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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弗斯的越狱

2020-11-30蒋曼

时代邮刊·上半月 2020年10期
关键词:弗斯笛声西西

蒋曼

欺骗了死神的西西弗斯,回到人间,重新享受阳光的照耀和水流的滋润。恼怒的众神对他实施了最严厉的惩罚:每天推动巨石,从山脚到山顶,然后巨石从山顶滚落,回到原点。西西弗斯将永远周而复始地劳作——无效无望地劳动。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更为严厉的惩罚。

千万次的重复,消蚀的不仅是体力,还有生活的希望和激情。西西弗斯热爱的人间将成为囚室。他获得人间的永生,也获得单调重复、索然无味的人生。

没有变化,没有挑战,完全是单纯的体力劳动,周而复始。他无法创造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所有的劳累与疲倦都会在第二天再次出现。如果他专注于他的石头,他的眼中只有石头,他只能用一种最原始的方式推动石头,推到山巅,然后看着它顺着来路滚下山去。他走下山,从头开始。他当然不能对一块石头做什么,他能改变的很少很少,这是惩罚的意义。无能为力的绝望和无功而返的失败。他被这样的绝望囚禁在无形的牢房中,他的刑期没有尽头。

今天的普通人何尝不是这样,当工作的意义和价值被不断稀释,那些自称社畜的人们恰是现代的西西弗斯,他们只看到现实中苟且的巨石。每天重复的事,无论大小,都会带来毫无意义的空虚。价值感、成就感和体力一样消失殆尽。人人都有无法摆脱的巨石,劳苦而单调。

所有谋生的活计都是那块石头。而生活总有缝隙吧,在奋力向前的挣扎中,不要始终盯着那块让人沮丧的石头。西西弗斯在群山与巨石之间,早已越狱。

推动石头时,他可以看看天,看看山,注意沿途不要压着一株野花,在某处与一只田鼠谦让。或者敞开衣襟,用胸膛去感受风在吹干汗珠时,皮肤露出的微笑。每一刻似乎都不同:晨曦与黄昏的霞光不同,春天的云影与夏天的云团不同,月初与月中的夜空不同。

不难想象,当石头滚下山去,西西弗斯空着双手,如释重负。在夏夜海风的咸腥味中,他看到天空由矢车菊的淡蓝,慢慢变成暮色。他嗅到薄荷、月桂的香气,在燥热的、寒冷的、潮湿的空气中弥漫扩散。芦苇在山脚下连绵,闪动着波涛起伏的光;牧人的笛声穿过柏树、枞树、橄榄树、枫树、橡树的枝丫。他走下山,像风、像阳光、像笛声,穿过树与树的缝隙,云朵与雨水的缝隙,山与溪水的缝隙。

他在虫鸣中摸索下山,在夜幕中辨认白天无暇顾及的身后。他用清凉的溪水,洗去一天的积尘和汗水。在水的濯洗中,他获得一种新生。即使是一顿最简单粗糙的餐食,也能让饥饿的肠胃得到妥帖的安抚,然后倒头大睡。在梦中,他拥有自由的人生。

即使明天依旧是无望的劳苦、艰辛,也会有新的期待:石头不会改变,天气也许会多云转晴。一个乐于寻找生活趣味的人,他的眼中不只有巨石,他看得见流云,听得到鸟鸣。

神呀,高居在奥林匹亚神殿之上,他们不太了解人的百转千回。既然想象无法禁止,感官不能关闭,他们终究会在劳苦的命运中重新获得欢腾的活力。

囚禁从不是物理意义的边界,当眼睛不被石头堵塞,人类将和西西弗斯一起越狱。悲剧会成为被征服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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