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丝的艺术
2020-11-30李晁
李晁
引子
我是读过《白雪公主的简历》的初稿的。那还是二○一四年在我供职的杂志上发表了陈丹燕的中篇小说《其实我有许多想说》,这就是本书第一章“悬丝”的萌芽阶段。标题的寓言性与文本高度贴合,倾向于木偶的世界。我没想到再次读到这一部分时,小说已有了视野的抬升,它走出了封闭的空间,走向了宽广与纵深,这拯救了木偶,也拯救了与木偶相逢的人。
当初丹燕老师问我,你们发表图文形式的作品吗?我立即回答,可以考虑的。我回答得比较心虚,因我也不知道我们能否接受如此形式的作品,但作为年轻编辑,另一种心气在心里战斗,我一向以为杂志的固定形式是可以被打破的,甚至就是用来打破的。就这样,在我的追约下,丹燕老师把这部作品交到了我的手里。
我的第一阅读感受自然是新奇。以前我并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作品,那些图文形式(绘本)的套路我也了然于胸,它们要么绘大于内容,要么图像彻底沦为装饰,而这部作品却颠覆了我的狭隘认知。唯一的困扰来源于我与美编就排版的讨论:如何更好地呈现?这是编者深入一部作品的方式,似乎在具体编排的过程中我又一次进入了文本。以至于三年后,当本书里的“真话”一章以原标题《云是天的玩偶》出现时,我已多少驾轻就熟了。
一
“夜很长啊。”
李平,还有本,这两个从各自生活中出离的人在东欧一座小城的夜幕里,终于坐到了一起。这是一个新的开端,以两人的年纪,各自走到中年的尾声(本还要年轻一些),可“夜还长着”。这里的“夜”,预示着人生的去路,那未来之路。这是“悬丝”的结尾。
小说追述的时间比两人年龄叠加还要长久许多,那是以木偶为代表的角色存在的时间,是属于浮士德和梅菲斯特的,也属于白雪公主和其他知名或不知名的角色。从这一角度,小说也是关于时间的,那些被博物馆收藏的木偶正是古旧时间里的遗存,它们演绎了故事中的故事,它们曾一次次被真实上演,直到人类失去耐心,失去对这一以“笨拙-灵活”为表现的艺术的热爱。木偶没有了悬丝,悬丝之上没有了操控的演员,乃至演员失去了用悬丝传达自己的情感时,就是该事物走向博物馆的时刻了。这是小说的一个源头。因而《白雪公主的简历》里最重要的篇章“悬丝”就有着试图让时间倒流的努力,这不是简单地复现一部木偶剧简史,而是人类生活中关乎心灵的发现,作为隐喻,这发现是借助消逝的活动、难以言语的木偶完成的。“如果小说存在的目的是提醒我们那些忘记的事情,那么恰恰是这一点本身倒是我們最可能忘记的。”这是迈克尔·伍德在《沉默之子》里的发现,也是我读到李平与本坐到一起,听见波西米亚水晶玻璃杯发出碰撞后想到的。
一切还得从头说起。
成长于爱荷华玉米田里的本,带着摇摇欲坠的婚姻旅行到了一座有着巴洛克风格的小城,却意外发现了古城的木偶博物馆,迎面撞见了困扰着欧洲各地或说全人类的浮士德博士。这让处在生活困境中的本犹如听见“洋铁皮发出的雷声”,“要不要为了时光倒流而将灵魂与魔鬼交易”,这切中了一个事业与爱情遭受双重失利的人。本的妻子珍妮特,曾经是个来自德国的交换生,有着欧洲的古典美,那是少年时代的相逢,是本最美好的回忆。浮士德的出现唤醒了本的记忆,却挽救不了时下本自身的惶惑与濒临破裂的婚姻。置身木偶博物馆的本,“忽然落入了十九世纪的空间里,他喜欢这种错乱感,好像胃那里有什么一下子松弛下来,对任何东西都不必负责”。这是触发本留在博物馆工作的因由,他遇见了有形的浮士德(那林林总总的木偶),却与自己的心做了交换。由此本甘愿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属于木偶的空间。
木偶,不过是人赋予的物质化身,所演之事亦不出人类活动轨迹,这点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眼下,它们已跟不上人类观赏的精神需求,它们经历了事物的发展过程,即由盛而衰。也是在这一刻,经历了华尔街高光时刻的本与这些木偶达成了瞬间的默契—他们都是被抛弃者。这是本与木偶的共同来路,这一刻的本,何尝不是一个自我流放的叫作“本”的木偶呢?
本很快进入了木偶的世界,陷入了一桩城堡杀妻案里。一个个角色的出场,很难说它们不是过去生活的写照,那些细致地对着装的描述,对它们依托的材料的详尽解读,都是本的焦点所在。本的独白是稍后代入的,他主动介入到了这些沉寂的木偶与它们曾经代表的人物身上,甚至开始了对木偶本身的粗暴控制。“摔开你的腿”,这是本打断魔鬼控制的下意识动作,他是借此警示自己吗?那些玻璃做的眼睛,“它们那么吃惊又那么理解地大睁着,正是我心里自己的样子”。水落石出了,本看到的偶,不过是自己内心的投射。而被本重述的故事也真的老旧了,两百年前,一个粗犷的未婚夫手刃了城堡里的小姐……
叙述到这里,小说开始双线并进,故事衔接了故事,图片的意义也变得越发重要。木偶的形象虽被文字细细描摹,但和目睹一个货真价实的木偶还是不同。图像带来直观,无须文字转化为脑中的虚拟形象,这是真切的视觉所得,也是小说的另一维空间,与文字互为参照。图像基于事实,与写作本书的作家有直接关联,这是“悬丝”的源点,没有它们,就很难生成这部作品。
作家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些木偶的?又是什么力量召唤作家让她拍下了它们?那一刻,作家是否会想到为它们创作一部小说?和木偶被虚构的形象一致,作家也以虚构嫁接了它们,使它们焕发了新的生命,这生命并不是单一地重复它们曾经的命运,那被上演的千千万万次中的一次,而是通过两个并不存在的男女,借助他们的发现,对木偶的世界做了一次探秘。这探秘的过程最终也反向了被作家虚构的人,甚至我以为这一切也反向了作家自身。那阅读者又如何?他的目光能同时接受三个时空的存在与彼此交错吗?我觉得打通这一点,是进入“悬丝”的钥匙。
杀妻者的形象,无须多解释,本代入的是他的内心,这是本的本能,“你想要为她念古老的诗,陪她看戏,为她买礼物……所以,看她血如喷泉一样涌出,感受到她的皮肤、肌肉、小巧的肋骨,一一在薄硬的刀刃下撕裂,拉开,好像爆裂的塑料。她失去血液的身体渐渐在你掌中软下去,小下去,如一只泄了气的气球那样缩小变轻,那也是绝对地服从,也能给你绝对征服的满足。如果不是爱她,怎么想征服”。这补白惊心动魄,这是灵魂的给予与说明书。在消失的木偶操纵者身后,本以不必悬丝的方式,为木偶注入了属于它们的灵魂,这灵魂来得暴烈又令人信服,让本感觉自己离华尔街越来越遥远,甚至成为另外一个人。
平庸的夫妻、老态的爵爷、势利的母亲、亲爱的小姐、莫名的男人,本一一靠近,一次次附身,于是一桩扑朔迷离的杀妻案,就被一个许多世代后的男人所洞悉,这不是传说和既定剧本可以解决的。这是本的剧本,它们都是本的演员,这一刻的本仿佛在一一与演员讲戏,讲得那么耐心、入微。
李平,来自中国的木偶戏演员,一出《白雪公主》,她演了近三十年,是个真正的木偶表演艺术家。她与本的相逢是一次奇妙的遇合。李平掌握的是技术的绝对熟练。她告诉本,“一个木偶操纵者,必须经过严格的舞台剧演员的漫长学习,学声乐、形体、地方戏剧,然后,再经过漫长的木偶演员训练,学到如何将自己用身体演的故事,用木块和提线演出来……”这是中国的学艺方式,透着苦闷与严谨。技术派的李平就这样遇到了内心流的本,这是命运的造化。本与李平,各守了木偶世界的一端,这也可以看作是他们在寻找自我的过程,因自己的那一半都在另一个人体内。李平等待的是“物我两忘,滑翔进那神秘的30%”,那30%正是木偶操纵者的神圣巅峰。
没人能质疑李平对木偶的理解,那些如数家珍的角色、那些反复演出的经历、那些灵感的降临,以至于过于投入的她,几乎成了另一具操纵木偶的木偶,这是她从自我世界迷失的开始。
关于“灵感”的章节是“悬丝”里的核心部分,它的内蕴与感触,正是李平的全部人生意义与抱负所在,但也最终限制了李平对木偶表演的理解,这理解不是不够深入,而是她过于投入演出而忘了自我。这是李平的局限,她忽略了木偶之外的世界,她无法从这个鲜活的世界里汲取营养,对人生的封闭最终未能让她进入那神圣的巅峰。这是当局者迷,可谁又能为她指点迷津呢,谁能对一个投入毕生心血的艺术家道出真相:你拒绝舞台外的生活,所以舞台又拒绝了你。
把李平束缚住的,正是白雪公主。
原版的《白雪公主》充满了暗黑传说色彩,那与父王乱伦的公主、嫉妒的生母,都不是我们现在见到的纯洁形象。这被篡改的故事,正因为篡改才得以广泛流传,乃至成为最经典的故事之一。这是白雪公主被洗白的经历,世人接受的只可能是这样的白雪公主,李平也不例外。读到这里,我不禁一想,若她能演出一场原版的《白雪公主》,或许缠绕着她内心的那30%就能被打通。犹如大师指出的“真正要学习的不是如何操纵一只成熟的木偶,而是如何让它来操纵你”,这是不是王尔德说的“与其说艺术模仿生活,不如说生活模仿艺术”的具体行动?让木偶操纵,是摒除了自我主观意念的尝试,这不是强行赋予其灵魂,而是聆听对方的内心之声,并代之表达。这是迷人的一刻。卡尔·菲利普·莫里茨写过:“看在一个身体是美的分上,不必意味任何东西,不必讲述其外在的任何东西;它只是借助外表讲自身,讲其内在所是,它应该成为自己的能指。”这是木偶的心声吗?
我不知道白雪公主的源点是否真的那么不堪,后来的白雪公主又是否知道自己的故事是一个可耻的为了美化做出的遮掩。这一点,李平不能判断,我也不能,因一个故事从口传到书写并非是复印式的过程,何况故事又被篡改过。但如果有一丝可能,为什么不可以倒过来,还白雪公主以本来面目?也许在这翻转的过程中,我们能见到一个既非黑又非白的真正的公主形象。这是木偶不被完美支使的抗议与使命么?只是这尝试仍有其风险,甚至这尝试的念头一俟诞生就让人想到一个不安的形象—梅菲斯特。
因为找不到路径,李平才想要找见一个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犹如一个智者,触及了世间的真相,或者说他正是用颠倒的方式来予以肯定。“我是永在否定的精灵!一切事物只要它生成,理所当然就要毁灭,所以还不如无所发生。你们管这叫破坏、罪行,简单扼要说就叫作恶,这就是我本质的属性。”
梅菲斯特对自我的美化也透着东方的禅味,无所发生,不是开端与终结,而是开端之前的状态,是终极形态。可既然梅菲斯特出场了,就宣告了这一不可能性。它其实只是自我的暗影,那被文明、道德圈禁的部分,我不敢说有人能完全将它禁足,或许我们太过紧张,以至于流于僵硬的教化,以硬碰硬,最终不得不露出马脚。
故事的“浮士德的时间”,正点滴暴露了这种可能,“消除一切正经”,但花招与诱惑还是不可避免,一旦与失控的欲望相逢,便犹如烈火烹油。不如此,它就不是梅菲斯特,世上也就没有了浮士德。
我想我也可以借此演绎一段:
梅菲斯特:你想时间倒流吗?
我:如果不愿意,你能消失吗?
梅菲斯特:哦,不,你不该这么想……
问题都指向了自我的内在,这内在也有层级。我们哪怕触到了某部分内在的核心部分,但与真正迷失的所在—我们需要的部分—越发遥远,或者它仅仅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但因为心中壁垒,我们永无得见之日。“悬丝”,我以为就这样构建了一个复杂的内在网络,什么是我们真正需要的?
伏尔塔瓦河永远泛着白光,灯火渐亮,夜正在降临,这是自然的轮回。李平与本坐下来,享受现世里的美食,人渐渐获取了平静,一生看过去也变得短暂了,那些尖锐的审问与谴责都只是梦里的情境,眼下,只需轻轻地碰上一杯,想起年轻时的美好事物,就足够了。
這是“悬丝”的最后画面,这一次我希望李平与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从对方身上。
二
“悬丝”是实验的,多重空间的展现让小说如套娃,这并非简单的故事套故事,读者犹如迫不及待的揭秘者,不是这样;小说也不是人物、视角不断切换的一般算法,它的纵深来自精神向度的呈现与挑战。
一个不知该寻找什么的本,一个偏想寻找什么的李平;一个在金融界里冲浪的人,一个在传统艺术里浸染的人;一个历经了爱情又婚姻失败的人,一个从未尝试过爱情与婚姻的人……在两人的误打误撞中,在茫然与目的明确的旅程之下,一扇旧世界的大门被联合打开了,这世界的核心要素就是—木偶。
木偶戏本是街头的艺术,带着天生的流浪气息,这一出身不算高贵的“游戏”,偏又有着极难被掌控的技艺,这一难度几乎在它诞生之初就决定了它的易于消亡。木偶戏无疑是戏剧的一种,只是形式不同。按卢卡奇说法,“戏剧的宗旨是群体效应”,这里自然涉及群体的接受,而这接受最终导致了戏剧“什么应该被强调,什么应该被略去”。这是创作的倾向,而在本与李平的发现里,作家反其道而行,她偏偏不告诉我们这些木偶所演化的故事,而只是专注地表达那些应该被略去的部分,即对心灵的钩沉,对木偶所代表角色的深度体验。反过来,这体验也浸润和改造了人物本身,这是本与李平命运的生发点。木偶在这里再一次发出了它们想要传达的信号—一种总被操纵又不甘被操纵的命运。那么什么是平衡点?是李平所要寻找的那30%吗?或者想象一下,是木偶的未来形态,是人工智能的独立?它们真的想要自我?如果不是,那么本的解读与李平的寻求,又回到了最朴素的现实,那就是对自我的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