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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美学者对马克思异化理论的伦理阐释

2020-11-30

现代哲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人本主义异化资本主义

王 颖

20世纪末至新世纪初,马克思的政治哲学是否具有伦理维度,逐渐成为英美学者探讨如何建构马克思政治哲学的一个重要议题。挖掘异化的伦理内涵不失为论证马克思政治哲学是否具有伦理维度的一条有效进路。与20世纪中期以人本主义方式解读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不同,当代英美学者从新的角度挖掘异化的伦理内涵,包括罗伯特·塔克(Robert C. Tucker)的宗教伦理学视角、肖恩·塞耶斯(Sean Sayers)强调马克思“辩证法”之根的“历史相对主义伦理视角”、艾伦·布坎南(Allen E.Buchanan)以“历史性”特征呈现的“人性评价视角”、劳伦斯·怀尔德(Lawrence Wilde)突出激进批判精神的“人性美德伦理”视角,以及艾米·温德林(Amy E. Wendling)强调马克思思想出场的“科学性”的“人的能量转化的善”。这些多元视角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异化理论蕴含的伦理内涵。

一、宗教伦理学视角下异化的伦理内涵

塔克在《卡尔·马克思的哲学与神话》中认为,要把握马克思的道德观,重在分析善恶呈现的历史过程。他认为马克思以宗教式的总体论阐述了善恶生成的历史原因,异化成为其潜藏的主线,成熟期的马克思将他在青年期发现的自我内在的精神性矛盾(异化)外化为存在于真实世界的主要矛盾。这一过程可简述为:自我与异化的冲突成为劳动与资本的冲突,也演化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冲突。塔克借此推断,马克思政治哲学思想充满对善、恶的评判。于是,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压迫和剥削就成为了恶,无产阶级在劳动过程中丧失自我与自我的本质能力,这个现象也是恶;而实现自我,展现自我的本质力量则是善。善与恶的冲突在历史上表现为:资本主义“恶”的积累是通向“善”的必经之路,善终将获得这场道德斗争的胜利。

塔克指出,异化不仅是青年马克思的思想内容,而且借助“分工”贯穿到马克思晚年思想之中,“体现在早期体系中的思想仍然潜在地保留于成熟体系的思想中”(1)[美]罗伯特·C·塔克:《卡尔·马克思的哲学与神话》,刘钰森、陈开华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10页。,“《资本论》中的资本家和工人是马克思早期的自我异化的人当中的分裂的、对抗的力量的人格化”(2)同上,第214页。。马克思在青年时期提出的异化理论成为日后他在政治领域探寻政治异化——市民与公民身份的对立的线索;转向政治经济学研究后的马克思,又在经济领域发现了政治异化的根源——异化劳动。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及拜物教的根源,占有更多异化劳动产生的财富尤其是它附带产生的剩余价值,成为资本扩张的动力。因此,它还引发了劳动与资本的矛盾,形成阶级斗争。

马克思在各个时期揭示由内而外的各种异化,目的不在于道德谴责,而是要求无产阶级“自觉地参加眼前正在发生的改造社会的历史进程”(3)同上,第226页。。只有参与革命实践,才能“让善的力量充分意识到冲突的本质、条件和前景,更清楚地意识到它们所对抗的恶势力的总体的恶”(4)同上,第227页。。革命实践最终将扬善弃恶,带来一种革命宗教,从而使马克思的思想具有宗教伦理学的意味。塔克的这种解读陷马克思为宗教思想家,无疑偏离了马克思思想的轨迹。

二、人性论视角下异化的伦理内涵

与塔克的解读方式不同,塞耶斯、布坎南和怀尔德力图以与历史唯物主义相融合的方式解读人性,并在人性论视角下以彰显马克思主义理论特色的方式阐释异化的伦理内涵。

塞耶斯认为,马克思主义包含了一种建立在人本主义理想基础上的道德理论:“人的自我发展与自我实现是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道德发展的理论核心,它也是人类所孜孜追求的一种幸福。”(5)[英]肖恩·塞耶斯:《马克思主义与人性》,冯颜利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年,第212页。然而,“资本主义自身所创造的人类的诸种力量和能力已成为异化的力量,并压制了人性的发展”(6)同上,第214页。。因此,异化理论作为马克思的核心理论之一,具有控诉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批判作用。塞耶斯强调,他对异化伦理意义的理解与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人本主义理解有所不同,甚至反对早期的人本主义理解。他对异化理论的伦理意义的新阐释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异化的伦理意义依托于受历史形塑的人性的道德思想。塞耶斯指出,“我们在满足需求的生产劳动中,也创造了新的需求;我们在发挥我们的力量和能力时,也会产生新的力量和能力,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人性也得到发展”(7)同上,第163页。。人性是历史的产物,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在为各种道德思想提供历史背景解释时,彰显了符合历史上人性发展中所向往的善。道德是社会内在生成的,不是个人或者某个阶级的喜好,马克思的道德思想是基于历史发展对人性的满足状况之上的。当资本主义不能满足甚至阻碍人的需求的满足时,就可以用道德术语批判资本主义造成的异化及其不正义(8)同上,第166页。。

其次,异化的伦理意义不只在于一味控诉资本主义。塞耶斯在《马克思与异化:关于黑格尔主题的论述》中,反对将异化等同于人本主义的道德概念,或将其同化为某种普遍的道德思想。他指出,异化理论首先是反映人类和社会发展的思想。当异化与黑格尔的辩证法结合后,就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消极或批判的概念。异化并不像道德解释所暗示那般,完全否定人类的可能性。相反,分裂和异化是人类发展过程的重要阶段”(9)Sean Sayers, Marx and Alienation: Essays on Hegelian Themes, Palgrave Macmillan Press, 2011, p.84.。可见,异化也具有积极的社会作用(10)Ibid., p. 85.,故异化对资本主义的控诉不意味资本主义是绝对的“恶”,而是相对的“恶”,且是通往“善”的必经之路。

塞耶斯关于马克思异化理论的伦理阐释的新意在于,强调异化是相对性的恶。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异化状态虽不理想,但并不意味着非异化状态就是正当的。异化更像是展示人性发展的一个视角或者社会发展的一个阶段,它不能从伦理角度证明人的非异化状态是正当的,也不能对人的异化状态做过多谴责。

布坎南也认为异化具有广义上的人本主义的伦理意义:“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异化的一些最尖锐的批判是集中在资本主义中的社会互动没有承认,甚至是颠覆了人与纯粹物之间的区分的方式上。”(11)[美]艾伦·布坎南:《马克思与正义》,林进平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1页。他认为马克思的基本评价视角依赖于他早期关于人性的规范概念,在这种视角之下,异化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

异化指的是共产主义社会以前人类存在的各种特征,如人的分裂与丧失。人类创造的对象支配着人类,他意识不到这些对象是自己创造的;只有意识到这些创造物就是人创造的,人类才有可能摆脱这种异己力量的控制。这就是布坎南眼中的马克思异化理论。在他看来,这种类本质异化的理论一直贯穿到成熟时期马克思的思想中。人的类本质包括普遍性、自由、意识、社会生产活动和操练多种才能的全面发展的能力这五种能力(12)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2—163页。。类本质概念在布坎南看来是规范性的,它能被用来评判为何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他的类本质相异化,而共产主义社会中人则克服了异化。他的这种思维也体现在对马克思剥削概念的分析上:“马克思指责资本主义是剥削的,是使人与其作为公共性存在的本质相异化的,是非人道的制度,是奴役的一种伪装形式,这一切都依赖于道德或至少是些规范性概念……”(13)[美]艾伦·布坎南:《马克思与正义》,第123页。

布坎南力求以历史唯物主义解读人性。他认为,人具有为了满足自身需要而改变自身以及外在环境和关系的能力,而马克思异化理论谴责的正是人满足自身需要和生产新需要的能力受到阻碍的状况,他特别关注了人性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下被扭曲的现状。布坎南指出,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人性所展现的满足自身需要和欲望的能力才不会被扭曲,才能得到实现。

怀尔德受回归古典美德伦理学的号召,认为马克思的伦理思想是基于人的本质概念展开的,其中隐含着与古希腊相似的幸福进路(eudaemonistic approach)的关怀:“强调人的本质和人的繁荣”(14)Lawrence Wilde, “The Marxian Roots of Radical Humanism”, Michael J. Thompson(ed.), Constructing Marxist Ethics: Critique, Normativity, Praxis, Brill, 2015, p. 10.,以实现人的本质和促进人的繁荣为善。在他看来,马克思虽没用传统道德的善恶直接对资本社会进行评判,但确实谴责了资本主义使人与人的本质决裂这种“恶”。在怀尔德看来,人的本质本身蕴含了伦理承诺:人的本质是创造性的社会活动,表现为人自由地追求自身发展和自由地从事生产。实现人的本质的内在规范性诉求自然地指向实现自由人联合体——共产主义的伦理目标。只有实现自由人联合共同体,才能实现人的本质,实现“善”。而异化表现为“与人的本质的决裂,对我们的生活方式的谴责”(15)Lawrence Wilde, Ethical Marxism and Its Radical Critics, Macmillan & St. Martin’s Press, 1998, p.30.,具体体现为三个方面:异化劳动使人物化且能力碎片化;资本主义生产违背人性,工人的生产只是迎合生产工具和生产技术的需要,以及满足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追逐;人与人彼此孤立甚至对立,丧失了人与人之间追求共同繁荣的本质关系。

通过怀尔德的角度,我们看到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对资本主义生产的谴责:资本主义生产使人与人的本质决裂并践踏了人的自由。此外,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还包含克服异化的伦理诉求:“马克思把异化与资本主义的历史发展联系起来,作为实现人类自由的必要阶段……只有发展资本主义所创造的条件,经历‘个人与自己和他人相异化的普遍性’之后,自由才能实现。”(16)Ibid., p.26.引文中马克思原话出自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28,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1987, p.99. 参见《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草稿)》第1分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99页。中英译本表述有所不同。

三、科学性视角下异化的伦理内涵

有别于上述学者的阐释方式,美国政治哲学家温德林分析了马克思异化理论的科学背景,认为物理学在能量转换理论研究上的突破,影响了马克思对异化的思考。青年马克思提出的异化概念发展和丰富了与传统人性理论相关的异化理论,但“异化与剥削的道德控诉是在劳动力概念产生之后”(17)Amy E. Wendling, Karl Marx on Technology and Alienation, Palgrave Macmillan Press, 2009, p.87.,是受能量守恒思想的影响之后才提出的(18)Ibid., p.73.,作为一种退化的、异化的“劳动力”才能够从伦理维度上控诉资本主义对人的劳动力的削弱与遏制(19)Ibid., p.84.。她认为,按照能量转换理论,人本应在生产过程中通过活劳动转移自己的能量,并获得能量的反馈,以实现人的自由与发展。而现实却是:工人被自己积累的力量所困扰,被机械敌人掠夺,物化并最后丧失人自身。“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描述的人,是一个被商品牵着走的傀儡,是没有任何特殊性的人。”(20)Ibid., p.130.在其视角下,异化的伦理内涵在于:

(1)异化表现为人丧失人自身,沦落为物,并惊恐自己能量的产物。随着资本主义的生产机械化和自动化,机器生产取代了人的生产,本可将人从生产之中解放;现实却是,人被机器所取代,进而丧失了谋生的途径。因而,人越来越恐惧机器,温德林称这是机械与人相异化的现象。

(2)异化批判了资本主义的不平等、不公正。异化的根源是生产资料以及生产方式和工具的分配不公正,这种不公正产生了工人阶级在生产中被剥削、劳动力被削弱以及财富分配等问题。在她看来,马克思通过异化对资本主义的道德谴责涵盖分配和生产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不仅在于不能用自己的直接产品来奖励劳动,还要求对人的身体和智力进行屈辱劳动,而且这种劳动是一种本身没有回报的活动形式,使人备受折磨并遭受痛苦。”(21)Ibid., p. 101.

(3)异化揭示了资本主义人本主义的幻象。资本主义社会通过歌颂人的劳动,将人的劳动视为人的本质,呼吁无产阶级寻回对人自身的定位。温德林称这种人本主义本质上是人被异化之后对生产技术的恐惧(22)Ibid., p. 205.。这种狭隘的资本主义人本主义具有极大迷惑性。温德林不使用人性理论来阐释异化的伦理意义,是因为那样做会使人忽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人本主义的批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经常把怪诞作为新资本主义人本主义的伴奏和标志。当人类在没有想象力或意志的情况下过于接近他或她的动物性或机械功能时,或者当活劳动与过去的劳动(马克思称之为‘死劳动’)保持连续时,结果就是一种畸形”(23)Ibid., p. 135.。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以不同名称隐喻地表述过这种畸形,比如吸血鬼、狼人等。“如果说资本主义人本主义是危险的,那么部分地是因为这种人本主义渴望回归一个只保护有限主体的不平等社会的规范,而且往往以牺牲他人为代价来保护这些主体。”(24)Ibid., p.154.

总之,温德林认为,只有马克思成熟时期的异化理论才构成对资本主义的道德控诉,它揭示了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幻象,因此并非是历史性的相对主义。在强调异化具有激进的伦理意义方面,温德林与怀尔德观点一致,但他们对人的本质的解读存在差异(25)温德林反对以亚里士多德的方式解读出马克思的人的本质观。在温德林看来,怀尔德的解读方式是将马克思反对的人本主义运用到马克思身上。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人本主义,以致于传统的人本主义观点不适用于解读马克思本人持有的人的观点。。比起早期西方人本主义学者,温德林与布坎南、怀尔德更关注马克思成熟时期的作品,目的是挖掘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著作背后的伦理内涵,并借此对他的伦理学进行更具时代性的阐释。

四、对异化的伦理阐释的反思

异化重新进入英美马克思研究者的视野,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异化的现象及其所引发的担忧有关。正如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提到的,“异化无处不在。它活跃于生产、家庭消费中,并且在大部分的政治和日常生活中占据着主导地位”(26)[英]大卫·哈维:《普遍异化——资本主义如何形塑我们的生活》,曲轩译,《国外理论动态》2018年第11期,第35页。。英美学者对马克思异化理论的伦理阐释为人们提供了看待异化的新角度,但不容忽视的是,他们的阐释带来了三个值得进一步深思的问题:异化理论是否贯穿于马克思的整个思想体系?异化理论在马克思作品中是否具有道德价值判断作用?英美学者对马克思异化理论的伦理阐释,与马克思思想本身的兼容性如何呢?

诚然,前述的伦理阐释大多确认或默认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贯穿到他成熟时期的著作中;但在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中,异化被视为是只属于青年马克思人本主义理论的内容,当代英美学者中也不乏这一立场的支持者。否认异化理论贯穿到马克思成熟时期的当代英美学者以艾伦·伍德(Allen Wood)为代表。伍德认为异化只是描述了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处于非理性的状态,那是一种类似于人患病的状态而已。他进而提出,异化需与人的本质概念结合才具有分析批判功能,因此,成熟时期的马克思甚少使用异化一词,可见此时异化理论已不占据重要理论位置。

不过,认为异化理论贯穿于马克思的整个思想体系的观点也是“源远流长”。早在20世纪70年代,奥尔曼就提出,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是贯穿于马克思整个思想体系的一种分析方式:异化作为人与自然关系的体现,在资本主义社会进一步体现为人与人、人与人的劳动、人与劳动成果以及人与私有制之间的关系,异化是马克思以个体为单位窥视这些社会关系的具体视角。塔克也认为异化理论贯穿于马克思的整个思想,他将异化视为历史内动力;从人与自我的对立到这种对立的社会化再到阶级斗争,异化驱动着历史前进。

奥尔曼和塔克的论证方式启发了后来的英美学者,他们力图从成熟时期的马克思著作中进一步探寻异化理论的踪迹。布坎南提出剥削理论是对异化理论的变相表述,解释了异化理论被剥削理论取代的原因:异化理论因其复杂性而不适合继续承担批判理论的作用,但其伦理向度的批判功能并没有被马克思抛弃,而是内在于剥削理论和共产主义概念中得以延续(27)[美]艾伦·布坎南:《马克思与正义》,第 28 页。。塞耶斯则认为异化理论就是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核心,并且是马克思分析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

怀尔德指出,虽然马克思后期作品中的“语言发生了变化,但异化及其扬弃的核心概念依然存在”(28)Lawrence Wilde, Ethical Marxism and Its Radical Critics, p.21.。成熟时期的马克思理论中对“活劳动”以及拜物教的阐述都是他异化理论的重现,他也据此谴责资本主义的恶。“活劳动”重述了异化中人与人的本质相对立的思想,作为生产过程中资本的要素,“活劳动”与工人相对立。拜物教描述了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被异化为物的现象、无产阶级直接被碎片化为生产过程的附属物的现象。马克思思想从哲学分析转向政治经济学分析,使异化兼具描述性维度和价值维度。温德林则认为,异化不仅展现在马克思批判的拜物教上,还展现在马克思描绘的工人和资本家对机械和技术的崇拜上,异化不仅存在于生产领域,还渗透到意识形态之中。成熟时期的马克思异化理论表现为对人恐惧技术、恐惧机械化生产的现象的思考(29)Amy E. Wendling, Karl Marx on Technology and Alienation, p.147.。

综上所述,即使存在不同观点,但肯定成熟时期马克思具有异化理论,是当代英美学者研究的主要趋势之一,这种研究趋势带来另一种具有争议性的做法:通过肯定异化理论具有的伦理维度,将异化理论与剥削、拜物教以及其他《资本论》相关理论联系起来,以此证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具有伦理维度,属于一种道德谴责。对此,关于前一个问题持不同看法的奥尔曼和伍德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一致,他们认为异化只是认知方式,不是道德价值判断。不同的看法导致下面接着要探讨的问题的产生:马克思异化理论是否具有伦理批判功能?

奥尔曼与伍德都强调,异化及与异化相关的人的本质理论不具伦理意义,异化只是马克思观察资本主义社会时的一种与价值判断、道德谴责无关的认知方式。奥尔曼指出,异化是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的认知方式,这种方式容易让人产生马克思具有赞美什么或者谴责什么的价值判断的错觉,但这个价值判断不足以证明马克思具有某种伦理维度。伍德提出异化不具备伦理内涵的两个依据:第一,异化是人缺乏自我价值及行为意义的现象,异化理论是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的解释性方式。由异化理论不能推演出人的本质或人性理论,更不能推导出异化违背人性的伦理批判意义。第二,由异化解读出伦理维度,有将马克思定位为乌托邦主义者之嫌。对异化做出伦理解读极其危险,无形中会将马克思打造为一个意图摆脱异化、实现共产主义的乌托邦主义者。

在上述观点挑战下,许多英美学者倾向于认为异化的认知维度与伦理维度并不矛盾,异化的伦理内涵虽不能完整地直接从马克思的文本中呈现出来,但可结合其他理论得以阐发,进而成为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视角。如前所述,塔克以神话式思维解读出异化具有社会内在动力的作用,历史唯物主义描述的便是以异化为内动力的社会系统。塔克将促进善视为无产阶级的重任,认为彰显善恶与正义无关,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则与异化有关。布坎南、塞耶斯和怀尔德认为,仅从异化理论本身难以洞察其伦理内涵,而马克思对异化的阐释又与人性论视角密不可分。于是,他们从人性论角度阐释异化的伦理内涵,探寻非异化所呈现的“善”,进而为批判异化的“恶”做准备。

从第二个问题可见,当代英美学者在建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伦理维度时,往往难以直接从马克思的文本推演出异化的伦理内涵。于是,他们大多借助新的理论元素或者视角对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进行伦理阐释。这些阐释是否与马克思本人的思想兼容,值得进一步思考。林进平在分析当代英美学者对马克思正义思想的建构时曾指出,“很多马克思思想的阐释者却很容易地将有待证明是马克思的论断直接‘焊接在’马克思身上,从而把诠释者自己的感觉、判断说成马克思的感觉与判断”(30)林进平:《面向事实本身——反思“马克思与正义”问题的研究方法》,《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5期,第9页。。有鉴于此,我们也应把英美学者对马克思异化理论的伦理阐释,视为检验其建构马克思政治哲学的伦理维度合理性的一块试金石。

如前所述,塔克将马克思主义宗教伦理化,表现为将异化的“恶”外化为人的社会关系,异化潜在地取代阶级斗争,成为社会发展的动力。这彰显了塔克的思想路径:必要的恶是通往善的必经之路,宗教伦理式的恶是社会发展的动力。这一思想路径显然与马克思基本理论不相符。塞耶斯对马克思的人性伦理思想进行了历史相对主义式的把握,将异化的认知视角视为异化的伦理视角,无形中也将异化的恶视为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导致异化理论本应有的批判力度得不到体现。

怀尔德坚持马克思批判理论的激进性,强调共产主义标准能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超越社会制度的批判,并将异化、剥削与活劳动等观点视为马克思成熟时期的激进伦理批判的证据;但他拔高了人的本质潜能的善的理论地位,将这种善视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由此夸大了伦理理论在马克思思想中的定位,导致与马克思思想的定位之间发生偏差。与怀尔德类似,布坎南在解读异化的伦理内涵时,附带延伸出的“共产主义是一种伦理目的和价值诉求”的观点是将“‘异化就是剥削的实质’的论断强加之于马克思……这是布坎南自己的道德评判参与进马克思笔下的资本主义剥削的论断,而不是马克思自己的论断”(31)林进平:〈马克思与正义——对自由主义的激进批判〉》,《国外理论动态》2014年第2期,第113页。。

综上,借助对异化注入价值评价理论来批判资本主义,虽属时代所需,但是冠之以马克思主义之名则仍需慎重,因为这种阐释是否与马克思的思想相兼容仍需进一步的探讨。即使如温德林那样以科学出场论强调马克思理论的科学性,也难以说明科学性如何过渡到伦理层面。英美学者的伦理阐释尽管新招频出,也难以解决对马克思哲学过度伦理化所导致的捉襟见肘。不过,他们的努力也的确为马克思哲学的伦理维度的阐发提供了不少有益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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