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司马迁人文精神的多元性特征及实质
2020-12-02李想
李 想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32)
一般来说,人文精神是一种普遍的人类自我关怀,表现为对人的尊严、价值、命运的维护、追求和关切,其核心是贯穿于人们思维与言行中的信仰、理想、价值取向、审美情趣。作为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创作了史学巨著《史记》,留下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究天人之际”,即探求天道与人事之间的关系,体现司马迁对先秦儒教天人之辩和儒道文明的沿革和继承;“通古今之变”,即贯通古往今来变化的脉络,反映司马迁作为一个史家的要求和使命;而“成一家之言”,则意为要写出自己独到的见解。这些体现了司马迁作为一个文人慎思明辨的“士人情怀”,是司马迁人文精神的发轫和根源所在。
一、司马迁的人文精神
司马迁的人文精神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顺美匡恶的史家立场
顺美匡恶历来是中国史家记史的立场。班固在《汉书》中说:“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2]班固认为刘向、杨雄等博览群书之辈,都称赞司马迁有记载史事的才华,所记载的事件经得起核实,不凭空加以赞赏,也不掩饰过错。以《史记·伍子胥列传》为例,“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为太傅,费无忌为少傅。无忌不忠于太子建。平王使无忌为太子取妇于秦,秦女好,无忌驰归报平王曰: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为太子取妇。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绝爱幸之,生子轸。更为太子取妇”[3]。司马迁没有因为楚平王君王的身份隐瞒、美化他的罪行,而是细致记述楚平王的荒淫无道。
而对于伍子胥,司马迁则将其刻画成一个“舍小义而雪大耻”的伟丈夫形象,与楚平王形成鲜明对比。春秋后期,楚平王因误听谗臣费无忌之言而杀了楚国忠臣伍奢全家,只有伍奢次子伍子胥在申包胥等人的帮助下侥幸逃过一劫。后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率吴国军队攻破了楚国国都郢,然而此时楚平王已薨,伍子胥令人掘开楚平王坟墓,并怒鞭楚平王尸体三百下以报仇雪恨,“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3]。根据春秋时期的宗法观念,楚平王与伍子胥属于君臣关系,伍子胥与伍奢为父子关系。伍子胥抗拒父亲伍奢的书信传召,以及破楚之后“掘王尸而鞭之”的复仇举动,显然违背了周代礼乐文化的“父子之义”和“君臣之义”。《史记·伍子胥列传》记载:“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3]。司马迁将伍子胥与楚平王的“君臣之义”视作小义,将伍子胥的复仇之举归结为“雪大耻”,反映了司马迁顺美匡恶的史家立场,对个体尊严价值的认同和重视,对先秦儒者“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人本主义思想的继承和发扬[4]。
(二)贵民重民的民本思想
贵民重民的价值取向是司马迁人文精神表现之一。《史记·陈涉世家》记叙了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吴广的生平经历,“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字叔。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3]。陈胜虽然胸怀鸿鹄之志,但他出身于地位低下的闾左阶层,并且陈胜所领导的农民起义最终以失败告终。《史记》“世家”所记载的对象为春秋战国以来各主要诸侯国和汉代所封的诸侯、勋贵,世代显贵,而陈胜的身份和结局并不符合“世家”的定义。然而司马迁将陈胜列于“世家”之内,体现了司马迁对以陈胜为代表的农民起义者反抗暴虐统治的肯定和认同,体现司马迁贵民重民的民本主义思想。
司马迁借陈胜这一人物形象发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批判封建社会等级制度,司马迁在其他篇章中也为社会下层的人物立传。《史记·游侠列传》记载:“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3]。司马迁认为,先秦及汉初时期活跃的游侠,他们的行为虽然不合乎当时的国家法令,但他们说话守信用,办事有结果,答应人家的事一定兑现,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去解救别人的危难,却从来不夸耀自己的本领,以称道自己对他人的恩德为耻,他们的行为值得称颂。司马迁赞颂陈胜及游侠等出身贫贱的人物,体现司马迁“不以出身阶层论英雄”的价值标准,体现他的人文关怀与贵民重民的民本思想。
(三)以人为中心的记史原则
《史记》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第一部以纪传体编纂而成的史书,而《左氏春秋》《国语》等先秦时代的史传作品多采用编年体或国别体。国别体与编年体分别将国家和年代作为记叙历史的重心,体现周代礼乐文化重视家族血缘的集体主义特征,是“家国同构”周代礼乐宗法制度影响下的产物。而纪传体则是以人为中心,通过记叙人物活动反映历史事件。司马迁以人为中心的记史原则超越前代的著史传统,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
司马迁以人为中心的记史原则是对先秦儒家“持人之性情”人性观念的继承,体现了司马迁对“人”这一概念的重视和关怀,对周代礼乐文化与先秦儒学人本主义精神的弘扬。司马迁的《史记》开创了纪传体记叙历史的先河,司马迁以人为中心的记史原则也被后世史家所继承,它奠定了封建社会著史体例的基本格局,对史传文学的发展具有跨时代的意义。自此之后,中国古代的官方史书都以纪传体进行编撰。
二、司马迁人文精神来源的多元性
《史记·太史公自序》记载:“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因而守之”[3]。司马氏家族在周代世居史官或其他要职,司马氏家族深受周代礼乐文化和春秋战国文化的影响。司马迁之父司马谈在建元、元封年间任太史令、太史公等官职。司马谈曾“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3],并撰写了著名的《论六家之要旨》。受汉初黄老之学的影响,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批评儒、墨、名、法和阴阳五家,高度赞扬道家思想。司马迁受家族文化渊源和时代精神的影响,其人文精神来源呈现多元性。
(一)先秦儒学与周文化的滋育
先秦儒学与周文化是司马迁人文精神的重要基础和思想根源。司马谈对著史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非常重视司马迁的教育。司马迁在青年时期便“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3],这些经历使得司马迁对先秦儒家文化具有独到认识,对周文化具有独到理解。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3]。秦灭周室,兼并六国,完成了奴隶制封建社会向大一统国家的政治过渡,但司马迁对秦朝的文化政策持批判态度。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司马迁化用贾谊之言,将秦朝走向灭亡的原因归结为秦朝变革了殷周时代的政治文化体制。司马迁否定和批判秦朝奉行的“燔诗书以行法令”“弱民强国”治国理念,司马迁奉行周代“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的儒家政治制度与治国理念。
(二)战国士阶层独立意识的高扬
春秋战国是一个变革的时代,诸侯国伐交频繁,各诸侯国为了谋求生存,在推进改革的同时,广泛招贤纳士。重士贵士思想成为时代风尚,体现战国时期对知识和士人的尊重。儒、墨、道、法等诸子百家在文化领域掀起学术争鸣高潮,开启“道术将为天下裂”时代。
司马迁的人文精神继承了战国士阶层的独立意识及重士贵士思想。《史记·魏公子列传》记载:“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3]。司马迁认为信陵君名冠诸侯,在于他能够与身份地位卑微的“岩穴隐之士”不耻下交,因此高度认同战国时期信陵君、魏无忌重士养士的行为。而在《史记·孟尝君列传》中,“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3]。司马迁将孟尝君养士的行为归结为“好客自喜”,并将其所养之士称为“其俗间里率多暴桀子弟”。同样是养士,司马迁给信陵君与孟尝君不同的评价,可以看出司马迁对战国时代的士阶层及其精神内涵有自己独到的理解。
(三)对汉代经学文化的服膺
司马迁的人文精神继承了汉代经学的政教意识。《史记·太史公自序》言:“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3]在司马迁看来,如不明了礼义的要旨,就会弄到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的地步。君不像君就会被臣下干犯,臣不像臣就会被诛杀,父不像父就会昏聩无道,子不像子就会忤逆不孝,这四种恶行是天下最大的罪过。因此,司马迁的人文精神建立在汉代儒家经学礼义政教的基础之上,他的人文精神是对汉代经学礼义纲常之辨和政教意识的一种批判性继承。同时,司马迁的人文精神反映了大一统时代建功济世的价值诉求。司马迁曾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1]在司马迁的价值取向中,后世之名的价值要远高于在世的穷达、荣辱、地位,司马迁撰写《史记》就是希望通过著史立言达到身后不朽的人生价值。《史记·伍子胥列传》《史记·项羽本纪》《史记·陈涉世家》等篇章中,无论是忍辱复仇的伍子胥,还是项羽、陈胜等枭雄英杰,他们身上都带有功业和英雄主义价值情怀的特质,对功业和英雄的歌颂贯穿于《史记》。司马迁对诸多历史人物英雄化的描写,体现司马迁内心精神世界对功业和英雄的渴望和追求,也体现司马迁的政治理想和以人为中心的记史原则。司马迁对功业的追求,从另一个侧面反映汉代儒家经学建功济世的价值诉求,由此司马迁的人文精神与汉代儒家经学具有不可割裂的关系。
三、司马迁人文精神的实质
司马迁的人文精神既具有历史的承传性,又兼具时代精神的独立性。司马迁身处周、汉文明的历史变迁之中,他的人文精神根植于汉代的政治和文化。
战国中后期,秦国实施商鞅变法,进行了较为彻底的政治社会制度改革,并以兼并战争的方式结束了以封邦建国为特征的周代礼乐文化时代,开启了以大一统为时代特征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帝国时代。由于经济基础和政治架构的变革,作为维护奴隶制封建文明的周代礼乐文化已经无法适应大一统封建王朝帝国文明的时代发展潮流。秦朝的灭亡映证了“燔诗书而明法令”等政策的不可行[5]。汉承秦制,鉴于秦朝灭亡的历史教训,汉初统治者废除了秦朝的思想钳制政策,采纳黄老之学“无为而治”的治国理念。汉初的政策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社会矛盾,但仍未从根本上解决周、汉文化与诸多学派思想分流对立的态势。而当历史行至司马迁所处的汉武帝时期,社会经济得到恢复并达到了高峰。汉初实行的“无为而治”治国理念已经无法适应大一统时的历史趋向。董仲舒把儒家思想与当时的社会需要相结合,兼以法、道、阴阳五行等主流思想,形成了以皇权和“三纲五常”为核心的经学政教体系。但汉王朝实行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文化政策并不是对周代礼乐文化的全盘继承,而是对汉初包括儒家在内纷繁的学派思想的扬弃,并使之合流于汉王朝的盛世气象之中,完成奴隶制封建社会文化向大一统封建王朝社会文化的过渡,结束自春秋战国以来“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局面。
司马迁的人文精神正是这一历史阶段的时代映像。司马迁的人文精神兼收了周代礼乐文化、黄老道学、战国士人精神及汉代经学文化。周代礼乐文化与汉代经学文化构成了司马迁人文精神的基础,是司马迁顺美匡恶史家立场和建功扬名政治理想的源头。黄老之学、战国时代士人精神则体现在司马迁重士贵士的英雄情怀中。司马迁人文精神来源于周、秦、汉三代历史变迁中的主流思想文化,这些思想文化在司马迁的内心世界衍解并融通于他的人文精神之中。司马迁人文精神来源的多元性反映了自春秋战国至汉代文景之治末期诸多学派思想及周、汉文化对立分流的态势。司马迁以人为中心的记史原则,是对周代“家国同构”奴隶制贵族集体政治的超越,体现了司马迁人文精神的士族政治立场,反映了以家族血缘为纽带的奴隶主贵族集体政治时代向以士族政治为特征的封建王朝政治时代过渡的历史倾向。
综上所述,司马迁的人文精神并不是其主体意识的个性显现,而是以司马迁为代表的汉代士阶层对春秋战国至汉初文化多元现象的思辨与扬弃,是汉武帝时期文化意识的共性映像。司马迁的人文精神是奴隶制王朝向大一统封建王朝过渡衍生的产物,反映了周、汉文化由对立走向统一的历史趋势和时代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