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庄子及后学与稷下先生

2020-11-30王济民

华中学术 2020年1期
关键词:姜涛书社黄帝

王济民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西周走向衰弱,官学下移,诸侯亦日益注重学术。至战国,士人兴起。识见抱负之君,每招致士人以为己用。是时可谓学派林立,百家争鸣。前374年,田齐桓公午即位。其在位期间,于国都临淄城西门,即稷门下,创建学宫,讲论学问,是为稷下学宫。前357年,桓公卒,子因齐立,是为威王,学宫规模扩大。邹忌任相。前320年,威王卒,子辟疆立,为宣王,学宫大盛。前301年,宣王卒,子地立,是为闵王。闵王独断专横,对外扩张,燕国乐毅率大军伐齐,占领临淄。闵王死,学宫止停。前283年,闵王子法章立,是为襄王,田单复齐,学宫亦恢复。前265年,襄王卒,子建立,称王建,国势每况愈下,学宫终结。前221年,秦终于灭齐。稷下学宫从创建到终结,约历一百五十年。学者人谓稷下先生,其思想学说丰富而驳杂。据研究,这些思想学说不少保存在现存《管子》一书中[1]。

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2]一般认为,其生年在前360年左右。《庄子·至乐》说:“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3]庄妻老死,而其时庄子犹在,想见庄子亦高寿。一般认为,庄子卒年在前280年左右。战国蒙地属宋国,故历来又称庄子是宋人。蒙在今河南省商丘县境内,距齐临淄大约数百里地。庄子生卒年虽不能确考,但其当稷下学宫全盛及转衰之时是无疑的。庄子后学很多,这中间不少人应该是看到了稷下学宫的最后岁月的。庄子及后学所著,编在《庄子》书中。书分内、外、杂篇。一般认为,内篇为庄子所著,外、杂篇多后学所著,其中也应该有庄子所著片段。

《庄子》一书很注意齐国。《逍遥游》起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4]开篇即点出所谓《齐谐》,不是偶然的,应该是在暗示这本书与齐不无关系。又《徐无鬼》说:“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5]田禾即齐太公。《徐无鬼》又说:“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6]对齐人甚不以为然。《庄子》尤多涉及齐国史事。《达生》说:“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高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7]《胠箧》说:“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网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境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耶?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专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8]《则阳》说:“魏莹与田侯牟约,田侯牟背之,魏莹怒。”[9]魏莹即魏惠王,田侯牟即齐威王。庄子及后学如此注意齐国,不可能不注意当时影响很大的稷下学宫。《庄子》中明确提到很多稷下人物,比如彭蒙、田骈、慎到、宋钘、尹文、季真、接子等等[10]。所以不难想见《庄子》的很多思想和那些稷下先生大有关系。

对此等关系,不能说历来的研究全然没有某种意识,但一般只是在论述庄子与诸子关系时连类有所涉及,而并未立足于对庄子及后学与稷下先生关系作专门的研究,其涉及面大多较窄[11],有的略宽,但范围又比较局限,见解似亦有可议之处[12]。其所据材料,虽不乏引用《管子》之《心术》上下、《白心》《内业》四篇者,但整个说来,顾及《管子》全书不够。今主要据《管子》和《庄子》,就庄子及后学与稷下先生之关系作一集中全面的探讨。

先说一些似乎比较表面的事。稷下先生主要是齐人,但也有不少其他地方的人。比如,慎到、荀卿是赵人[13],宋钘[14]、兒说[15]、徐彻是宋人[16],环渊是楚人[17],等等。稷下影响如此之大,蒙地与之相距并不遥远,庄子是否去过稷下呢?很自然提出这样的问题。宋人不少在稷下,楚人去稷下或许要经过宋国,庄子没有去过,是很难想象的。前已引《庄子·逍遥游》,说在暗示此书与齐有关,现在看来,其所暗示,似乎还不仅在此。既写“游”,又说稷下之事:“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18]。是否在暗示庄子去过稷下呢?方言稷下宋荣子,又写蜩与学鸠不理解鹏鸟说:“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19]这种不以为然,正符合庄子的思想性格。这是否是说,庄子即使去过稷下,也不过是“逍遥游”呢?说庄子可能去过稷下,不过是推测。其实就算庄子没有去过稷下,也不影响考察其与稷下之关系。庄子后学众多,其中一定有不少人去过稷下。

稷下既是学宫,不免重书。《管子·枢言》说:“先王之书,心之敬执也,而众人不知也。”[20]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21]但庄子对所谓书,亦甚不以为然。《庄子·天道》说:“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接着讲了一个故事说:“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何言耶?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矣乎!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干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矣夫!”[22]圣人书尚且糟粕,一般人的书,就更等而下之了。所谓桓公者谁?成玄英疏曰:“桓公,齐桓公也。”[23]或者可以说就是田午。正是其人创建了稷下学宫。稷下人所著书,班固《汉书·艺文志》著录不少,但大多散佚了。

司马迁《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说:“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24]所谓“不治而议论”,就是不做实际事务,专事议论。刘向《别录》说:“齐有稷门,城门也。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也。”[25]众人议论,免不了争辩。争辩可能产生纠纷,影响人际关系,对此,庄子亦甚不以为然。《庄子·齐物论》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26]

春秋时,齐桓公任管仲为相,力改过去的做法,齐国强大起来,成为霸主。战国前中期,齐国仍然强盛。受管仲思想的深刻影响,同时根据历史和现实的经验,稷下先生总结出一系列治世主张。这中间最主要的是重法讲礼。

早期人物慎到即颇讲法,其《慎子佚文》说:“民一于君,事断于法,是国之大道也。”[27]《慎子·威德》说:“法虽不善,犹愈于无法。”[28]在慎到看来,法的本质是立公,《慎子佚文》又说:“法之功,莫大于使私不行。……立法而行私,是私与法争,其乱甚于无法。”[29]而法是可以改变的,《慎子佚文》说:“故治国无其法则乱,守法而不变则衰。有法而行私谓之不法。以力役法者,百姓也;以死守法者,有司也;以道变法者,君长也。”[30]慎到同时讲礼,《威德》说:“法制礼籍,所以立公义也。凡立公,所以弃私也。明君动事分功必由慧,定赏分财必由法,行德制中必由礼。故欲不得干时,爱不得犯法,贵不得逾亲,禄不得逾位。”[31]《慎子佚文》说:“礼从俗,政从上,使从君。国有贵贱之礼,无贤不肖之礼;有长幼之礼,无勇怯之礼;有亲疏之礼,无爱憎之礼。”[32]礼主要涉及人与人的关系。

《管子》尤多这类论述。关于法,《七法》说:“尺寸也,绳墨也,规矩也,衡石也,斗斛也,角量也,谓之法。……治民一众,不知法不可。”[33]《七臣七主》说:“法律政令者,吏民规矩绳墨也。”[34]《任法》说:“有生法,有守法,有法于法。夫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君臣上下贵贱者皆从法,此之谓大治。”[35]《侈靡》说:“法制度量,王者典器也。”[36]《正》说:“如四时之不忒,如星辰之不变,如宵如昼,如阴如阳,如日月之明,曰法。”[37]《禁藏》说:“夫法法则治,法者天下之仪也。所以决疑而明是非也,百姓所县命也。”[38]《形势解》说:“法立而民乐之,令出而民衔之,法令之合于民心如符节之相得也,则主尊显。”[39]

关于礼,《五辅》说:“上下有义,贵贱有分,长幼有等,贫富有度,凡此八者,礼之经也。……夫人必知礼然后恭敬,恭敬然后尊让,尊让然后少长贵贱不相逾越。少长贵贱不相逾越,故乱不生而患不作。故曰:礼不可不谨也。”[40]礼和法是联系在一起的。《心术上》说:“登降揖让、贵贱有等、亲疏之体谓之礼,简物、小末、一道、杀僇、禁诛谓之法。”[41]《枢言》说:“法出于礼,礼出于治。”[42]《权修》说:“凡牧民者,欲民之有礼也。欲民之有礼,则小礼不可不谨也。小礼不谨于国,而求百姓之行大礼,不可得也。”[43]这大礼应该就是法。礼、法都有具体情况的一面。《侈靡》说:“乡殊俗,国异礼,则民不流矣;不同法,则民不困矣。”[44]“故法而守常,尊礼而变俗。”[45]

但庄子不大强调法。《庄子·人间世》说:“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而胡可以及化!”[46]认为法度正,虽可减少犯罪,但仅此而已,并不能感化人。《在宥》说,尧舜“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47],“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48]也不大赞成礼,《人间世》又说:“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耶?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49]《在宥》说:“说礼耶?是相于技也。”[50]《天运》说:“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耶,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齧挽裂,尽去而后慊。”[51]这无异于取消礼义法度。

早期思想多论道,稷下先生所谓法,也即是道。《管子·任法》说:“故法者,天下之至道也。”[52]庄子属道家,尤其讲道,只是其道玄虚,大致是些宇宙本原之类的东西,与法、礼并无关系。《庄子·大宗师》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53]《知北游》说:“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耶?’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耶?’曰:‘在瓦甓。’……东郭子不应。”[54]又说:“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当形乎?道不当名。……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未问道,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55]

春秋以来多讲黄帝,战国时更是每谈黄帝如何治世。田齐极尊崇黄帝,以为乃是其本根所在。齐威王即位,铸《陈侯因齐敦》,有铭文说:“陈侯因齐曰:皇考孝武恭哉,大谟克成。其唯因齐,扬黄考昭统,高祖黄帝,迩嗣桓文。朝问诸侯,合扬厥德。”[56]表示远承黄帝,近法齐桓、晋文。稷下先生更是每言黄帝。所言黄帝,正是以法治世的帝王。《管子·法法》说:“黄帝、唐虞,帝之隆也。资有天下,制在一人。”[57]《五行》说:“神筮不灵,神龟不卜,黄帝泽(释)参,治之至也。”[58]《桓公问》说:“黄帝立明台之议者,上观于贤也。”[59]《五行》说:“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苍龙而辩于东方,得祝融而辩于南方,得大封而辩于西方,得后土而辩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之至也。蚩尤明乎天道,故使为当时;大常察乎地利,故使为稟者;苍龙辩乎东方,故使为工师;祝融辩乎南方,故使为司徒;大封辩于西方,故使为司马;后土辩乎北方,故使为李。”[60]“李”即“理”,掌管治狱。《任法》说:“黄帝之治天下也,其民不引而来,不推而往,不使而成,不禁而止。黄帝之治也,置法而不变,使民安其法者也。”[61]《揆度》说:“黄帝之王,谨逃其爪牙,不利其器,烧山林,破增薮,焚沛泽,逐禽兽,实以益人,然后天下可得而牧也。”[62]

齐尊崇黄帝,庄子及后学是不能不注意的。《庄子·徐无鬼》言齐事云:“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不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63]只是对齐尊崇黄帝,庄子及后学是很有些不以为然的,《至乐》假托孔子说:“颜渊东之齐,夫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孔子曰:‘……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64]庄子及后学心目中的黄帝和齐人大不相同,《徐无鬼》说:“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宇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途。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在,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65]

前面说到,庄子及后学之言道比较玄妙,值得注意的是,在他们心目中,黄帝正得此道。《庄子·大宗师》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黄帝得之,以登云天。”[66]《知北游》说:“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湓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是之,我与汝终不近也。……予与若终不尽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67]可见在庄子及后学那里,黄帝不过是其所谓道的幌子。

稷下先生讲心,但其所谓心与治世不无关系。在他们看来,君是心,臣是官。《管子·心术上》说:“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嗜欲充盈,目不见色,耳不闻声。……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68]“耳目者,视听之官也;心而无与于视听之事,则官得首其分矣。夫心有欲者,物过而目不见,声至而耳不闻也。”[69]“人皆欲智,而莫索其所以智。智乎,智乎,投之海外无自夺,求之者不得处。夫圣人无求之也,故能虚。”[70]《内业》说:“四体既正,血气既静,一意抟心,耳目不淫。……思索生知,慢易生忧,暴傲生怨,忧郁生疾,疾困乃死。思之而不舍,内困外薄。不蚤为图,生将巽舍。”[71]“形不正,德不来;中不静,心不治。正形摄德,天仁地义,则淫然而自至。神明之极,照知万物,中守不忒,不以物乱官,不以官乱心,是谓中得。”[72]“中无惑意,外无邪灾,心全于中,形全于外,不逢天灾,不逢人害,谓之圣人。人正能静,皮肤裕宽,耳目聪明,筋信而骨强,乃能戴大圜,而履大方,鉴于大清,视于大明。敬慎无忒,日新其德,遍知天下,穷于四极,敬发内充,是谓内得。”[73]

臣即君子。《心术上》说:“君子不怵乎好,不迫于恶,恬愉无为,去智与故。其应也,非所设也;其动也,非所取也。”[74]《心术下》说:“一气能变曰精,一事能变曰智。綦选者所以等事也,极变者所以应物也。綦选而不乱,极变而不烦。执一之君子,执一而不失,能君万物,日月与之同光,天地与之同理。”[75]《内业》说:“一物能化谓之神,一事能变谓之知。化不易气,变不易知,唯执一之君子为能此乎?执一不失,能君万物。君子使物,不为物使。治心在于中,治言出乎口,治事加于人,然则天下治矣。”[76]

关于一般世人,《心术上》说:“世人之所职者精也。去欲则宣,宣则静矣;静则精,精则独立矣;独则明,明则神矣。神者至贵也。故馆不辟除,则贵人不舍焉。”[77]《内业》说:“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和乃生,不和不生”,“凡民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者,必以喜乐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如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内静外敬,能反其性,性将大定。”[78]“凡心之刑,自充自盈,自生自成。其所以失之,必以忧乐喜怒欲利,能去忧乐喜怒欲利,心乃反济。彼心之情,利安以宁,勿烦勿乱,和乃自成。”[79]

庄子更是注重心。所论主要是世人之心。这方面的思想,有所谓“游心”说。《庄子·人间世》说:“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80]“心”和“物”与世俗相对,“游心”之根本在“乘物”,超越于物和世俗之上。进入此种境界,具体说来,首先在排除一切外在的感觉,《德充符》说:“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81]《田子方》有孔子见老子故事:“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也?’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相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变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82]“游心”的最高境界是与宇宙为一,《则阳》所谓“游心于无穷”[83]。

庄子又有“心斋”说。《人间世》假托孔子与颜回对话:“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耶?易之者,皞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心,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聚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84]所谓“心斋”,与“游心”有关系,是“游心”的准备。“心斋”的步骤,一是要“外于心智”,排除一切心智活动;二是要专注,所谓“一心。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徇耳目内通”。

庄子所谓“游心”,特别是“心斋”之说,和稷下先生论心虽目的有不同,但又是有某种相似处的。

稷下先生颇有能辩者。刘歆《七略》说:“齐田骈好议论,故齐人为语曰‘天口骈’。天口者,言田骈子不可穷其口,若事天。”[85]班固《汉书·艺文志》著录:“《田子》二十五篇,自注‘名骈,齐人,游稷下,号天口骈’。”[86]《韩非子》说:“兒说,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稷下之辩者。”[87]《鲁连子》说:“齐之辩士田巴,辩于徂丘而议稷下。毁五帝,罪三王,訾五伯,离坚白,合同异,一日服千人。”[88]稷下所辩,不少是名家论题,比如所谓“白马非马”论,这为后来公孙龙所发展;又有所谓“离坚白,合同异”论。

庄子本不赞同论辩,认为“大辩不言”[89],对名家论题亦不感兴趣。《庄子·秋水》说:“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思,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知之不及与,知之不若与?今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太息,仰天大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之龟乎……’”[90]《齐物论》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智,几乎皆其盛年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91]《德充符》说惠子:“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92]但是,庄子仍介入了关于白马非马的论辩。《齐物论》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93]当然这只是评论。

庄子说:“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至人,天而不人。”[94]庄子不认为自己是“至人”,所以并非不论辩。《秋水》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95]《徐无鬼》说,惠施死后,“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96]。论辩要有“质”者,可见庄子认为对话仍有必要。

早期稷下人物颇能平齐看待万物。《管子·心术下》说:“綦选者所以等事也……綦选而不乱。”[97]“綦”,通“忌”,“等事”,即平齐看待事物。《庄子·逍遥游》说,宋钘“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98],《天下》说,宋钘、尹文“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苛于人,不忮于众……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99],《尸子》说,“田子贵均”,注云:“田子:田骈,齐稷下先生之一。”[100]所谓“贵均”,就是平齐看待事物。《吕氏春秋·审分览》说,“陈骈贵齐”,高诱注:“陈骈,齐人也,作《道书》二十五篇。齐生死,等古今也。”[101]《士容论》高诱注:“田骈,齐人也。作《道书》二十五篇。”[102]陈骈即田骈。彭蒙是隐士,《庄子·天下》说,田骈“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103],彭蒙学有渊源。《天下》阐述彭蒙、田骈、慎到之学说:“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104]从中可见慎到讲法外,又有平齐看待万物的一面。总之,所谓齐物乃是相当一部分稷下先生的看法。

虽然和稷下先生思想多有不同,但这些人“齐万物”的观点还是被庄子所接受,并大大地发展了。《庄子》有《齐物论》篇专门加以讨论。庄子认为,关于具体的物,人们每有可与否、此与彼、大与小、美与丑、成与毁的争论,但这种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从所谓道的观点看,这种分别是不存在的。《庄子·德充符》说,事物“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105]。《齐物论》说:“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故有所然,物故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106]“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107]“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108]“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109]“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110]关于某种生命状态,比如寿命的长与短、生命与死亡,亦不必区别。《逍遥游》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111]《齐物论》说:“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天。”[112]“方生方死,方死方生。”[113]关于是非的观念,庄子认为,这本是出于成心,《齐物论》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为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114]“儒墨之是非,以是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115]因而不必加以讨论。“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非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116]“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117]关于世界之起始有无,即时间与存在,《齐物论》说:“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118]一切都是相对和不确定的。庄子的这些思想,有时陷入诡辩。

齐人不乏诙谐幽默。所谓《齐谐》之“谐”,就是诙谐之意。《战国策·齐策》说:“齐人见田骈曰:‘闻先生高议,设为不宦,而愿为役田。’骈曰:‘子何闻之?’对曰:‘臣闻之邻人之女。’田骈曰:‘何谓也?’对曰:‘臣邻人之女,设为不嫁,行年三十而有七子,不嫁则不嫁,然嫁过毕矣。今先生设为不宦,訾养千钟,徒百人,不宦则然矣,而富过毕矣。’田子辞。”[124]稷下先生中更有滑稽诙谐之人。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开篇记载:“淳于髡,齐之赘壻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篓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禳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金千溢,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威王大悦,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旁,御使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髡帣鞲鞠跽,侍酒于前,时赐余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与,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125]

人所共知,庄子也是很诙谐幽默的。前面所引,这方面的事情言谈不少。《庄子》外篇《天运》所谓帝张咸池之乐,杂篇《说剑》记庄子“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之说,其铺陈叙述、夸张推衍与淳于髡之“饮一斗亦醉”“饮一石亦醉”颇相类似,而诙谐幽默似更有过之。历来有论者认为《说剑》不可能是庄子的思想[126],但此篇既在《庄子》中,归之庄子后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外篇《骈拇》多说“骈”,所谓“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悬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127],一涉田骈,或又有指淳于髡为“赘壻”者?这或许也是一种幽默。

应该说,和庄子相比,到其后学中的一些人,对稷下先生的态度已有所变化。这首先是能够比较客观地看待他们的学说。《庄子·天下》述宋钘、尹文思想,除前面所说外,又言其“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128],与墨子不无相似处,接后论述,是合适的。特别是《天下》指出彭蒙、田骈、慎到等稷下先生“齐万物以为首”,是他们最先提出这一思想,更可看出庄子后学的客观态度。

其次是庄子后学明确讲君主、治事,这一点尤为特别。《庄子·天地》说:“天地虽大,其化钧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名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观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129]《在宥》说:“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令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130]《天道》说:“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经,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长先而少存,男先而女存,夫先而妇存。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明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大平,治之至也。”[131]应该说,这些思想和稷下先生们已经没什么大的差别了[132]。至于《天下》所言“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以蕃息畜藏为意,老弱孤寡皆有以养,民之理也”[133],更可以说,这和那些稷下先生已经相当一致了。

注释:

[1] (明)朱先春《管子榷》:“其书杂者,半为稷下坐议泛谈。”(《四库全书》本)顾颉刚《周公制礼的传说和〈周官〉一书的出现》:“我很怀疑管子竟是一部‘稷下丛书’。”(《文史》第六辑)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管子》所收文章都是当时‘稷下先生’们写的。”(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18页)张岱年《胡家聪〈管子新探〉序》:“田齐威、宣王时,稷下学宫兴盛,《管子》一书应是稷下推管仲的学者们撰写的。”(胡家聪:《管子新探》,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2页)

[2] (西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143页。

[3]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14~615页。

[4]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页。

[5]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48页。

[6]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40页。

[7]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50~654页。

[8]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43页。

[9]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88页。

[10] 宋钘(宋荣子),见于《逍遥游》;彭蒙、田骈、慎到、尹文见于《天下》;季真见于《则阳》《天地》;接子见于《则阳》。

[11] 郎擎霄《庄子学案》“庄子与诸子比较论”章、蒋锡昌《庄子哲学》“庄子思想与其他之关系”章(《民国丛书》第四编第6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年)。

[12] 崔大华《庄学研究》有“庄子思想与先秦子学”章,主要从墨家、道家范畴论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79~384页、第406~415页)。

[13] (西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347~2348页。

[14] 宋钘,《孟子》赵岐注:“宋牼,宋人,名牼。”(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56页)《荀子》杨倞注:“宋钘,宋人,与孟子、尹文子、彭蒙、慎到同时,《孟子》作宋牼,牼与钘同音。”(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05页)

[15] 兒说,《淮南子》高诱注:“兒说,宋大夫。”(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619页)

[16] 徐劫,班固《汉书·艺文志》:“《徐子》四十二篇,宋外黄人。”张秉楠《稷下钩沉》:“《徐子》……或为徐彻所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35页)

[17] (西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347页。

[18]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6~17页。

[19]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6~17页。

[20]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105页。

[21] (西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346页。

[22]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90~491页。

[23]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90页。

[24] (西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895页。

[25] (西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895页。

[26]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1页。

[27] 许富宏:《慎子集校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4页。

[28] 许富宏:《慎子集校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8页。

[29] 许富宏:《慎子集校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4页。

[30] 许富宏:《慎子集校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78页。

[31] 许富宏:《慎子集校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8~21页。

[32] 许富宏:《慎子集校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3页。

[33]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44页。

[34]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78页。

[35]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38页。

[36]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283页。

[37]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32页。

[38]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83页。

[39]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428页。

[40]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76页。

[41]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291页。

[42]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97页。

[43]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20页。

[44]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275页。

[45]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269页。

[46]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5页。

[47]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73页。

[48]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65页。

[49]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3页。

[50]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67页。

[51]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14页。

[52]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37页。

[53]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46~247页。

[54]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49~750页。

[55]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56~758页。

[56] 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年,第219页。

[57]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143~144页。

[58]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23页。

[59]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99页。

[60]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24页。

[61]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36页。

[62]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516页。

[63]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44~845页。

[64]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20页。

[65]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30~833页。

[66]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46~247页。

[67]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29~734页。

[68]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290页。

[69]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293页。

[70]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290页。

[71]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59页。

[72]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56页。

[73]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58页。

[74]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292页。

[75]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299页。

[76]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56页。

[77]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294页。

[78]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60页。

[79]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354页。

[80]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99页。

[81]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90页。

[82]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11~714页。

[83]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92页。

[84]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6~150页。

[85] (唐)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504页。

[86] (东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30页。

[87] 陈奇猷:《韩非子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74页。

[88] (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133页。

[89]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3页。

[90]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97~598页。

[91]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4~75页。

[92]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22页。

[93]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6页。

[94]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45页。

[95]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06~607页。

[96]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43页。

[97] 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299页。

[98]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6~17页。

[99]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6~17页。

[100] 李守奎,等:《尸子译注》,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2页。

[101]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67页。

[102]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78页。

[103]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91页。

[104]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86~1091页。

[105]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90页。

[106]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9页。

[107]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6页。

[108]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6页。

[109]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9页。

[110]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9~70页。

[111]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1页。

[112]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9页。

[113]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9页。

[114]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6页。

[115]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3页。

[116]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6页。

[117]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4页。

[118]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4页。

[119] (西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344页。

[120] 黄晖:《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473~474页。

[121]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页。

[122]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61~563页。

[123]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98~1099页。

[124] (西汉)刘向集录:《战国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20页。

[125] (西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197~3199页。

[126] (清)马骕《庄子之学》说,《说剑》“语近国策,非庄生本书”(严灵峰:《庄子集成初编》第二十册,台北:艺文印书馆,1972年,第110页)。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庄子见赵惠王论剑乃庄辛非庄周辨”条说,楚人庄“辛系文学之士……则其文本出庄辛也”(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43页)。

[127]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11页。

[128]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82~1084页。

[129]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03~404页。

[130]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97~398页。

[131]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97~398页。

[132] 《天道》这一段话,(清)胡文英《庄子独见》说:“议论颇似韩非、慎到根底。”(严灵峰:《庄子集成初编》第二十一册,台北:艺文印书馆,1972年,第182页)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二册说:“这是稷派所讲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136页)都或少或多看到了和稷下的关系,但话见于《庄子》,即不是庄子思想,应是庄子后学讲的。

[133]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66页。

猜你喜欢

姜涛书社黄帝
帛书《黄帝四经》之“道”的“入世”特征
相见,不如怀念
“清华简”又爆“猛料”蚩尤竟是黄帝之子
姜涛:与祖国强大焊在一起
论中医文化的守正与创新——以非物质文化遗产黄帝内针为例
利群书社
利群书社
咸鱼翻身
涿鹿黄帝泉(外三首)
齐鲁书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