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合声字母与切音字母切音方案比较
2020-12-02王彬
王 彬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切音就是拼音,也叫合声,即采用易读易写的符号来切汉字读音,以帮助一般民众学习文化知识。从19 世纪90 年代到1911 年辛亥革命,在中国语言文字学界曾出现多达28 种由个人或团体创制的切音字方案,由此兴起了一场前所未有且声势浩大的文字改革探讨,成为晚清社会文化变革运动的重要表象之一[1]。这些方案的字母形体有采用拉丁字母及其变体的,有采用汉字笔画和独体古文的,有采用速记符号的,有采用数码的,有自造符号的。在这些方案中,1900 年王照创制的“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与1906年卢戆章创制的“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以下简称两种切音方案),在当时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本文将对两种切音方案进行简要介绍,并从音韵学视角对两种切音方案的声韵调系统进行比较,分析其成因,同时用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对应标记两种切音方案中的声母、韵母,探讨两种切音方案的音与现代汉语的差别。
一、两种切音方案概述
清末内忧外患,民族危机严重,一些人把中国与西方国家以及日本相比,感到处处落后。他们看到这些国家富强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教育普及,而它们的教育普及大多得益于文字简易,也就是“切音为字”。“切音为字”的拼音文字具有容易学、容易记、容易写三大优点,所以无论智愚、贵贱、老幼、男女等皆能读书识报、了解政事。为此,中国的知识分子开始反思汉字的适用性。清末的文字改革家为了使中国的底层民众能读书识字,主张把汉字改成“文言一致”的切音字,开始创制各种类型的切音字方案,“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与“官话切音字母方案”就是其中的两种[1]。
王照(1859—1933),字小航,号芦中穷士,直隶宁河县(今属天津市)人。王照是近代拼音文字提倡者、“官话字母”方案的制订人。王照在戊戌变法后流亡日本,在日本期间仿日文假名,采用汉字偏旁或字体的一部分为字母,如:扌(扑)、弋(戈)、乂(希)、了(阿)、土(土)、日(日)等,创制了中国第一套汉字笔画式的拼音文字方案,名为“官话合声字母方案”。该方案声母、韵母共62 个,采用声韵双拼的方法。“官话合声字母方案”在各种方案中推行最广,影响后期注音字母运动包括现代汉语拼音方案的产生。据《拼音文字改革史料丛刊》介绍,王照创制的《官话合声字母》1900 年在天津初版,1901 年在日本江户由中国留学生翻印;1903 年由北京裱褙胡同“官话字母义塾”重刊,增加附录部分;1906 年又由北京拼音官话书报社翻刻,补充附录部分[2]。
卢戆章(1854—1928),字雪樵,福建同安人。1892 年,卢戆章将自己创制的汉字切音新字编成著作《一目了然新阶》,并个人出资交由厦门五崎顶倍文斋刊印。《一目了然初阶》是中国人编著的第一本拼音著作,卢戆章创制了中国第一套切音字方案。该方案采用拉丁字母,但仅用于拼合福建方言。在王照“官话合声字母方案”的影响下,1906 年他出版《北京切音教科书》,创制第二套拼音方案——“官话切音字母方案”。该方案根据日本假名创制,适用于北方话,与王照的“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一样都采用声韵双拼法。卢戆章提倡“统一语言,以结团体”“认京音官话为通行国语”,倡导表音字母化、文体口语化,同时首创横排横写和标点符号,被誉为中国拼音文字运动的先驱和中国语文现代化运动的揭幕人[3]。
二、两种切音方案的相似之处
这两种切音方案创制与推行的时间相近,在字母采用的形式、主张拼合的语音及推行的方式等方面有许多相似之处。
(一)两种切音方案的切音字都受到日本文字假名的影响
王照在戊戌变法失败后,逃往日本。在日本期间,它结合日本的文字假名创作了《官话合声字母》。王照“合声字母”的形式模仿日本假名,“字母四十九皆损笔写之,略如日本之假名字”[2],可以印证“合声字母”是王照在日本期间模仿日本的假名创制出来的。
卢戆章在《北京切音教科书》中提到“日本虽妇孺贩卒,均能读书阅报”,认为日本能够普及教育是由于“端赖切音字之功也”[4]。卢戆章认为由于日本推行简易的切音字假名,因此日本人人能读书、人人能看报,教育普及程度高。当时“汉字变体式”的切音字方案风行,受王照《官话合声字母》的影响,卢戆章放弃了原来的拉丁字母变体方案,创制“切音字母”。
(二)两种切音方案都主张把北京音作为统一国语的标准音
王照在《官话合声字母》中的50 音母下注有“注字皆从京音”,说明该方案专门用于拼合北京音。他还在新增例言中提到“用此字母专拼白话,语言必归划一,宜取京话。因北至黑龙江,西逾太行宛洛,南距扬子江,东传于海,纵横数千里,百余兆人皆解京话……务求简易,专拼北人俗语,肖之即不误矣……若用以拼文话,则读着有混淆误解之弊,是必不可”[2],他主张把北京音作为全国通行的标准音。
卢戆章曾说“兹拟以官音统一天下之语言,故自师范以及高等小学堂,均于中国文一科内附入官话一门”,他在《奏定学堂章程》旁注释“全国切土腔,京音为国语”,说明卢赣章希望统一国语,并把官音即北京音作为统一国语的标准音[4]。
(三)两种切音方案都以拼写北京口语为主,但都夹杂着书面语
《官话合声字母》中的字词常常带有北京话中的“儿”,说明该方案主要用于拼写北京口语。在《北京切音教科书》中的字词教学部分有“小姑娘、花篮儿”等词,文章体现口语语音色彩。卢戆章是福建人,在他的方案中难免会带入方言,如其方案中出现“一尾语、货底”等词。王照是天津人,他的方案中不涉及方言问题,但是他的方案中有明显的前代学者著录的遗迹。
(四)两种切音方案都主张汉字与其所创制的切音字共同使用
王照认为切音字“此字母专为无力读书、无暇读书者而设……有力读书有暇读书者,仍以十年读汉文书为佳,勿因有此捷法而轻视汉文”[2],不主张废除汉字。卢戆章创制切音字的目的与王照一样,主张切音字与汉字并用,在所录的学部批文中称“夫汉字为我国国粹之泉源,一切文物之根本,在日本因袭既旧尚难一旦更张,在我国累代相传,岂可反行废弃。特以字形繁重,施诸初等教育,实有劳而少功、博而寡要之患。故仿照国书及泰西诸国文字成例,别制切音字一种,以与固有之象形字相辅而行,亦今日不得已之句也。卢氏敬录”[4]。不主张废除汉字,是他们区别于切音字运动激进派的最显著特征。
三、两种切音方案的差异
“官话合声字母方案”包括50 个音母(声母)、12个喉音(韵母)、4 个声调(上平、下平、上声、去声),在声母与韵母下仅注有汉字表示其读音。“官话切音字母方案”包括21 个声音(声母)、42 个字母(韵母),4 个声调(上平、下平、上声、去声),在声母与韵母的旁边均注有汉字与罗马字,汉字与罗马字都有提示读音的作用。两种方案都采用双拼制,但在声母、韵母、声调系统方面存在差异。
(一)声母系统的差异
1.“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声母的数量远远少于“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声母的数量。“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声母是由声母与介音共同组成的,而“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声母与介音脱离,较为接近现代汉语的声母系统。“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的声母,按横排排列,从唇音开始,到舌根音结束,而“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声母的排列较为混乱。
2.卢戆章在声母中设立了舌面音“西(x)”声母,主张把舌面音声母“西(x)”并入舌尖前音声母“丝(s)”,使与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发音相同的舌面声母j、q 与卷舌声母“之(zh)”、“痴(ch)”合用。而在“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与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发音相同的音母j、q、x、z、c、s、zh、ch、sh 并不相混,与现代汉语普通话声母没有差别。可以看出“官话切音字母方案”在创制时虽然主张拼合京音,但仍然摆脱不了自身方言的局限。
3.在“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出现了与现代汉语声母系统相对应的零声母“衣(yi)”、“五(wu)”、“于(yu)”,但在“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仅设立一个零声母“衣(yi)”。
4.在“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保留与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发音相同的鼻音声母ng,而“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没有此声母。
(二)韵母系统的差异
1.“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韵母的数量远多于“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韵母的数量。这是因为“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韵母只包括韵腹和韵尾,不包括韵头。而“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韵母包括韵头、韵腹、韵尾,所以数量较多,与现代汉语拼音方案中的韵母数量相当。“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的韵母都按照四呼的次序进行排列,撮口呼韵母yu 位于最后。“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韵母的排列次序较为简单。
2.“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与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发音相同的e 韵母没有与o 韵母完全分化。在“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与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发音相同的e 韵母与o 韵母完全分化,但是与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发音相同的e 韵母与er 韵母合用一个韵母。
3. “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的三个韵母“约(io)”、“虐(vo)”、“涯(iai)”,在当时的北京音中并不存在,是南方方言的残留。“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不存在这3 个韵母。
4.在“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与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发音相同的o 韵母与uo 韵母完全分化,但是在“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与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发音相同的o 韵母与uo 韵母尚未分化,例如现代汉语中读为uo 韵母的“多”字在“切音字母”中注为“阿(o)”韵。
5.“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的前后鼻音时常相混,例如“亲”字有两种异读,有时读为与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发音相同的qin,有时读为与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发音相同的qing[5]。但是“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与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发音相同的n 韵尾与ng 韵尾没有出现相混的情况。这与卢戆章、王照二人所处的地域有关,卢戆章在用其创制的切音字拼写北京音时,仍受其固有地方音的影响。
(三)声调系统的差异
1.采用的声调标示法不同。虽然两种方案都只有四个声调,但是标示方法不同。“官话合声字母方案”在声调上采用四角标示法;汉字能够自成音节的,标在音母即声母的四角上;汉字不能自成音节的,音母喉音相切成音,标在喉音四角;轻声不标调。“官话切音字母方案”用声音即声母的位置来表示声调,把声调点角法变形,不使用另外的符号表示该字的声调,仅根据声母、韵母书写时所处的位置来表示。由于切音字母文字中声母的笔画非常简易,所以这种方法导致声调容易混淆,不易辨别。
2.王照在“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详细阐述了“一”“不”的变调。“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没有对变调进行阐述。
3.“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中声调误读较少,“官话切音字母方案”中声调误读较多,多误读为去声。
(四)两种切音方案声韵调系统差异原因
一方面,卢戆章曾经协助传教士完成一些罗马字拼写的译本,卢戆章受其启发,在1892 年出版了中国拼音文字第一种方案《一目了然初阶》,该方案采用拉丁字母式,所以卢戆章在其方案的声母韵母下既注汉字,又注罗马字母,把声母与介音分离。而王照仅仅仿照假名创制了“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与卢戆章的文化背景迥异。卢戆章创制“官话切音字母方案”声韵调时借鉴了威妥玛《语言自迩集》的内容[5],其方案中的部分内容与《语言自迩集》相近,受到《语言自迩集》影响较大。另一方面,卢戆章是福建人,在创制北京切音方案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带入家乡方言,由于闽方言与北京音差距较大,导致其方案与“官话合声字母方案”在声韵调系统上有部分差异。
四、两种切音方案的影响
“官话合声字母方案”与“官话切音字母方案”创制的动因是相同的,一是为了统一全国语言,二是为了普及教育。王照在《官话合声字母》原序中说:“今各国教育大胜,政艺日兴,以及日本号令之一,改变之速,固各有由,而言文合一,字母简便,实其至要之原。夫富强治理在各精其业,各扩其识,各知其分,之齐氓不在秀特英隽而已也。”[2]在《官话合声字母》新增例言中还说:“用此字母专拼白话,语言必归划一,宜取京话。”[2]卢戆章在《北京切音教科书》“谨拟颁行切音字书之益大端有二”这一部分中称第一益即“统一语言,以结团体乃保全国粹之要件”,第二益即“语言文字合一,普及教育也”[4]。他在《奏定学堂章程》旁注释说:“各国言语全国皆归一致,故同国之人其情易洽,实有小学堂教字母拼音始。”这两种切音方案在清末汉字改革的大浪潮中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符号形式、语音标准方面影响了后期注音字母的产生,对教育普及也起到一定促进作用。
(一)直接影响后期注音字母的产生
这两种方案都以北京音为拼合对象,说明北京音在当时的全国语音中已占据重要地位。卢戆章的第一部拼音著作《一目了然初阶》是拼合福建方音的,后转而创制了拼合北京音的“官话切音字母方案”,说明北京音已经逐渐开始成为全国的标准语音,为后来普通话确立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奠定了基础。王照和卢戆章都主张汉字与切音字并行,这种并行的形式使得汉字并没有受到很大冲击,直接影响了注音字母,使注音字母在创制之初就成为了注音符号。这两种切音方案都采用汉字的简化符号作为字母形式,而注音字母就是采用汉字的变体来替代汉字,代表声母、韵母进行拼合。
(二)促进中国教育的普及
王照创制切音字的目的之一就是普及教育。这两种切音方案当时的推广范围很广,尤其是王照创制的“官话合声字母方案”。凡是两种切音方案推广到的地方,当地的普通民众都能够在短时间内习得切音字并且阅读切音字文章,使用切音字进行交流。两种切音方案的出现使普通民众拼写与认识汉语变得更加容易,虽然两种切音方案的推行受到教材、师资力量和资金等各种因素的制约,但是对中国教育的普及与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6]。
(三)为后期拼音的产生打下了群众基础
在两种切音方案推广过程中,普通民众通过阅读这两种方案的拼切读物,例如《拼音官话报》等途径认识并了解了拼音,为后期拼音的产生打下了群众基础。罗常培在《汉语拼音字母演进史》中指出,“汉字之表音方法遂自‘反切’一变而为‘拼音’:此诚汉语音韵学史上一大革新也”[7]。于照洲说:“回望汉语拼音的前生今世,西方传教士有催生之功,注音符号、国语罗马字、拉丁新文字有前行之功,而‘切音字’在清末时局下则更有筚路蓝缕之功,殊不可没。”[8]汉语拼音的形成离不开各种切音方案创制者的努力,其中中国切音字第一人卢戆章与方案影响力最大的王照更是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