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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议兵篇》考量荀子的军事思想

2020-12-02孟祥才

孙子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将帅仁义荀子

孟祥才

在中国先秦历史上,伴随着文明的产生发展而出现的激烈战争,催生了以姜尚、司马穰苴、孙武、吴起、孙膑、尉缭子等为代表的一大批著名兵家和以赵奢、田忌、廉颇、乐毅、田单、白起、蒙恬、王翦等为代表的一大批卓越将帅,创造了中国兵学史和战争史上开端岁月的辉煌篇章。而此期兵家之外的不少政治家和思想家,也大都因战争而涉猎兵学,从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到五霸、七雄之国的君主们,再到诸子百家的精英们,几乎都在其行政实践和著作中展示了自己的军事思想。其中,法、墨、杂、纵横等学派的军事思想较为丰富,而儒、道、名、阴阳、农等各家的军事思想则相对贫乏。但就是在军事思想相对贫乏的思想家中,往往有着对某些兵学问题的精彩论述。此期儒家学派的三个代表人物孔子、孟子和荀子,尽管都标榜热衷俎豆而鄙薄军旅,倡导以仁义反对战争,但面对战争几乎天天上演的现实,他们也不能不推出自己因应战争的思考。他们中间,荀子是最关注和研究战争的儒学大师,他的《议兵篇》就集中展示了自己的军事思想。

荀子是先秦儒家学派的最后一位大师,他不仅是先秦儒学的集大成者,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先秦诸子百家的总结者,是战国末期学识最为渊博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继承孔子的学说,大大拓展了孔子思想中的唯物论因素,将先秦唯物论推向巅峰。他旗帜鲜明地反对孟子的“性善论”,以“性恶论”奠定了“援法入儒”的理论基础。他强调隆礼重法,德刑并用,确立了此后中国古代社会两千多年间的占主流意识形态地位的“荀学”。《议兵篇》记载了他同赵孝成王、临武君、陈嚣、李斯等讨论兵学的对话,在彼此的相互辩诘中展现了自己的兵学理念。

荀子的军事思想,首先坚守的是儒家学派的基本立场,认定政治重于军事,君王立于不败之地的不拔之基是仁义为本、修政亲民。当赵孝成王问“兵要”即兵学最核心的理念是什么时,临武君的回答是:“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荀子的回答是:“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一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临武君认为荀子的上述观点不对,反驳说:“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善用兵者,感忽悠暗,莫知其所从出。孙、吴用之,无敌于天下。岂必待附民哉?”针对临武君的观点,荀子全面阐发他的仁人之兵不可战胜的理论:

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贵,权谋、势利也;所行,攻夺、变诈也;诸侯之事也。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彼可诈者,怠慢者也,路亶者也;君臣上下之间,滑然有离德者也。故,以桀诈桀,犹巧拙有幸焉;以桀诈尧,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挠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故仁人、上下、百将一心,三军同力……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则若莫邪之长刃,婴之者断;兑,则若莫邪之利锋,当之者溃;圜居而方止,则若盘石然,触之者角摧,案陇种而退耳。

这里,荀子与临武君的互诘显然是各说各话,谈论的议题指向实际上是不同的。临武君主要讲的是战争中致胜的战略战术,强调的是“诡道”的运用;而荀子主要讲的是战争中致胜的政治条件,强调的是“仁人、上下、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而不是各种战术的具体运用。在他看来,仁义为本、修政亲民的诸侯国君王,既必须以亲贤施仁对待他的臣民,也必须以诚信施于他的邻国及其百姓,这就必然远离“变诈”,拒绝“诡道”。荀子的这套理念,与当时激烈进行的战争中敌我双方普遍实施的“诡诈”伎俩是不相容的,所以当他的学生陈嚣提出“仁者爱人,义者循理,然则又何以兵为?凡所为有兵者,为争夺也”,认定以争夺为目标的战争与仁义是矛盾的,他这样解释:

彼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之也。义者循理,循理,故恶人之乱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故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所过者化,若时雨之降,莫不说喜。是以尧伐 兜,舜伐有苖,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此二帝四王,皆以仁义之兵行于天下也。故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德盛于此,施及四极。

在荀子的意识中,仁人之兵必然是正义之兵,仁人之战必然是正义之战,所以能够收到“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的效果,这样的征战一定能够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根本无须“变诈”和“诡道”。荀子如此解释并没有说服他的另一个学生李斯。李斯以当时的秦国屡屡战胜周边诸侯国为例,说明不施仁义、全凭兵家韬略和战术也能取胜:“秦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以仁义为之也,以便从事而已。”对此,荀子毫不留情地严加驳斥:

女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谓仁义者,大便之便也。彼仁义者,所以修政者也。政修则民亲其上,乐其君,而轻为之死。故曰:“凡在于军,将率末事也。”秦四世有胜,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此所谓末世之兵,未有本统也。故汤之放桀也,非其逐之鸣条之时也;武王之诛纣也,非以甲子之朝而后胜之也。皆前行、素修也。此所谓仁义之兵也。今女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乱也。

荀子这里依然固执地认定,仁义是根本,将率是末事,以战争手段纵然一时取得成功也不能从根本上杜绝暴乱,所以只能归于“索之于末”之列。当孝成王、临武君顺着荀子的思路“问王者之兵,设何道何行而可”时,荀子则不失时机地充分阐发了儒家视为圭臬的国家治乱强弱的道理:

凡在大王,将率末事也。臣请遂道王者诸侯强弱、存亡之效,安危之势。君贤者,其国治;君不能者,其国乱。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治者强,乱者弱。是强弱之本也。上足仰,则下可用也;上不足仰,则下不可用也。下可用则强;下不可用则弱。是强弱之常也。隆礼、效功,上也;重禄、贵节,次也;上功贱节,下也。是强弱之凡也。好士者强;不好士者弱。爱民者强;不爱民者弱。政令信者强;政令不信者弱。民齐者强;不齐者弱。赏重者强;赏轻者弱。刑威者强;刑侮者弱。械用兵革攻完便利者强;械用兵革窳楛不便利者弱。重用兵者强;轻用兵者弱。权出一者强;权出二者弱。是强弱之常也。

这里,荀子将国家强盛的条件归结为:君王贤明、深具才能、崇尚礼文、尊重正义、国家平治、上足仰、下可用、崇尚事功、喜好贤士、抚爱百姓、政令有信、百姓齐一、赏赐隆重、刑罚威严、器械完好、慎于用兵、兵权专一。在他所列的这17 项条件中,只有三项涉及军事,其余14 项全是政治。这表明,在荀子的心目中,政治是本,军事是末,军事绝对依附于政治,政治好军事一定好,政治坏军事一定失败。所以他认定,齐国的技击、魏国的武卒、秦国的锐士虽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勇士,并且一个比一个更骁勇善战,但比不上齐桓公、晋文公的“节制”即严明的法纪,而这两个五霸中的佼佼者又比不上笃行仁义的商汤和周武王。从仁义为本出发,荀子将当时人们普遍赞颂的名将田单、庄蹻、商鞅、乐毅贬得很低,认为他们玩弄的道术是偏倚、奸诈、权谋、颠覆,根本达不到君民、将帅和士卒的协同与齐一,他们统帅的士卒只能是“盗兵”,他们指挥的军事行动也不过是“盗兵”的恣意妄为。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等所谓春秋五霸,尽管初步进入了礼教之域,但还达不到商汤与周文、周武的仁义之境,所以他们只能成就霸业,而不能王天下。

其次,具体到军事,荀子认为一个优秀的将帅,必须具备“六术”“五权”“三至”“五圹”的识见、品格和才能:

知莫大乎弃疑,行莫大乎无过,事莫大乎无悔;事至无悔而止矣。成不可必也。故制号、政令,欲严以威;庆赏、刑罚,欲必以信;处舍、收藏,欲周以固;徙举、进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夫是之谓六术。无欲将而恶废,无急胜而忘败,无威内而轻外,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凡虑事欲孰,而用财欲泰,夫是之谓五权。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之谓三至。凡受命于主,而行三军,三军既定,百官得序,群物皆正,则主不能喜,敌不能怒,夫是之谓至臣。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终始如一,夫是之谓大吉。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战如守,行如战,有功如幸。敬谋无圹,敬事无圹,敬吏无圹,敬众无圹,敬敌无圹,夫是之谓五无圹。慎行此六术、五权、三至,而处之以恭敬无圹,夫是之谓天下之将。则通于神明矣。

这里荀子所推尊的“六术”是:一、法制、政令要做到严格而具有威慑力;二、庆赏、刑罚要做到确切而坚实;三、驻军、仓库要做到周密而牢固;四、部队转移、进退既要做到安泰而稳重,又要做到迅速而隐秘;五、侦察敌情、观察变化,要做到深入而隐蔽,并充分知悉其错综而又复杂的实际情况;六、遇到敌情,决定战略战术,必须根据已经明晰的实际情况,而不能根据怀疑而想当然地盲目行动。这六种方术涉及军队纪律、赏罚规则、后勤供应、行军安排、情报获取、敌情处置等诸多方面,包含了战略战术的一些基本理论和原则。

荀子强调的“五权”是:一、不要喜爱行动而厌恶止息;二、不要急于取胜而忘掉失败;三、不要专注内部而轻视敌方;四、不要光顾利益而忘却危害;五、思考要周密审慎,用财要大度仗义。五权显示了荀子在军事谋划和指挥上的辩证意识,凡事考虑正反两面,预设两种可能,做好两种准备,只有如此才能进退有据,立于不败之地。

荀子钟情的“三至”是指将帅拒绝君王授命的三项基本原则:一、宁可被杀戮也不使自己统率的军队驻扎在守备不坚固的地方;二、宁可被杀戮也不使自己统率的军队去进攻无法战胜的敌人;三、宁可被杀戮也不可使自己统率的军队去欺压百姓。这三项内容是“君命有所不受”的原则,体现的是作为将帅必须坚持的爱民、致胜和体恤士卒的原则。在荀子看来,这是将帅应该遵循的行为准则,也就是底线。

荀子特别要求将帅时刻保持警戒状态,拒绝疏忽怠慢,防止欲望过度,警惕立功后的忘乎所以,做到谋虑、事务、官吏、群众、敌人五个方面的问题都“不圹”,即要求这五个方面的工作件件落到实处,条理清晰,面面俱到。这些内容,加上前面提到的器械完好、慎于用兵、兵权专一等要求,显示了荀子在战略战术方面的准则意识、缜密思考、周全把控和正确运筹。

再次,荀子还十分强调军纪和一系列克敌致胜原则的重要性。当临武君问王者应该有怎样的“军制”时,他这样回答:

将死鼓,御死辔,百吏死职,士大夫死行列。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顺命为上,有功次之。令不进而进,犹令不退而退也,其罪惟均。不杀老弱,不猎禾稼,服者不禽,格者不舍,奔命者不获。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百姓有扞其贼,则是亦贼也。以故,顺刃者生,苏刃者死,奔命者贡。微子开封于宋,曹触龙断于军。殷之服民,所以养生之者也,无异周人。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无幽间辟陋之国,莫不趋使而安乐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王者有诛而无战,城守,不攻;兵格,不击; 上下相喜,则庆之。不屠城,不潜军,不留众,师不越时。故乱者乐其政,不安其上,欲其至也。

这里,荀子强调的是,所有将帅士卒都必须忠于职守,必要时以身殉职;都必须严守军纪,令行禁止,不留丝毫通融的余地;还要爱护战区的百姓,不杀戮老弱,不毁坏庄稼;对顺从的敌人不擒拿,对归降的人不捕获,但对拼死抵抗的人不饶恕;对敌人固守的城郭不攻打,对尚抱团抵御的敌方士卒百姓不出击;对敌方官兵上下协和者送去祝福;不毁坏城郭,不伏击敌人;用兵作战尽量速战速决,不打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不在国外留驻重兵。从荀子强调的这些“军制”内容,可以看出他要求将帅士卒要纪律严明,爱护百姓,区别对待不同情况的敌人,注意瓦解敌军,特别要杜绝久拖不决的对外战争,以避师老兵疲,转胜为败。这些内容,除军纪外,也涉及不少战略战术方面的问题,都被他视为克敌致胜的原则和条件。

上面以《议兵篇》为据,简略检视了荀子的军事思想。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荀子是完全以儒家的立场看待军事、思谋战争的。他极力强调军事从属政治、战争服务于正义的目标,仁义为本,将帅为末;强调战争的正义性质,认定仁义无敌,无往而不胜;特别重视军纪,要求将帅士卒忠于职守、严格纪律、爱护百姓,不滥杀无辜,不毁坏财物。

此外,他也注重某些方面的战略战术,如提出六术、五权、三至和五不圹等内容,其中既不乏朴素唯物论和辩证法的因素,也显示了他在战略战术方面的一些真知灼见。然而,荀子的军事思想与几位兵学巨擘如孙武、吴起等相比,总体上是比较贫乏的。他强调战争的正义性质,强调仁义为本,强调战争从属政治,虽然都具有积极意义,但对政治、仁义决定战争胜负的理解是片面的,缺乏辩证思维。他不理解政治与战争的关系是辩证的,两者紧密联系又各自独立,各自具有不同的内涵,二者不能互相代替。正义是决定战争胜利的重要和必要条件,但又不是唯一条件,仅仅靠正义并不一定能够取胜。因为致胜的因素和条件是多方面的,非正义战争的一方有时也能够取胜。

荀子对战略战术的探索也多有缺失,特别是拒绝在战争中运用“诡道”更是迂腐之论。因为战场上的“诡道”运用是取胜的重要条件,是将帅战略战术水平高下优劣的重要标志。拒绝诡道的宋襄公在战场上一败涂地,被毛泽东讥讽为“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荀子虽然生活在战争频仍的战国时代,但他一生与战争无缘,既没有参与具体战争战役的谋划,更没有亲临前线指挥战斗,对战争的凶险、残酷和瞬息万变的机遇捕捉相对隔膜。他的军事思想基本上是停留在书斋里的坐而论道,因而有时展露不谙腠理的书呆子气息。所以,荀子虽是一个顶尖的思想家,却只能算末流的军事家。对于军事,他犹如一个站在花园围墙之外的外行人,仅仅是对园内花木做了一点浮光掠影的评点而已。

不过,中国历史仿佛是同儒家大师们开玩笑,它没有按照“仁者无敌”的预言走向他们倾情的仁义统一之路,而是在秦王嬴政的运筹下让将帅们指挥的虎狼之师以看似不义的战争手段将六国的抵抗纳在血泊中,让兵家的韬略、智谋和勇敢高奏了一曲胜利的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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