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谷子里的星星
2020-11-30孙玉波
孙玉波
“这个大,这个大,这个大……” 老母鸡“菊花豹”抖动一只脚,扑棱着翅膀,在栅栏边扯着嗓子喊着。
“根儿呀,根儿,快去,快去捡蛋去。”
听见娘喊,我嗖地从窗台上蹦下来,风似的冲向“菊花豹”下蛋的荆条筐。我叫根儿,那时我还小。我家的房子也很小,用三个手指就能捏起来。
一个带着“菊花豹”体温的鸡蛋,我轻轻捡起来,捧在手心里,挪着碎步,哈出的热气洒在了鸡蛋上。然后我颠着脚,用小脑袋顶起柜盖,红漆板柜中有一个竹篾笸箩,坏了的笸箩沿用花布条裹着,笸箩里装着陈谷子,陈谷子是我们全家度命的食粮。我把鸡蛋慢慢放在笸箩里,让鸡蛋排成队,用暗黄的陈谷子埋起来,用手轻轻地拍了又拍。
“娘,8颗了。”
“嗯,我知道。”
“菊花豹”下了蛋,总能得到娘的奖励,娘把几颗棒粒扔给“菊花豹”,“菊花豹”啄着食,扯着嗓子,扑棱着翅膀依旧不停炫耀:“这个大,这个大……”
暗黄的陈谷子滑滑地流过我的小手,柜盖一次一次被我用小脑袋顶起。鸡蛋攒到十多颗,娘就笑成花儿似的,用瓷盆端着,碎着步子,到几里外的供销社换火柴、食盐,换我上学的铅笔、橡皮、田字格本……
就这样,一颗一颗鸡蛋铺成全家人生活的路……
冬夜像一口枯井,很黑很深,没有一颗星星。一只黄鼠狼嗖地钻进了鸡窝,“菊花豹”嘎嘎嘎喊:“救命呀,救命!”娘顾不得穿鞋,从屋里蹿出:“赶紧给我放下,我打死你——赶紧放下! ”当时,黄鼠狼咬着“菊花豹”的屁股,“菊花豹”疼得受不了,扑棱着翅膀,在院子里窜。
娘声嘶力竭,“菊花豹”获救了,而娘却摔折了胳膊……爹不顾娘阻拦,掀开柜盖,卖了三升陈谷子,又找到生产队长,借来毛驴,驮着娘到县城去看病……走了一天一夜,铺天盖地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
鸡蛋一颗一颗攒,日子一天一天过。后来“菊花豹”有了四个儿女,每年秋天玉米上架,白菜入窖,娘就要把“菊花豹”一家子撒出去,让他们自己去找食,这样能节省一些喂鸡饲料。
“菊花豹”的两个女儿大花、二花,不把鸡蛋下在“规定地点”,把鸡蛋下在柴草垛、杂草深处、犄角旮旯……这样就要有专人追鸡找蛋。
如果不能及时找到捡回,鸡蛋就会冻坏。鸡蛋冻坏了,娘心疼得跺脚,高兴的是我。把冻坏的鸡蛋,化了,磕破皮,倒进铁勺,煎成荷包蛋;或者和泡开的黄豆粒一起炒,我抱着火盆,娘把裹着鸡蛋的黄豆粒夹起来放在我嘴里,哎呀,真香!
为了防止鸡蛋丢失,娘想尽了办法,追鸡找蛋效果不好,那就扣鸡下蛋。晚上把鸡窝门挡严,拂晓时把大花、二花拽着鸡腿抓出来,娘一摸就晓得有没有蛋,没蛋的放生,有蛋的用荆条篓子“软禁”起来,篓子里放一些供鸡生蛋的杂草,等到鸡把蛋生出来才能还它们自由。
那年山桃花开,村里闹鸡瘟,“菊花豹”病了,娘给“菊花豹”喂药、喂水,在一个纸箱里放了碎棉花,当做“菊花豹”的病床。精心伺候一个星期,最终没能挽救“菊花豹”的生命,“菊花豹”走了,娘盘腿坐在当院,号啕大哭。
再后來,娘养的鸡越来越多了,它们咕咕地叫。
鸡蛋攒到了一定数量,娘把鸡蛋小心翼翼放到荆条背篓里,用纸壳、谷糠把鸡蛋倚好放实,然后备好玉米饼子。爹就背着鸡蛋走六十多里山路去一个叫金星的厂子,和工人用鸡蛋换大米、白面。山路崎岖难行,父亲天不亮就走,通常天黑才能到家。
金黄的夜色铺满山谷,娘不放心,就领着我到山梁上去迎:“根儿他爹,根儿他爹……”我喊:“爹,爹……”声声呼唤在山谷中飘来荡去。
天色暗黄,让人想起柜里竹篾笸箩里的陈谷子,滑滑的。终于,我们见到了暗黄夜色中爹的身影!
爹背篓里的鸡蛋没有了,我急得要哭。
娘说:“咱家的‘菊花豹在天上,每一颗鸡蛋都成了星星……”我有点儿听不懂,娘便仰头指给我看,我抬头望时,天空不知啥时缀满了亮晶晶的星星。
回家。爹拉着我的手,娘拉着我的手,我们走在滑滑的陈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