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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生存的焦虑
——小说《青光》精神分析解读

2020-12-02

南都学坛 2020年6期
关键词:刘海身份爱情

张 清 祥

(南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南阳 473061)

存在主义哲学之父、后精神分析大师索伦·克尔凯戈尔在《焦虑的概念》一书中认为:“焦虑是自由的眩晕,当精神要设定综合,自由地俯瞰自己的可能性,以有限支撑自己时,焦虑就出现了。”[1]由此可见,焦虑就是人们在面临当下处境和可能处境的选择时所具有的左右为难、手足无措的心境。在这种状态下,个体精神“不可能取消自己,它又不可能把握自己”,个体在选择面前无能为力。焦虑成为人的独特处境,一方面,个体有可能由于焦虑而被虚无吞噬,成为焦虑的牺牲品;另一方面,个体通过抉择也可以使焦虑得到升华。

高长虹小说《青光》将叙事置于20世纪20年代北伐战争后期阎锡山率众占领北平的背景下,讲述了大学生王辰匀一周之内的生活状况和心理状态。主要叙述王辰匀周日清晨的生活状态和心理活动,补叙了前六日的生活现实和心理波动。小说通过对王辰匀生活、情爱和身份焦虑的叙述,揭示了当时男性青年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生存焦虑。

一、生活的焦虑

高长虹一生贫困潦倒,贫困的切肤体验使他对贫困有着透彻的理解和评判。他认为:“经济不必支配人的全生活,但经济是直接关系人的生死的,所以它是生活中的一个基本条件。”[2]“人类的普遍的生活是穷苦的,不自由的,被压迫的,不幸的。幸福的只是少数中的少数;但他们将要被淘汰了。”[3]317所以,在小说《青光》里,高长虹叙述了男女主人公的生活贫困和由此而产生的焦灼与惶恐心理。

(一)穷困与潦倒:生活贫困的现实表象

王辰匀是穷困潦倒的一介书生,“总被人家看做是一个不懂事的傻子,无能为力,没有财命”[3]363。生活穷困使他难以按时付清房租而遭到公寓老板和伙计的冷眼,“公寓的老板,伙计们看他几日了没有动静,料定这人一定又死心眼儿了,不会有油水吃的,所以对他又换了一副嘴脸”[3]367。生活贫困不仅使他生计艰难,还影响到他的前途和爱情。王辰匀“毕业后正想到日本留学去,一点别的心事都没有打算”,“他也的确在计虑着如何在经济上活动,好同刘海珊女士一路到国外去留学”。他们是相爱的,但因为经济问题却难于实现,虽然“近来他们似乎打得很热,几乎有不能离开的样子。但她终还没有答应了他的那个请求,她也许是因为经济的原因,因为在他看来,也似乎她总以为他是一个穷人”[3]363。他们甚至因穷困而吵架,“那天他同刘海珊女士会面之后,话不投机,没有谈到几句便起冲突了。又是同钱有关系的。因此,他更加讨厌这钱,他想他的无论什么都会被它破坏”[3]367。

阿玛蒂亚·森将贫困看成一种“能力剥夺”,“有很好的理由把贫困看作是对基本的可行能力的剥夺,而不仅仅是收入低下”,“生活的贫困不仅指个人确实身处穷困状态之中,而且包括缺乏真正的机会——有个人环境和社会限制造成——去选择其他生活方式的机会。贫困可被视为达到某种最低可接受的目标水平的基本能力的丧失”[4]。王辰匀的贫困与其说是小资产阶级自身的软弱性造成的,毋宁说是个人环境和社会机制剥夺了他摆脱贫困的机遇。20世纪20至30年代,中国遭遇了国内军阀混战和国际经济危机的双重危机,社会动荡,民不聊生,贫穷如幽灵一般在中国大地上游荡,从凋敝的都市到荒野的乡村吞噬着国人孱弱的心灵。贫困的阴霾笼罩着王辰匀,焦灼与惶恐的生活焦虑吞噬着他的灵魂。

(二)焦灼与惶恐:生活贫困的心理压力

精神分析学家弗洛姆认为: “基于人类存在的特殊性的基本生理需求必须以某种方式得到满足,否则人就变得不正常,这就好像他的生理需求必须得到满足,否则就会生不如死。……如果某一个基本需求没有得到满足,就会出现精神紊乱,如果这一需求虽然得到了满足,但却是通过一种令人不满的方式——考虑到人类存在的本性——结果就是精神病(不论是明显的还是以社会缺陷的形式出现的神经症)的发作。”[5]生存在贫困状态中的人们,最忧虑的是衣食住行。因为贫穷,他们渴望富裕。想摆脱贫穷却不能,想得到富裕却无法做到,焦虑由此产生,表现出来就是对当下生活困窘的焦灼与惶恐。

现实生活的穷困潦倒使王辰匀处于两难处境,他有选择的自由,但又难以确定,原因就在于他内心深处处于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生活贫困使他不能按时付房租,公寓老板和伙计前恭后倨的嘴脸又一次次荡涤着他知识分子清高自尊的脆弱心灵。“前门外一家商店当老板”的亲戚昨晚来“看他”,又使他“不高兴了好久,好久”。虽然不愿像这位亲戚似的成为一个“财迷”,但却说了很多“谦恭”的话,唯恐别人认为“太书生气”。渴望获得刘海珊的爱情,并双栖双飞赴日本留学,却因为钱的问题难以成行,以至于“他昨晚睡在床上后最后一个念头还在这么想着。果然他每月交涉到一千元的津贴,他同她到了日本,他学医学,她继续她的音乐的演作”[3]363。个人与社会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王辰匀的基本生存难以实现,被焦灼和惶恐的心理纠缠着,他眼花缭乱,充满着无限的焦虑。正是这种担心和焦虑引发了心理疾病,投射与文饰成为他宣泄焦虑心理的一种消极防御方式。

(三)投射与文饰:生活焦虑的心理防御

投射和文饰都是精神分析学中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即从外界寻找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以免遭受超我的谴责,实质是在无意识中嫁罪于人来消解自己的负罪感。霍尔解释说:“当自我遭到本我和超我的压力时,人就会感到焦虑。为消除焦虑,他极可能把原因推给外界。”“把责任归因于其他因素而不是自我。这种保护自我免遭神经性和道德性焦虑侵袭的机制,即为投射。”霍尔又说:“所谓文饰,是说在外部寻找理由或托辞为自己受到超我指责的行为辩护。”[6]498-499

生活贫困使王辰匀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情结,而他无意识的深层却潜藏着知识分子的自尊,体面与伤痛、自卑与自尊双重悖谬的情绪扭曲着他的心理。于是,焦虑成为他独特的处境。一方面,他有可能由于焦虑而被虚无和绝望吞噬,成为焦虑的牺牲品;另一方面,通过投射和文饰等心理防御机制,使这种焦虑得到舒缓或消解。小说描写公寓老板、茶房与王辰匀交际的情节,惟妙惟肖地揭示出他通过投射与文饰消解体面与伤痛、自尊与自卑情绪的焦虑心理。——“打水!”他掀起帘子照例叫了一声,立刻便得到回响:“给王先生打水!”

他像没有去听它似的,出神地望着天空,像要从那里求得他这一天的行为的暗示。——“蹦!”是水筒的响声,茶房走了进来。

“昨日儿忘记对你说了,刘先生来了两趟找你,都没有找着。她说,叫你今日儿上半天一定等着她。”茶房笑着说。

“哼——好吧!”他答着,竭力要显得俨然不在乎的样子。[3]364——他刚走出了大门,一个人影子在他的眼梢里一幌,是公寓老板,他站在大门的旁边,连忙给他点了三四个连环头。

“王先生起得很早!”他足恭地说。

“不早了吧,已经七点多钟了!”他回答。

“这一来,王先生该有好事了吧……是的……巴结巴结……”夹杂着连珠式的谄笑。

像是一粒枪弹打中了他的要害的地方,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走到街上去了。[3]366

王辰匀本来生活穷困艰辛,甚至不能按时付清房租。与刘海珊闹矛盾,也是因为钱的问题。虽然自卑的情绪无形地侵蚀着他的灵魂,但面对“财迷”式势力的公寓老板和茶房却要保持知识分子的清高与自尊。所以,面对公寓茶房讨好、献殷勤时,王辰匀通过“不去听”“俨然不在乎”方式来“文饰”自己内心的自卑情绪。当公寓老板的“连环头”“连珠式的谄笑”“像是一粒枪弹打中了他的要害的地方”时,王辰匀通过“加快脚步走到街上去”等方式来“投射”自己焦灼与惶恐的焦虑心理。

二、情爱的焦虑

高长虹认为:“人在青年的时候,大抵做着永久的恋爱的好梦。结果是,这好梦常给人以破灭。神经过敏的艺术家又是这种形式中的极端的代表者吧。诗人的恋爱,很少是有专一性的,人们都看见这个破绽,于是有的便来攻击诗人是自利主义者。可是别一方面,诗人也是被他的好梦所欺骗过而才去反抗那种好梦的人。”[3]330高长虹以艺术家的敏锐窥破了爱情好梦的“破绽”,揭破了男性在爱情上的虚伪性和欺骗性,预示着“爱情美梦”之塔的倾斜和坍塌。

(一)肉体与灵魂:身体与爱情的吊诡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爱情被一个独一无二的人吸引:一个身体加上一个灵魂。爱情就是选择,色欲则是接受。假如没有色欲,——没有一个经由感官进入的可见外形——那么就没有爱情,但是爱情超越被渴望的身体,寻求身体中的灵魂和灵魂中的身体。”[7]身体之爱与灵魂之爱应该相得益彰、水乳交融,身体之爱是灵魂之爱的基础,灵魂之爱是身体之爱的升华。然而,肉体与灵魂在王辰匀这里却是矛盾吊诡的,使他处于身体之爱与灵魂之爱纠缠的煎熬中。一方面,王辰匀反复表明,“他们相爱已经有一年多了,近来他们似乎打得很热,几乎有不能离开的样子”,“他爱她吗?没有疑问,甚于她之爱他”,“他更爱她的生活和她的心愿”[3]363。另一方面,他却沉迷于她的肉体,即使面对刘海珊的照片,激发他欲望的也是她的肉体。她“的确是很漂亮的”,“他爱她的眼睛,爱她的鼻子,爱她的嘴,爱她的脸和身体的全部,只要他能够——”[3]365在这种情形下,刘海珊的女性“本质”始终呈现为以肉身为焦点的规范性、化约论的评判。

为了“捕获”她的身体之爱,王辰匀甚至刻意装饰了自己的身体,“他最后又在那照片上接了一个胜利的吻,便把那捕获物放在案上,他洗脸去。他使了三次胰子,又在房间里洒了些香水,因为他知道待会儿她要来了”[3]365。王辰匀刻意“修补的工夫”目的在于创造出他的社会地位、经济价值或道德信誉的虚假印象,以获得刘海珊的肉体和灵魂。正如戈夫曼所言“要创造出不同的身份/认同面具并且获得成功,关键不仅在于具身性行动者和受众之间的协调,而且在于空间和场所的管理”[8]214-216。在男权社会的文化渗透和浸润之下,男性的心目中“女人完全是男人所判定的那种人,所以她被称为‘性’,其含义是,她在男人面前主要是作为性存在的。对他来说她就是性——绝对是性,丝毫不差”[9]11。阿特金森则进一步揭破了男权“象征秩序”“盗取”女性权利和“霸占”女性身体的罪恶:“男人侵犯了那些现在按职能定义的人,即‘女人’的权利,不仅盗取了她们人的特性(她们建设性的创造力),而且霸占了她们的身体。”[10]210

(二)爱情与婚姻:理想与现实的悖谬

爱情,是生命之存在最欢乐最炽烈的表现方式,正如戈德曼所言:“爱情,生命中最强烈、最深刻的元素……爱情,一切法律的对抗者,一切常规习俗的挑战者,爱情,人类命运最强大的塑造者;这令所有人心动的力量怎么可以和滋生于国家和教会中的卑劣莠草——婚姻——相提并论。”[10]75然而,这种男女之间的炽热轰烈的浪漫爱情,在王辰匀和刘海珊之间演绎得却异常艰辛。虽然“她们相爱已经有一年多了”,而且王辰匀“早已看得明白”他爱刘海珊胜于刘海珊爱他。但是,王辰匀的爱情观里却掺杂着爱情等于婚姻的世俗偏见,“然而,如其他们没有达到一种,比如结婚的目的,他便觉着无论如何这不能叫做是爱,或者只是一种无结果的爱,甚至是一种精神上的侮辱”[3]365。王辰匀渴望纯真的爱情,但却被困扰于自己世俗婚恋观的缠绕。理想之爱与世俗婚姻相冲突,这就为后来的“始乱终弃”埋下了隐患。

爱情与婚姻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悖谬缠绕着王辰匀,甚至扭曲了他的心理,将爱情与婚姻悖谬的焦虑归罪于刘海珊,把“我爱你”置换成“我恨你”以求舒缓心理危机。小说至少有三处写到王辰匀对刘海珊的“厌恨”,而且只有王辰匀男性单一的话语言说,刘海珊的女性话语是缺席或缄默的,女性的话语完全被遮蔽。正如西方女性主义理论认为的那样,在男权“象征秩序”的话语系统里,女性是缺席或缄默的。正是由于男性控制了话语权,女性失去了欲望表达的冲动与可能,最终使女性“不能发音” 或“陷于困境”[11]。

(三)梦境与幻象:情爱焦虑的补偿

肉体与灵魂的冲突、身体与爱情的吊诡、爱情与婚姻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的悖谬缠绕着王辰匀脆弱的心灵,情爱焦虑使他无所适从、如坠深渊。他与刘海珊闹矛盾已有5天了,他周六本打算去女校“寻回”刘海珊,“他本来倒是想来忏悔他那天的过错,请求她的饶恕,顺势也便责备她不顾事实,孩子气太重,他想她一定会立刻同他言归于好,比从前更进一步亲密起来。他们便立刻一同出去逛北海去”。不料却遭到了刘海珊的拒绝,甚至不肯与之见面。沉重的打击使他失魂落魄,“当他从女校走出来的时候,像是失掉了一颗明珠,他的面色苍白,他几乎怕人看他,像一个偷儿似的匆遽地溜了出来”[3]369。

弗洛伊德说:“梦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荒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识昏睡而只有另一小部分意识乍睡还醒的产物。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愿望的满足,白天受到刺激产生的愿望可能因为外在原因无法达成,于是在夜间转入梦中以求间接满足。但“在化妆的梦中,愿望的满足并不公开表露,而是要我们去追寻的,所以要证明它,便不得不等到梦已得到解释之后”[6]499。王辰匀内心深处渴望拥有刘海珊的身体和爱情,并希冀二人双栖双飞去日本留学,一个从事医学研究,一个从事音乐事业。但现实经济的困境不仅使他们的爱情遭遇挫折,而且也影响到他们的学业和事业。王辰匀白天的挫折和压抑,必然在夜间通过“梦境”得到替代性的满足。小说这样描写王辰匀的梦境:——一个早上,他们携手到一个公园里散步。忽然一阵鸟声从那碧绿的树叶丛中悠扬地传来,他们不知道是什么鸟儿。连忙向着那叫的地方跑去。她在前面,他追在她的身后。忽然,他看见她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子,他们是跑在一个一个田地里,那声音,是从她喉咙里唱出的一首儿歌。他在追着嚷道:“音乐家!音乐家!”他自己也忽然变成一个小孩子了。她不搭理他,像完全没有听见,像完全不知道有他在着似的提起她那婉妙和悦的调子,唱了一次又一次地尽跑尽唱。[3]364

王辰匀被压抑的愿望在梦境里得到了满足,周日清晨醒来回到现实中,他“像从一个小孩忽然变成大人也似的”,“只恨没有能够在梦中伸出两只手来抓住了那种比梦更为轻妙的幸福”,他沉浸在梦境里回味无穷,“也真有一种甜美的回味,只是清淡了一些”。在王辰匀看来,“人的行为也真怪,偏会无中生有创造一种幻境来满足自己,而那种幻境,不但是在现实生活上不能够有的,而且在白日里时一个人连想都想不到”。所以,王辰匀兴奋得“手舞足蹈,几乎像变成一个狂人”[3]362。

梦境似乎并没有使王辰匀被压抑的愿望得到彻底释放和满足,王辰匀假借幻境得以弥补。在静谧的清晨,“像有什么在勾引着他,他走到书案旁边,他的脚步迤逦地也像在打量着什么心事。像一缕银灰色的淡雾,是回忆的色调。梦立刻再现在他的心上”。王辰匀先将山西民间朴实的“灰鸽鸽”原型幻化成西方的精灵“青鸟”原型,接着将“青鸟”与刘海珊的照片叠加,最后将“青鸟”、刘海珊的照片和刘海珊本人幻化为三位一体,“他一面接吻着那张照片,一面不断地想着:‘青鸟!青鸟!我的真真实实的青鸟!’”[3]364荣格认为古神话原型在艺术中的激活,目的在于“不停地致力于陶冶时代的灵魂,凭借魔力召唤出这个时代最缺乏的形式。艺术家得不到满足的渴望,一直追溯到无意识的原型意象,这些原始意象最好地补偿了我们今天的片面和匮乏。艺术家捕捉到这一意象,他在从无意识深处提取它的同时,使它与我们意识中的种种价值发生联系”[12]。王辰匀从无意识深处撷取“灰鸽鸽”和“青鸟”原型并幻化成刘海珊时,补偿了他“女色”与“爱情”缺失的片面和匮乏。

三、身份的焦虑

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人的需求呈现从低级向高级的趋势,曾经身体的饥饿疼痛、安全感被更高层次的身份追求和价值尊严所带来的身份焦虑感所代替。高长虹在小说《青光》中就呈现出现代人类在失去心灵“诗意的栖居”之后所表现出的彷徨无着、无处安放的状态。

(一)认同与拒绝:身份寻找的两难抉择

从广义而言,身份指“个人在他人眼中的价值和重要性”[13]5。“他人对我们的关注之所以如此重要,主要原因便在于人类对自身价值的判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确定性——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人对我们的看法。我们的自我感觉和自我认同完全受制于周围的人对我们的评价。”[13]7但身份并不是一个恒定不变的模式,随着时空的转换身份也有一个流变过程,他人对我们的身份的评价和认同同样有一个变化的过程。正如阿兰·德波顿认为: 在传统社会里,身份的高低主要由家庭出身决定,而不在于是如何通过发挥才智获得成就,也即注重“你是谁”的问题; 可在现代社会并非如此,社会身份很少取决于恒定不变的世袭头衔,而往往取决于个人才智在迅速发展、变化莫测的社会经济体系中的表现,也即更加注重“你做了什么”的问题[13]87。

首先,书生/书生气。王辰匀认同自己的书生身份,而对“商人”身份却心存芥蒂。他虽然很穷,却不想过早地混迹于商人之间,沦落为一个他所鄙视的“财迷”。所以,当他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他委婉地拒绝了一个商店老板亲戚的邀请,并“为这个不高兴了好久,好久”。因为在他看来“中国人真是怎么好!尤其是这些山西人:财迷!他们也都在计议着如何发一次洋财。近几年来看见人家奉天人呀什么人呀早有些眼红,却不料也有轮到自己名下的一天”[3]363。由此看来,王辰匀认同“书生”身份而拒绝“财迷”身份,而当时的整个社会风气污浊,国人追名逐利、财迷心窍,反而把王辰匀的“书生”身份视为“书生气”。

其次,实际者/空谈家。在政治生活上,王辰匀并非“讨厌”政治生活本身,而是“讨厌”从事政治生活的人,更是讨厌那种人的生活方式。“如你说王辰匀是一个国民党党员,证据确凿,那你便得认错。反可以说他很有点讨厌那些从事政治生活的人,不是讨厌根本上的那种生活,而是讨厌那种人的生活。”因为在王辰匀看来,“真真实实地为大家做事,谁能说不是最好的人呢”?王辰匀“便是他自己,在小时也立意将来要做一个政治家。后来他知道错了,他改习了文学。后来他又觉得文学太不实用,同自己也不相近,他才终于把他的学课集中在自然科学,尤其是生理学方面,预备将来做一个医生”。因为他重实际而轻空谈,“他把实际看得比什么都更重要,所以他厌恶浮夸与势力”[3]365。在整个社会注重“浮夸与势力”的污浊氛围中,王辰匀崇尚“实际”而不能实现,讨厌“浮夸与势力”却又使自己陷入“异类”。

最后,优秀国民/国民党员。王辰匀虽然不是国民党员,但他同情国民革命,因为他认为“他是新资产阶级的一个分子”,“他常自谓除不奔走,不喊口号这些小缺点外,他比那大多数的国民党员更是重视的国民党员”,“他对于他的阶级利益,民族利益,没有不相吻合的地方,这便足够说明他是一个优秀的国民了”[3]366。真正的优秀国民对于革命并非只是“奔走”“喊口号”,而是要进行长期的艰苦卓绝的奋斗,不怕麻烦、卑贱、苦痛、污秽、流血和牺牲。鲁迅的言论也精辟地论述了革命的非“浪漫谛克”性,“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决不是如诗人所想象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革命尤其是现实的事,需要各种卑贱的、麻烦的工作,决不如诗人所想象的那般浪漫;革命当然有破坏,然而更需要建设,破坏是痛快的,但建设却是麻烦的事。所以对于革命抱着浪漫谛克的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进行,便容易失望”[14]。

(二)愤怒与绝望:身份焦虑的心理压力

由此看来,身份的焦虑主要来自个体自我身份认同与群体社会身份认同的矛盾悖谬而产生的一种无所适从、莫名其妙的心理压力。个体自我身份认同如果遭遇来自群体的漠视,就会使个体“愤怒”或“绝望”。阿兰·德波顿引用威廉·詹姆斯在《心理学原理》中的言论阐释了这种现象:“如果可行,对一个人最残忍的惩罚莫过如此:给他自由,让他在社会上逍游,却又视之如无物,完全不给他丝毫的关注。当他出现时,其他的人甚至都不愿稍稍侧身示意;当他讲话时,无人回应,也无人在意他的任何举止。如果我们周围每一个人见到我们时都视若无睹,根本就忽略我们的存在,要不了多久,我心里就会充满愤怒,我们就能感觉到一种强烈而又莫名的绝望。”[13]7

王辰匀生活的“这个时代已在开幕了,这可以叫做国民的时代。近十几年来完全像演的文明戏,就是那种改头换面的旧戏。是黄色和白色的混合,帝政时代的遗毒和帝国主义的余威里勾外连,主宰了中国民族的生命。现在,正像一个时代的早晨,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无论如何,是未来的幸福的症候,是青色的世界了”[3]366。20世纪20年代北伐后期,是黑暗与光明交替、战乱与和平共存、专治与自由同在的时期,旧的社会制度、意识形态行将崩坍,而新的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尚待重构。王辰匀在书生/书生气、实际者/空谈家、优秀国民/国民党员身份的两难抉择中无所适从、左右为难,书生、实际者、优秀国民在那个血雨腥风、鬼魅横行的时代被那个时代荒谬的意识形态所漠视或吞噬,致使王辰匀这样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心里充满了被熟视无睹的愤怒,同时也感觉到“一种强烈而又莫名的绝望”。

(三)替代与升华:身份焦虑的心理防御

在精神分析学看来,丰富了人类文明和文化的形形色色的努力,都可以视为本能欲望中除去性欲色彩的升华。替代和升华,或称替代作用和升华作用。所谓替代作用,也称移置作用,“移置作用是用那些不会激起焦虑的目标替代会引起焦虑的目标。如果移置作用有助于社会的积极发展,它就称为升华”[15]。这就是说,当个体的本能冲动和欲望以及由此产生的行为的动机为自我的现实原则、超我的道德原则及社会环境和道德文明所否定、所不容、所抵制、所压抑时,个体只能被迫延缓本能冲动并改变欲望的满足方式,以社会环境和道德文明所允许的、内心的自我和超我所认可的欲望满足方式代替之,以降低焦虑达到自我防御的目的。如果这种替代的欲望满足方式不仅为社会道德文明所接受,而且是高尚的、能积极推动社会发展的,那么,这种欲望满足方式就是升华[16]。王辰匀身份焦虑的痛苦和焦灼,通过对国民性思考和国家命运忧虑的“替代”和“升华”得以消解。

首先,国民根性的思考。王辰匀对国民性的思考建立在对自己同乡山西人的认知上,他反对“财迷”式的山西人,“他又不由得嗟叹起来:民间还存留着这么多古代的废物”,“他认为这些才是真正地道的山西人:忍耐,牺牲,朴素,忠实,而且和气,而且和气,而且和气!是他的真正同乡,不像那些卖国罪们商人”,“他只是默祝他们更为勇敢起来,精干起来,机巧起来,他甚至于希望他们也凶暴起来,不讲道理起来”[3]369。由此看来,王辰匀对山西人性格的感性认知与鲁迅对国民性的理性思考一脉相承。鲁迅着力批判了国民的“卑怯”和“贪婪”,认为“中国国民性的堕落……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卑怯’和‘贪婪’,但这是历久养成的,一时不容易去掉”[17]。“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18]

其次,国家命运的忧虑。20世纪20年代北伐战争后期阎锡山率众占领北平,兵荒马乱的社会现实、混乱的社会舆论、精神萎靡的士兵和奴气十足的市民等,使王辰匀由个体生存的焦虑升华为对国家民族的思索。小说中写道:“到处都挂起青天白日旗,带红的尤其鲜艳好看。到处都是灰色短矮的兵,面目黧黑,精神困倦,引不起一点人们的恐怖。奴气十足的北京市民几乎把这个传为美谈,这种太不凶狠的兵!”军阀混战致使国运艰难,北伐战争又使国人看不到国事前途,即使天上的云也“好像在做出怅惘的表情说:和平与光明在人间是不能够存在的”[3]368。北京市民的街谈巷议更是消解了北伐战争的正义性与合法性,同时也暴露了国人的“看客”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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