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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诗歌中“直”类意象与其思想变迁探析

2020-12-02郭聪颖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1期
关键词:白居易意象诗人

郭聪颖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4)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生于今河南新郑。因晚居香山,故自号香山居士。《新唐书》说他聪敏颖悟、过目不忘,“敏悟绝人,工文章”[1]4300。贞元中更是以27岁的年龄一举得第,“擢进士、拔萃皆中,补校书郎”[1]4300。诗人在左拾遗任上以“事无不言”“论执强鲠”为皇帝所器重,但同时也得罪了宦官权贵。元和十年,白居易因诗稿被诬远放江州,回迁后心境大变,自述:“既失志,能顺适所遇,托浮屠生死说,若忘形骸者”[1]4304,“暮节惑浮屠道尤甚,至经月不食荤,称香山居士”[1]4304,思想渐倾佛道。这一特殊的思想变动过程不仅见诸于归山结社等行动的“显笔”,更于创作过程中的意象选择、情感变化等隐处有彰。

一、白居易诗歌中“直”类意象的基本类型

追寻“直”字字源,“直”字在《说文解字》中解为“正见也”,下文徐锴注曰:“,隐也。今十目所见是直也。”[2]634这一点也可以从“直”字的甲骨文字形中得到印证:“直”字的甲骨文()形似一只眼睑上有竖线的眼睛,表示目不斜视。与其他同样描述事物的物理特征的字不同,“直”字并非依附于事物的某种可见特性,而是表达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概念,其字源义上的这种特性就使其对搭载和表达象征意义留有了更宽广的空间。

同时,“直”字在文学作品中的应用同样具有特殊的文化意蕴。

“中国文化是人类文化的早熟”[3],作为文化重要的载体的中国文学也呈现着一种“早熟”的特征。具体表现之一,就是“以物比德”审美观念对中国诗歌中自然事物描写的重要影响。胡家祥先生曾这样界定“比德”的概念;“即将自然现象与人的精神品质联系起来,从自然景物的特征上体验到属于人的道德含义,将自然物拟人化”[4]。在这种特殊的审美规则和中国含蓄内蕴的独特表达方式的双重内化下,中国文人往往把自己对于美好品德的追求放在对自然事物的某些相似特征的喜爱和向往上,并将自然事物人格化;这也就赋予了“曲”“直”“刚”“柔”这些普遍的物理特征以独特的意味。具体到白居易身上,这种以物比德的审美范式就完美地应用于他“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5]的文学主张中。其欣赏和描写自然事物极少单纯停留在对物象表层化和结构化的审美和叙述,而更多是由理性思维出发,去探讨物象所具有特征体现出来的人化的品质和精神。

所谓意象,就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6]即诗歌中可被划分的、同时含有诗人主观情感投射以及客观形态的名词性词语或词组。而“直”字及其在诗歌中所修饰的名词性词组恰巧完美地贴合这一标准,这也是本文提出“‘直’类意象”这一定义并加以探讨的理论根据。

《全唐诗》中所收录白居易的3009首诗歌之中,共计有105首在诗题或内容中含有“直”字,再依照上文中提到的标准排除掉作为名词、副词、连词和介词使用的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的诗歌,共计36首。“直”既然作为一个特殊的形容词在诗中使用,那么它所修饰的意象自然具有了一定程度的相似。为探讨使用“直”字所修饰的意象在选择和情感表达上的异同,我将这36首诗按照意象的性质分为植物类(7首)、工具类(4首)、人物类(14首),其余出现频率不高或情感表述并不十分强烈的11首归入其他类。

二、从“直”类意象内涵变化看白居易思想变迁

日本学者丸山茂就曾直言白居易诗歌的创作的一大特点就是惯于将自己的日常生活细节以及其时的心境写入作品,导致其诗歌实际上是一部部“回忆录”:“一首首歌咏人生一幕的诗歌一作某种汇集,就成为原原本本地再现作者全部品性的‘因缘’。”[7]诗人也曾在《醉吟先生传》(卷七十)中直言:“凡平生所慕所感,所行所丧,所经所遇所通,一事一物已上,布在文集中,开卷而尽可知也,故不备书。”

白居易这种个人经历与诗歌创作的互动影响也在其含“直”类意象诗歌作品上有所体现。将36首作品编年后以812年白居易母丧返乡和818年量移忠州的两个人生转折点为界[12]划分为三个阶段,我们可以发现每一阶段作品中“直”类意象的政治隐喻和感情表达都有一定共性,各阶段之间也随着诗人个人经历和人生哲学的变化而有所差异。

第一阶段为公元800—811年,诗人从盩厔小尉一路擢升至左拾遗兼任翰林学士,共有含“直”类意象诗歌作品16首,作品与生平整体表现为“直”主导思想并指导社会实践;第二阶段为公元812—818年,诗人先因母丧退居渭上,回朝后又被罗织罪名远谪为江州司马,期间共有作品9首,可概括为诗人“直”的理念与现实实践割裂期;第三阶段为公元819—842年,白居易量移回朝重为近臣,共有作品11首,表现为其思想和行为在“中隐”中回归统一。

在早期理想与现实高度融合阶段,诗人“直”类意象使用最为频繁、诗歌情感昂扬向上,主要书写自己对刚直不阿、宁折不弯的思想品质的向往以及以己之力促成元和中兴的儒家济世理想;诗歌语言尖锐锋利、咄咄逼人,多新乐府诗,讽喻诗是诗人这一时期的创作主流。遭贬江州后,诗人陷入儒家“兼济”理想与中唐“独善”全身的现实矛盾之中,思想多有摇摆,“直”类意象诗歌数量大幅减少。一方面诗人仍然认可儒家“入世”“济世”理想的正确性;但另一方面又对统治者的贤明以及政治的公正产生质疑,创作了大量倒向佛道的玄言诗。晚年重新启用后,诗人彻底确立“中隐”的政治思想观念。笔下的“直”字渐渐不再具有情感寄托以及象征讽喻的作用,描写意象由实转虚,“直”类意象与其以物比德的审美价值脱节。每阶段的诗文文本细读以及具体论述如下:

(一)“孤直当如此”:“直”理想的建构与实践

1. 出仕与风尘走吏(800—808年)

诗人出仕在一个好年份。安史之乱引发的余波稍稍平息、政局稳定向上,贞元十八年韦皋更是以维州之战击败吐蕃,给长期来犯的吐蕃及回纥以震慑,奏响唐军的末代盛歌。整体社会的回弹无疑给无数知识分子以匡扶社会重现盛唐以信心和责任感,新及第的白居易自在此列,这一点也充分体现在了他此时期的诗歌创作之中:

(1)这一时期诗人尤其偏爱“直”类意象使用。年平均数量为2.3首,仅次于在任左拾遗的政治最高峰时期;且诗中反复重申虽然官职微贱,仍希望以己之力祛邪扶正,为唐代中兴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的愿望。如《有木诗八首八》(卷一)中诗人自比为丹桂,虽然碍于年轻和职位低微“干细力未成”,“重任虽大过”,还没有能力承担大的责任或有颠覆性的建树;但强调了自己孤傲高洁、忠心为国“不容凡鸟宿”“直心终不曲”;所以“纵非梁栋材,犹胜寻常木”;希望得到匠人,也就是现实世界中的统治者的重用。

(2)大量搭配工具类意象,占总数的57%。工具类的剑与笔两种意象对于诗人来说,本质上都是他直指宦官污吏以及社会黑暗的有力武器。笔是具象化的,象征着作为文官的谏言有所生效;剑是抽象化的,是政治黑暗、皇帝为宦官所挟的中唐现实里,作者对统治者和体制的失望以及自己文人身份的无力感具有反弹性质的偏激表现。所以以直修饰工具类意象诗歌的感情普遍是激进的,除了喜爱、欣赏和怜惜,还往往对剑和笔这两类相当于自己某一部分象征的工具有所代入和共鸣,表现出“宁为玉碎”的决绝之感。例如《折剑头》(卷一):

拾得折剑头,不知折之由。一握青蛇尾,数寸碧峰头。

疑是斩鲸鲵,不然刺蛟虬。缺落泥土中,委弃无人收。

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

诗人描写这个故事的意图在于最后两句,表达自己是赏识折剑的“伯乐”,并直露地表示自己认为刚胜于柔、直胜于曲;宁愿效仿宝剑直折陨落也不愿意像钩刃一样委曲求全,为外物所改变。表达了自己宁折不弯的政治抱负。又如《李都尉古剑》(卷十二)中认为君子应当像匣中宝剑一样,生来就要胸怀大抱负,不为小的利益所奔走驱使,并怀有随时为理想而死的信念(“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这无疑与我们所了解的后期以“中隐”思想而著称的白居易大不相同。

2. 擢在翰林,身是谏官(809—811年)

809年升任极受皇帝重视的谏官近臣左拾遗任上并兼任翰林学士的白居易,不仅积极大量进谏如降系囚、蠲租税、放宫人、绝进奉、禁掠卖良人等一系列民本思想为主的谏言并一一得到了皇帝的采纳和称赞(“居易文辞富艳,尤精于诗笔。自雠校至结绶畿甸,所著歌诗数十百篇,皆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章武皇帝纳谏思理,渴闻谠言,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为学士”[9]);还走在了弹劾奸佞之臣的第一线上(《论裴均违制进奉银器》等),与此同时,女儿的降生还有妻兄(杨汝之)的升任也成为官场之上意气风发的诗人强大的心里后盾。如果无视官职品级的高低,单论在任成就的多少和诗人的政治积极性与统治者重视程度的配合的话,可以说这一年是白居易一生之中政治生活无疑的顶峰了。

本时期“直”类意象诗歌的艺术特点主要体现在:

(1)积极进取;诗歌中政治讽喻意义增强,直指统治者

这一时期宪宗对白居易政治理念的认可和对其的提拔重用无疑使自身对所任官职的认同感及自身的责任感得到了明显得增强,反映在作品之中,比起正面的赞美和歌颂,这一阶段诗人的作品尤其是讽喻诗大开针砭之门,开始大规模的对并不完美的现实进行不留余地的讥讽。甚至直指封建统治者。正如《新乐府 紫毫笔》(卷四)一诗中所说,“君兮臣兮勿轻用,勿轻用,将何如。臣有奸邪正衙奏,君有动言直笔书。慎勿空将弹失仪,慎勿空将录制词。”作为言官要爱护手中那支笔,也就是要爱护自己作为刀笔吏的职责,既然要说要写,就要一针见血、切中肯綮。

又如《贺雨》(卷一)中虽然也对皇帝从自身做起夙兴夜寐减少朝贡、积极赈灾进行了歌颂(乃知王者心,忧乐与众同)。但也在大旱降雨风调雨顺的积极盛世中认真思考政治形势,并没有一味的吹嘘,而是适时地为“天聪”泼了一盆冷水,君明臣忠自然是社稷之福,但登基之处的维持是简单的,困难的是长久的维持清平的状态(“君以明为圣,臣以直为忠。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结合宪宗元和末年的政治崩盘,可以说诗人的思考是十分现实到位的。再比如810年因挚友元稹冤贬而作的《和答诗十首和阳城驿》(卷二)中诗人用“誓心除国蠹,决死犯天威”一句,不仅表达了自己为国除害的决心,并且直白的将所谓国蠹与统治者划分为了同一阵营。这种对朝堂结党营私风气以及唐宪宗庇护宦官现象不满的流露就变得更为明显。

(2)修饰意象偏好上,朋友和自身遭遇成为该时期描写的一个中心

这一时期所创作的九首含“直”类意象诗歌中有八首中心修饰意象都是人物。朋友一直都是诗人作品中的重要的命题。而“直”这个形容词在中唐这样一个黑暗的政局里难免带上了许多“过刚易折”的意味,白居易一方面欣赏和佩服朋友们刚直不阿的品行,另一方面又痛心其时“直笔”与“刚肠”不仅不能得到重视和褒扬,甚至往往因此招致祸愆。

以《哭孔戡》(卷一)为例,诗人开篇痛陈“洛阳谁不死,戡死闻长安。我是知戡者,闻之涕泫然”,以逝者知己的立场营造了一个极具情绪化饱含愤怒与力量的开篇,但这种愤怒并不是笔直的发泄,而是在开局的爆发后有明显的回撤,而这种回撤明显是由于现实社会与诗人所接受的儒家理想社会范式之间的出入所引起的。人人都说在清明的时代“非义不可干”、“其道直如弦”的孔戡应该“在朝端”,“居宪府”,这也是诗人心目中认定的明主忠臣的儒家社会理想范式,但好友却“没齿为闲官”,“敛葬北邙山”,这样的矛盾使诗人感到愤怒之余还带来了困惑,在他此前一路顺遂高歌猛进的政治事业体验中,始终对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宪宗予以极高的评价,但身边好友一个个不得重用、远谪、暴卒的悲剧结局又使他警醒怀疑,如果沿袭近千年的儒家范式是不会错的,那么错的是谁呢(“谓天果爱民,胡为夺其年”)?再结合《旧唐书·卷一百五十四》中孔戡极谏而卒的记载(“戡每秉笔至不轨之言,极谏以为不可,从史怒… …戡不调而卒,赠驾部员外郎。”)很明显诗中所归罪的“上天”就是暗示常常自称为天之嫡长子的封建统治者;诗人藏在文间殷切的质问着“茫茫元化中”的“执如此权”者唐宪宗为何对孔戡一般“平生刚肠内,直气归其间”的贤者忠臣视而不见。这种不顾自身安危的奋笔直书自然是因为诗人身上有着济世安民的责任感,不过也有对友情的珍惜和对友人的痛惜。

对此,诗人曾在《与元九书》中说道: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

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

“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而在含有“直”字的八首人物诗中,有六首都是写给诗人现世的亲朋。也是由此,我们能感到诗人在写及这一类诗篇时感情有所回撤,不再像工具类、植物类那样恣肆而外显。在强硬表达“直谏从如流,佞臣恶如疵”(《和答诗十首和阳城驿》(卷二))的同时也有“常恐国史上,但记凤与麟”(《赠樊著作》(卷一))的担忧,和“谓天果爱民,胡为夺其年”(《哭孔戡》)的困惑与不满。诗人既从理性上赞赏和欣赏朋友们的宁折不弯,又难免在感性上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在政治乱局中得以保全,“每惜若人辈,身死名亦沦”(《赠樊著作》)。这种“独善”与“兼济”的矛盾伴随了诗人大半生,直至中隐思想的确立方有所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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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拙直不合时”: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与背离(812—818年)

元和六年(811年)四月,白居易的母亲白陈氏在长安宣平里逝世,此时任京兆府户曹参军的白居易尊制丁忧,离职与家人回到故乡下邽料理丧事。诗人没想到的是四年的丁忧期间朝堂的形势已天翻地覆,除服回朝担任闲职的白居易积极谏言遭到了诬陷与弹劾,终于在元和十年(815年)远谪江州。这一次的巨大打击对诗人的思想转变产生了极大影响,“兼济”的理想与只能“独善”的现实矛盾使诗人时刻在寻求解决和出路,这种矛盾与摇摆也体现在了作品之上:

1.对早年行为的回顾与反思

“一朝归渭上,泛如不系舟”(《适意二首一》(卷十三));此次借为母丁忧暂时挂冠重归故里的白居易自进士及第以来第一次有了大段的空白时间,赋闲无事的诗人自然就会对自己近十年来的仕宦生涯进行回顾和总结。而反复思考之下,他发觉,自己仕途的多舛恰是他引以为傲的刚直的性格和行为举动所引起的(“早岁从旅游,颇谙时俗意。中年忝班列,备见朝廷事。作客诚已难,为臣尤不易。况余方且介,举动多忤累。”《适意二首二》(卷十三)),历数十年仕宦,诗人扪心自问自己一直都是按照理想中的“直道”在从政和生活,但却一再受挫,此时置身事外重返闲适的田园生活,从政的想法与改革的热情自然也就有所消退(“直道速我尤,诡遇非吾志。胸中十年内,消尽浩然气。”《适意二首二》),与此同时故乡下邽优美的田园风光以及与亲朋好友重聚,闲适的田亩也助长了这一消退过程(“忆为近臣时,秉笔直承明。春深视草暇,旦暮闻此声。”《闻早莺》(卷七)),使白居易有了弃世隐居的念头(“自从返田亩,顿觉无忧媿。蟠木用难施,浮云心易遂。悠悠身与世,从此两相弃。”《适意二首二》)。

对仕途的幻灭感,想要及早退步抽身的颓唐情绪成为这一时期诗作的主要情感基调。这种消极情绪的上升与其作为主导的积极入世思想就形成了对抗和矛盾,并也为后来佛道思想的入侵提供了条件。

2.对现实的态度:从抵牾到调和

将诗人分别作于公元817年所作的《偶然二首一》(卷十六)与公元810年所作的《哭孔戡》进行对比,我们就能感受到白居易在这一阶段对“直”认识的有趣转变。同样都是描写“直臣遭疑”这一事件,同样都将统治者难测的心意比喻成“天”的变化。早年的白居易对这个“天”的态度是不满,同时所采取的行为是质问,但经历七年官场的磨砺和碰壁,诗人开始与莫测的天意逐渐达成和解。面对“直”的屈原遭疑沉江和“贤”的贾谊远谪的两场“冤案”(“楚怀邪乱灵均直,放弃合宜何恻恻。汉文明圣贾生贤,谪向长沙堪叹息。”),诗人不再对争吵和质问,反而安慰自己说人事的反复变化哪有什么稀奇的,即使是天象观测也没有什么十拿九稳的,月亮离开毕星虽然是下雨的征兆,有时不也不能验证吗(“人事多端何足怪,天文至信犹差忒。月离于毕合滂沱,有时不雨何能测。”)。从中我们就可以看出诗人早年激进有为的政治信念的一种消解,经历了丁忧的除服不诏和《看花》、《堕井》的莫须有罪名,时任江州司马的白居易虽然仍在地方实践并贯彻自己一直以来的民本思想,但其中激进忘我的色彩已逐步暗淡,诗人早年所恪守的“孤直当如此”的社会信条已逐步回撤成对道德修养的个人要求,不再要求朝堂和统治者给予重视和回报;而这种对统治者要求的降低正是诗人对唐宪宗失望以及对“元和中兴”无望的体现。这种色彩上的蜕变在诗人818年写作的《江西裴常侍以优礼见待又蒙赠诗輙叙鄙诚用伸感谢》(卷十七)中表露的更加直白:

一从簪笏事金貂,每借温颜放折腰。长觉身轻离泥滓,忽惊手重捧琼瑶。

早年极具政治热情的诗人在此阶段已将仕宦描述成了“折腰”“泥滓”,并以市马为喻,略带苦涩的调笑自己年近半百,回朝的机会渺茫。整首诗的前三联都透露出忧愤苦涩的谪迁意识,似乎作者已经对朝廷完全失去了信念;但最后一联峰回路转,一扫前文低沉情绪基调,开始设想有朝一日能够重回朝堂在长安与友人相见,并表明自己虽然历尽仕途坎坷,但壮心与直气仍得到了保存。进,诗人对朝堂的信念感已经严重回落;退,“壮心直气未全销”的诗人又不甘于在地方敷衍度日。另外有趣的是,诗人812年所作《适意二首二》中又有“胸中十年内,消尽浩然气。”之句,这种理想上的回撤与行动上的矛盾成为这一阶段作品最主要的特征。

3.儒释道的融合与对立

如上文所述,此时的诗人陷入了理想与现实、“直”与“隐”的思想困境,而于其时,尚未探索出“中隐”之道的诗人找到的解决方案就是投身宗教,希望从佛老的空无思想中寻求解脱的方法。如《酬赠李炼师见招》(卷十六)一诗,就将道家的“长生”与十数年的坎坷仕途对立起来,表明自己远离世俗功利的决心。“几年司谏直承明,今日求真礼上清。曾犯龙鳞容不死,欲骑鹤背觅长生。”到诗人814年所作的《游悟真寺诗》(卷六),就更将诗人自小所受的儒家文化教育与讲求顿悟的南宗禅法、道老思想融汇一炉,得出昔日里行动举止“拙直不合时”的结论,并下定决心“终来此山住,永谢区中缘”。

我本山中人,误为时网牵。牵率使读书,推挽令効官。

既登文字科,又忝谏诤员。拙直不合时,无益同素餐。

身著居士衣,手把南华篇。终来此山住,永谢区中缘。

真正的归隐山林诗人当然是做不到的,但对于佛老思想的吸收,和对儒家中庸思想的提取,的确构成了白居易后面所秉持的“中隐”思想的雏形。

(三)“直致樱桃树已枯”:思想与行为在“中隐”中重归统一(819—842年)

从元和十年被一纸诏令下贬江州到元和十三年得以量移(唐朝人得罪贬窜远方,遇赦改近地,谓之量移[10])有望回朝之间的的三年贬谪时光里,中唐政局动荡、人事也有大的调整,但昔日站在皇帝身边身处政治最中心的白居易却被遗忘在了江州。这三年目睹变革却无法参与其中的经历不断消耗和磨损着诗人的政治热情,以至于在量移忠州、入刺苏杭,得到机会重为近臣后他对政治参与和变革的热情未得到回温。如果说身在弃置之地使诗人还有含冤被贬的牢骚、对朝堂有所关注,那么反而正是冤屈得以洗刷、重为近臣解开了他对朝堂最后的心结;配合着中晚唐宦官专政腐烂不堪的政局使诗人的政治热情归于寂灭。

大和九年“甘露之变”爆发,一场铲除阉党的谋局演变成宦官挟持天子大肆屠戮士大夫的政治悲剧。而本应参与其中的诗人,因辞官分司远离长安恰巧从中全身而退。庆幸之余,以白居易为首的一批东都文人对政局的悲观也达到了顶峰。从此诗人频繁请辞重要职位,官职于白居易而言不过是“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中隐》(卷二十二))的一处寄放身形求取“伏腊资”的隐居之所。

终于在经历了言行一致急谏激进的青年、矛盾反复的中年之后,诗人的思想行为又一次在晚年求索得到的“中隐”之中再次得到统一。此时也就意味着“直”类意象在诗人整个诗歌创作生涯之中的认可降到了最低点,表现在作品之中即政治象征意味减少,闲适诗数量超过讽喻诗,作品整体情绪由积极转为消极。

1.对仕宦的心灰意冷:“直”类意象象征意义被稀释

该特点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这一阶段的“直”字所修饰的意象渐渐流于虚空而不实写,意象类型统计中该阶段72.7%的意象均被划分到了“其他”类,不再具有明显得感情寄托和象征作用。如“瞿唐呀直泻,滟滪屹中峙”和“直冲行径断,平入卧斋流”描写的是“水”;“碧缕炉烟直,红垂佩尾闲”、“孤烟生乍直,远树望多圆”描写的是“烟”;“缓声展引长有条,有条直直如笔描”、“信意闲弹秋思时,调清声直韵疎迟”描写的是乐音。

“直”这个字与其象征意义和比德审美价值在诗人的笔下渐渐稀释和脱节了。

2.中隐的确立:闲适而且消极

情绪和审美的变化我们在诗人806年新宦所作的《云居寺孤桐》和812年矛盾期所做的《栽松二首 二》(卷十),以及842年半俸“退休”时所作的《宴后题府中水堂赠卢尹中丞》(卷三十六)中就能得到深切的体会。

同样是修饰植物类意象,年轻时诗人见到挺拔刚直的梧桐想到“直从萌芽拔,高自毫末始。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默默许下自己如同自萌芽而“直”、从毫末而“高”的梧桐一样做好本职、不断进取,为“永和中兴”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而当在仕途中不断冲撞碰壁,四十一岁的诗人见到门前屋后栽种的翠竹却感到一阵悲戚,“爱君抱晚节,怜君含直文”,爱怜之下也对直竹的另一命运有所设想“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但到了耄耋之年,人生的最后关口,对仕途失去憧憬的诗人总结一生的经验教训只得劝慰同席,“莫言杨柳枝空老,直致樱桃树已枯”。不要说柔韧弯曲的杨柳白白到老没有意义啊,樱桃树就因刚正不阿而枯萎了。从这三首作品之中我们就可以清晰看到情感渐渐消极,宦情日减。

除此之外,这一时期诗人还有很多具有出世思想倾向的句子。穷极一生,既有过人臣之极亦有过远谪的谷底,最终诗人所得到的,所追求的,也许就是《履道新居二十韵》(卷二十三)中所表达的:济世才无取,谋身智不周。应须共心语,万事一时休。

三、“直”的表意“绥靖”与诗人的中隐之道

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古往今来,生活在乱世之中经受政治理想与现实生活之间巨大落差而造成的矛盾痛苦的文人不在少数,但白居易是其中极为特殊的一个。这里的特殊并非指在政治理想破灭后无心恋阙以山水自娱耳目的“中隐”选择,而是由早年间积极进取到晚年间诗人对自己的选择都抱有绝对的自信和坦然。对于白居易早年激进晚年安乐的生活选择,谢思炜先生曾评价其“除了政治上积极进取和较强的责任感之外,还有自私、消极、奴性、可鄙的另一面”[11],对于这种“自私”“奴性”与“可鄙”,晚年诗人并不是不知道(如“十两新绵褐,披行暖似春…回看左右能无媿,养活枯残废退身”《能无愧》(卷三十七)),但他极好的消解和悦纳了这种“自愧”,并且毫不矫饰的加以表达。这也是“直”类意象在诗人作品中得以呈现出前后期如此巨大的表意差异或者说表意“绥靖”的深层次原因,白居易自身的生存哲学绝对自洽,由此,他既有在作品中袒露的自信,也表现出自信的袒露。

在《与元九书》中白居易曾对挚友言及自己的生存哲学:“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卷四十五)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白居易将外部条件与自身所恪守的道德准则割裂开来;外在的环境是“时”,内在的准则是“道”;对诗人来说,来自外部环境的认可只是自身价值判断的充分不必要条件,他所认定的“道”不仅坚定地指导着其自身的生活实践,并且还作为自身价值判断的锚点。政治清明,自然要“陈力以出”,做云中之龙和乘风之鹏;但如果政途黑暗佞臣当道,也未必要不顾自身安危地直言极谏,即便“奉身而退”也是南山雾豹、高飞鸿雁,不应予以否定。也就是说,江州之变后的诗人的进退有据,根源上不在于行为的改变而是规则的改变,即价值标准的重新认定。从遵循传统儒家道德规范,在以陶渊明为首的大隐避世和以岳飞为代表意象的自戕全道的拉扯之中跳脱出来,制定了自己的“桃花源”;从追求统治者以及亲朋故友的认可到在自己设定的心境中寻求解脱和超越。这就是他的标准,无论是“进”还是“退”,都由心中之“道”作为支配,而不是去支配“道”;这种“道”就是超越和支配是非、祸福的心理本体。而诗人晚年的这种人生哲学笔者认为对庄周的“逍遥无待”思想有所继承和发展。

王先谦先生曾言:“无所待而游于无穷,方是《逍遥游》一篇纲要。”[12]庄子认为人想要达到“逍遥”这一最高境界核心在于无待于天下,而如何做到“无待”呢,庄子在《逍遥游》中没有直接进行回答,姑且以后人王夫之的解读作为妄议一二:“无待者,不待物以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实以立名。”[13]不将自我与外物对立,做事不以建功立业为唯一目的,与外界交往依凭本性观其本质、不妄立名目;总之,做人要顺势而为、适性而行。晚年的白居易正式这一思想的实践家。

本文从字源探析和汉民族“以物比德”的审美传统出发,对白居易诗歌中“直”类意象的定义及研究价值进行了界定和明晰,并围绕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创作理念、尝试结合作品情感内涵研究与创作者思想转变研究两个命题;通过对白居易诗歌中“直”类意象的类别、时期、数量、密度、积极或消极的情感状态差异进行对比分析得出诗人的思想变动曲线,并以此为基础进一步探究从“激进”到“中隐”的背后,白居易“平衡-断裂-平衡”的知行体系所体现出来的独一无二的生存哲学建构——在自己设定的心境中寻求解脱和超越。“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普天之下,大被广厦的少陵野老与种豆南山的靖节先生毕竟都是人生的少数,对白居易“中隐”人生哲学的重拾也是对现代人当下寻找精神出口的一个好的尝试。

注 释:

①本文所引白居易诗文皆出自参考文献[6],为免繁缛以下只随文标注卷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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