麦复种一年两熟的种植模式。南宋初年,北方人口大批迁移到长江中下游和珠江流域,也由此促使了小麦在南方的推广和稻麦两熟制在长江流域的形成。按照《天工开物》的估算,当时小麦约占全国粮食总产量的15%。可以明显看出,小麦在明代粮食作物中仅次于稻而居第二位。
有人曾经做过考证估算,小麦的亩产在秦汉时期大约为120斤左右,明清时期约155斤左右,今天随着农业科技的进步,小麦亩产一般为七八百斤,部分地区还出现了亩产1200斤至1500斤的成就。水稻的亩产在秦汉时期大约为100斤左右,明清时期约300斤左右,到今天,普通水稻每亩产量已经超过800斤,而超级杂交稻的亩产则超过2000斤。不久前,袁隆平团队更是创造了杂交水稻双季亩产突破3000斤的纪录。
今天,我们仍然把五谷作為粮食的统称,但粮食产量的前五名里,已经没有了稷和黍,新的五谷前五强依次为稻谷、小麦、甘薯、玉米和大豆。事实上,关于五谷的内涵一直在变化,五谷里的排序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断变化的五谷,俨然一部微缩的农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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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