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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选译研究

2020-11-30李学昭

国际汉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西班牙语作品选博尔赫斯

李学昭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与中国有着不解之缘。他钟情于中国传统文化,阅读、评论、翻译并编选过不少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化典籍,并多次以中国元素为题材进行创作。博尔赫斯虽然不懂中文,但是通过译本阅读了大量中国哲学著作如《道德经》《易经》《庄子》等、古典文学作品如《诗经》《红楼梦》《聊斋志异》、韩愈的散文以及中国神话故事与民间故事等等。另外,他还通过阅读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 1845—1935)的《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1901)间接地了解了《水浒传》《西游记》等作品。阅读之余,博尔赫斯在《曹雪芹〈红楼梦〉》(“El sueño del aposento rojo, de Tsao Hsue Kin”)、《施耐庵〈梁山泊好汉〉》(“Die Raeuber vom Liang Schan Moor, de Shi Nai An”)和《论古典》(“Sobre los clásicos”)等文章中评论过《红楼梦》《水浒传》和《易经》等作品。他还选译了《庄子》《红楼梦》等作品中的部分内容,将其置于自己的文学创作或参与编选的文学选集之中。例如,博尔赫斯选译了《庄子》中“庄周梦蝶”的故事,不仅将其放入《时间的新反驳》(“Nueva refutación del tiempo”)一文中,还将其编入《幻想文学作品选》(Antología de la literatura fantástica, 1940)以及《短篇与奇异故事集》(Cuentos breves y extraordinarios, 1955)中。在博尔赫斯的文学创作中,中国元素也是屡见不鲜。博尔赫斯直接以中国为题材的作品有《女海盗金寡妇》(“La viuda Ching, piratea”)、《长城和书》(“La muralla y los libros”)、《漆手杖》(“El bastón de laca”)、《皇宫的寓言》(“Parábola del palacio”)、《小径分岔的花园》(“El Jardí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等等,而中国长城、百科全书、花园、围棋以及中国人等元素更是频繁地在其作品中出现。

在其阅读、评论过的诸多中国文学作品中,博尔赫斯对《红楼梦》格外关注且赞赏有加。他曾在一次访谈中直言:“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红楼梦》这部书就像它的书名一样好。”(1)他不仅在作品中屡次提及和评论《红楼梦》,还从《红楼梦》中选译了两个片段,即“宝玉之梦”与“风月宝鉴”,并将它们收入他参与编著的《幻想文学作品选》与《苗生》(El invitado tigre, 1985)中。博尔赫斯与《红楼梦》之间的密切关系,在中国学界也引起了一定的关注。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部分研究者关于博尔赫斯对《红楼梦》尤其是“宝玉之梦”这一片段的选译的相关研究存在一定的谬误。其中被当成学界共识的“宝玉之梦”出自《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这一论断是错误的,“宝玉之梦”实际上出自《红楼梦》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中贾宝玉梦中遇见甄宝玉的情节。另外,“宝玉之梦”这一片段是以王际真(Chi-Chen Wang, 1899—2001)1929 年出版的英译本《红楼梦》(Dream of the Red Chamber)为底本,参照的是阿瑟·戴维·韦利(Arthur David Waley, 1889—1966)在序言中所做的翻译。

从文学的角度看,博尔赫斯对《红楼梦》中“宝玉之梦”片段的选择和“改写式翻译”与他个人的文学偏好有密切的关系。博尔赫斯关注的是“宝玉之梦”的奇幻特征,尤其是梦、迷宫、两个自我等元素。于是他选择了“宝玉之梦”,并通过“改写式翻译”使其进一步奇幻化和哲思化。而从文化的角度看,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选译体现了来自西班牙语拉美文化的多方面的影响,包括西班牙语拉美文化的多元性、边缘性、以欧洲文化为主体的文化构成这三个方面。

一、事实的梳理和谬误的纠正

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译介,为《红楼梦》在西班牙语世界的传播做出了突出的贡献。1940 年,博尔赫斯与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Adolfo Bioy Casares, 1914—1999)、西尔维娜·奥坎 波(Silvina Ocampo, 1903—1993)夫 妇 合 作编著的《幻想文学作品选》出版,其中收录了《红楼梦》的两个片段:《风月宝鉴》(“El espejo de viento y luna”)和《宝玉无尽之梦》(“Sueño infinito de Pao Yu”)。这是《红楼梦》在西班牙语世界的首次译介。这两个片段后来又被收入 《苗生》(1)《苗生》是博尔赫斯与西班牙Ediciones Siruela 出版社合作出版的一套名为“巴别塔图书馆”(La Biblioteca de Babel)的丛书中的一部。这套丛书的书目由博尔赫斯编选,并由博尔赫斯作序,其中每本书都是博尔赫斯喜爱并推崇的来自全世界的奇幻文学著作。整套书总共33 部,于1983 年至1988 年间出版。一书,该书由博尔赫斯作序,全书共16 则故事,前14 则由伊莎贝尔·卡多纳(Isabel Cardona)翻译自翟理斯的《聊斋志异》(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1880)英译本(2)《苗生》的书名“El invitado tigre”取自其中一篇故事的题目,该故事对应翟理斯《聊斋志异》中的“The Tiger Guest”一文,还原到蒲松龄《聊斋志异》之中,则为《苗生》这一故事,故本文将该书书名译作“苗生”。,最后2 则分别是《风月宝鉴》(“El espejo de viento y luna”)和《宝玉之梦》(“Sueño de Pao Yu”)。《苗生》一书中“宝玉之梦”这一片段的篇名“Sueño de Pao Yu” 与“Sueño infinito de Pao Yu” 相比少了一个词“infinito”,但是篇章内容是完全一致的。《苗生》的开头部分也写明了这最后两篇所采用的正是博尔赫斯在编著《幻想文学作品选》之时对《红楼梦》所进行的选译。(3)见Pu Songling, El invitado tigre. Trans. Jorge Luis Borges and Isabel Cardona. Madrid: Ediciones Siruela, 1985,文前页。原文为“最后两篇,来自《红楼梦》,是由博尔赫斯为1940 年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版的《幻想文学作品选》所翻译的”。

国内的研究者们对上述两部选集多有提及,但是都存在不同程度上的谬误。张汉行最早在《博尔赫斯与中国》中提出:在一本“编选者及出版日期无法确定”的《聊斋志异选》中,“博尔赫斯从翟理斯1880 年英译本中翻译了几则故事,并为译本撰写了序言……除《聊斋》故事外,译本还收入了《红楼梦》的两个片断,一是‘宝玉之梦’,出自《红楼梦》第5 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二是‘风月宝鉴’,出自原书第12 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4)张汉行:《博尔赫斯与中国》,《外国文学评论》1999 年第4 期,第49 页。。张汉行在这里所说的这本无法确定编选者和出版时间的《聊斋志异选》其实就是上文所述的《苗生》,二者基本信息重合度很高。张汉行所言的“博尔赫斯从翟理斯1880 年英译本中翻译了几则故事”也是不属实的,因为在《苗生》中,博尔赫斯没有参与《聊斋志异》文本的具体翻译,这是由另一位译者完成的。博尔赫斯只是参与了《苗生》所属丛书的策划和编目,并将自己所译的《红楼梦》选段放入其中而已。另外,张汉行在该文中也简单介绍了《幻想文学作品选》一书,指出该书也收录了《红楼梦》的节选,但没有说明具体信息。程弋洋在《〈红楼梦〉在西班牙语世界的翻译与评介》一文中梳理了博尔赫斯为《红楼梦》在西语世界的翻译和评介所做的四项开创性工作,其中之一就是“《幻想文学作品选》中选译了《宝玉之梦》(选自《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和《风月宝鉴》(选自《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1)程弋洋:《〈红楼梦〉在西班牙语世界的翻译与评介》,《红楼梦学刊》2011 年第6 期,第148 页。。在这里,程弋洋将《幻想文学作品选》中的《宝玉无尽之梦》误称为《宝玉之梦》,但是在两个片段与《红楼梦》原书的对应状况上与张汉行持一致的观点。唐均在《王际真〈红楼梦〉英译本问题斠论》(2)唐均:《王际真〈红楼梦〉英译本问题斠论》,《红楼梦学刊》2012 年第4 期,第188 页。一文中基本袭用了程弋洋的说法,除了也将《宝玉无尽之梦》误称为《宝玉之梦》之外,在两个片段与原书章节的对应上与张汉行、程弋洋的判断保持一致。

因此,可以说博尔赫斯选译《红楼梦》的两个片段中,“宝玉之梦”(由于该片段在《苗生》与《幻想文学作品选》中的具体篇名有差异,此处仅指内容,并非具体篇名)出自《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风月宝鉴”出自原书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已经成为学界共识。然而,经考证,本文发现“宝玉之梦”实际上是出自《红楼梦》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二、“宝玉之梦”的原文出处和翻译底本

要判断西班牙语译文“宝玉之梦”对应的《红楼梦》中文选段到底是属于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还是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首先需要对译文的情节有一定的认识。由于《苗生》中的《宝玉之梦》与《幻想文学作品选》中的《宝玉无尽之梦》内容是完全一致的,且前者是对后者的直接复制,本文仅以《幻想文学作品选》中的《宝玉无尽之梦》为对象,来探讨该片段与《红楼梦》原书章节的对应情况及其参照的翻译底本问题。

《宝玉无尽之梦》的主要情节可概括如下:一、宝玉梦到自己来到一个和大观园相似的花园,遇见几个和袭人、平儿等人相似的丫鬟。二、宝玉被错认为另一个宝玉,随后被丫鬟奚落,从丫鬟们口中得知另一个宝玉的存在。三、宝玉寻找另一个宝玉,在和怡红院相似的屋子里发现另一个宝玉躺在床上,并听到其与丫鬟的对话,得知另一个宝玉刚才梦见了宝玉先前被错认的经历。四、两位宝玉相认,随着一声“宝玉”的传来,另一个宝玉离开。五、宝玉苏醒,袭人询问宝玉的梦,故事在这里重复了之前另一个宝玉和丫鬟的对话,并戛然而止。

译文的叙述较为简洁,但就基本情节来说,与《红楼梦》原书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的结尾部分重合度很高,(3)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第774—776 页。该版本第五十六回目中“宝钗”前用的“时”,而通行本一般用“贤”。尤其是上述情节中的第一、二、四点与原文高度重合,只有三与五的部分有略微差异。而该片段与《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相对比,二者的情节差异一目了然。《红楼梦》第五回中,宝玉在梦中先是在一位仙姑的指引下进入“太虚幻境”,阅览了部分“金陵十二钗”正册和副册,随后到达仙宫,被几位仙子奚落,在警幻的解围下,宝玉进入房间,饮酒听曲,接着警幻授其云雨之事,最后,宝玉梦醒。虽说都是宝玉梦中来到某个地点,遇见几名女子,被其奚落,一番际遇之后梦醒,但显而易见,两段文字的内容差异度远远大于相似度。由此可断定《宝玉无尽之梦》对应的是《红楼梦》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之中贾宝玉梦中遇见甄宝玉的情节。

《红楼梦》第五十六回的内容与《幻想文学作品选》中的《宝玉无尽之梦》,虽然大部分情节是重合的,但也存在部分差异。那么差异是如何产生和呈现的?两个文本之间到底经历了几度转换?要解答上述问题,确定《宝玉无尽之梦》这一片段的翻译底本至关重要。而这又要首先从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阅读与接受说起。

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阅读和接受是基于译本。1980 年,博尔赫斯在印第安纳大学的一次访谈中说:“我当然知道我永远搞不懂中文,但是我要不断地阅读翻译作品。我读过《红楼梦》,我不知道你是否读过。我读的是英文和德文两种译本……”(1)《博尔赫斯谈话录》,第29 页。在《幻想文学作品选》中,博尔赫斯所选译的第一则故事《风月宝鉴》的标题下面,有这样一段简短的说明:

曹雪芹,中国小说家,生于江苏省,生卒年为1719 年至1764 年。他在去世的十年前开始写作这部铸就了他的荣光的巨著:《红楼梦》。像《金瓶梅》和其他现实主义文人小说一样,这本书中有大量的梦幻的、奇异的片段。我们参照了王际真和弗兰兹·库恩博士的译本。(2)Tsao Hsue-Kin, “Sueño infinito de Pao Yu” . Trans. Jorge Luis Borges. Antología de la literatura fantástica. Ed. Jorge Luis Borges, Adolfo Bioy Casares and Silvina Ocampo. Barcelona: EDHASA, 1977, p. 199.

在这段话的最后,编者给出了“宝玉之梦”和“风月宝鉴”两个片段的翻译底本信息,即王际真和弗兰兹·库恩(Franz Kuhn, 1884—1961)的译本。这和上文博尔赫斯在访谈中提到的英译本和德译本的信息是重合的。在《幻想文学作品选》出版的1940 年以前,王际真的译本只有1929 年出版的英译本《红楼梦》(Dream of the Red Chamber),而弗兰兹·库恩的译本则为1932 年首次出版的德译本《红楼梦》(Der Traum der roten Kammer)。

在确认了《幻想文学作品选》中的《宝玉无尽之梦》可能参照的是上述两个译本之后,笔者将《宝玉无尽之梦》与两个译本中相关章节进行了比对,最终确定《宝玉无尽之梦》参照的是阿瑟·戴维·韦利在王际真1929 年版的《红楼梦》译本序言中所做的英文翻译。

库恩1932 年出版的德译本《红楼梦》(3)Tsao Hsüe Kin, Der Traum der Roten Kammer. Trans. Franz Kuhn. Leipzig: Insel Verlag, 1932.感谢北京师范大学韩笑协助比对德译本。并非全译本,而是围绕宝黛钗爱情和贾府兴衰进行了删改的节译本。库恩通过对原文的大胆改造,将与主要情节关系较小的枝节情节或直接删除,或几回并为一回,最后形成了一本基本保存了情节完整性的五十回的精简译本。《红楼梦》第五十六回中“宝玉之梦”这一部分在库恩的译本中是完全被删除的。甚至,与甄宝玉有关的情节(中文《红楼梦》中甄宝玉出现在第五十六回、第九十三回和第一百一十五回)均被库恩视作与主线故事无关的内容而删除。

王际真1929 年版的英译本《红楼梦》,也是一个只有三十九章的节译本,正文部分将“宝玉之梦”这一内容也略去了。幸运的是,为该书作序的韦利注意到了这一个梦境片段的价值,特意对这一部分进行了翻译。韦利在序言中说:“其中贾宝玉看见甄宝玉的一场梦,被王际真先生根据节译计划删去了,我试译于后,作为这篇序言的结尾……”(4)Tsao Hsueh-chin and Kao Ngoh,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Trans. Chi-chen Wang. New York: Doubleday, Doran & Company Inc, 1929, p. xi.随后他附上了自己对这一片段的翻译。(5)Ibid., pp. xi—xiii.

既然只有王际真的《红楼梦》译本中才有“宝玉之梦”的相关内容,可以确定《宝玉无尽之梦》参照的就是这一译本。而且有趣的是,《幻想文学作品选》的英译本《奇幻之书》(The Book of Fantasy,1988)(6)在该译本的“来源与致谢”(Sources and Acknowledgements)部分写着“曹雪芹的《宝玉无尽之梦》与《风月宝鉴》来自阿瑟· 韦利所翻译的《红楼梦》”。见Jorge Luis Borges, Adolfo Bioy Casares and Silvina Ocampo, eds., The Book of Fantasy. New York: Viking Penguin Inc, 1988, p. 394。此说法疑有误,只有《宝玉无尽之梦》使用的是阿瑟·韦利的译文,《风月宝鉴》所用则是王际真1929 年版《红楼梦》译本中的译文。之中的《宝玉无尽之梦》(“The Infinite Dream of Pao-Yu”)(1)Tsao Hsueh-chin, “The Infinite Dream of Pao-Yu”. Trans. Arthur David Waley. The Book of Fantasy. Eds. Jorge Luis Borges, Adolfo Bioy Casares , Silvina Ocampo. New York: Viking Penguin Inc, 1988, pp. 291—292.和《风月宝鉴》(“The Minor to Wind-and-Moon”)(2)Tsao Hsueh-chin, “The Mirror to Wind-and-Moon”. Trans. Chi-chen Wang. The Book of Fantasy, pp. 292—293.两篇直接使用的就是1929 年王际真英译本中韦利和王际真的英译原文。

三、“宝玉之梦”的选译和博尔赫斯的文学偏好

博尔赫斯对“宝玉之梦”的选译包含了两个问题:一是博尔赫斯为什么选择“宝玉之梦”?二是博尔赫斯是如何翻译“宝玉之梦”的?从选择到翻译,博尔赫斯的个人倾向性表现得较为明显,他对“宝玉之梦”的选译与自身对于梦、镜子等元素、对于“自我”的思考等文学偏好有着内在的联系:一方面,“宝玉之梦”由于梦、镜子、自我等元素被博尔赫斯选择;另一方面,博尔赫斯通过对“宝玉之梦”的“改写式翻译”,通过为其构建“时间迷宫”,加深其“两个自我”的哲思内涵等,使“宝玉之梦”进一步奇幻化和哲思化。

博尔赫斯为什么选择“宝玉之梦”?这要从“宝玉之梦”本身的情节元素和文学风格说起。博尔赫斯直接接触的是韦利的译文,而韦利的译文是对《红楼梦》五十六回相应片段内容的直译,基本上还原了原书的情节和风格。也就是说,博尔赫斯对韦利译文中的“宝玉之梦”的认知不存在由于韦利的翻译造成的对原文的偏离的问题。韦利译文中的“宝玉之梦”讲述的是宝玉对镜而卧继而梦见甄宝玉的带有奇幻色彩的故事。故事中出现了梦、镜子、两个自我等常常在博尔赫斯的文学创作中出现的元素,这是“宝玉之梦”被博尔赫斯选择的重要原因。博尔赫斯曾这样评价“宝玉之梦”,称其为:“既令人绝望又令人惊异的故事……《宝玉之梦》的出现在刘易斯·卡罗尔所写的艾丽丝在梦中与红衣国王相会(后者在梦想着她)之前,只是红衣国王的情节纯属玄奥的荒诞,而宝玉的梦却充满了忧伤、无依无靠和内心的不真实感。”(3)博尔赫斯:《〈聊斋〉序》,赵振江译,载高尚、陈众议编《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年,第92 页。博尔赫斯点明了“宝玉之梦”“令人惊异”的奇幻色彩,并认为在情节荒诞之外,“宝玉之梦”还具有更深的内涵。结合情节来看,“宝玉之梦”中的“绝望”“忧伤、无依无靠、内心的不真实感”指的是宝玉在梦中因为进入了另一个宝玉的领地所面临的对于自我的把控能力的丧失,两个宝玉的相遇在博尔赫斯看来是人的两个自我的分裂和冲突。博尔赫斯准确地把握住了作为奇幻元素的“两个宝玉”背后的哲思内涵。另外,在前文提到的编者的话中也可以看出,选择将“宝玉之梦”编入《幻想文学作品选》是因为该片段是《红楼梦》中大量“梦幻的、奇异的片段”之一。

另外,博尔赫斯在翻译中对“宝玉之梦”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写,使其进一步奇幻化和哲思化,从而更加符合博尔赫斯的文学偏好和创作风格。韦利对《红楼梦》原书章节采取的是直译,那么《红楼梦》第五十六回与《幻想文学作品选》中的《宝玉无尽之梦》的情节差异是在博尔赫斯的翻译环节发生的。博尔赫斯对“宝玉之梦”的翻译是改写式的,在情节上有一定的变动,主要体现在上文所提到的情节第三点和第五点。情节三的部分,在韦利的译文中,另一个宝玉与丫鬟的对话内容为:丫鬟问宝玉为何叹气,并说想必是为林妹妹而担心。而在《宝玉无尽之梦》中,对话内容则变为:丫鬟直接问他梦到了什么。而情节五的部分,在韦利的译文中为:袭人叫醒宝玉,并开玩笑地询问他宝玉去哪啦,宝玉指指门外,袭人则说宝玉是梦迷了,解释说其实宝玉看到的是镜子里的自己。而《宝玉无尽之梦》中,译文在这里则颇有深意地完全重复了“‘宝玉,你梦到什么了?做了恶梦么?’‘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我梦见我在一个花园里,你们几个都没有认出我来。’”(4)Antología de la literatura fantástica, p. 200.这一段文字。

博尔赫斯通过改写为《宝玉无尽之梦》构建起了一个神奇的“时间迷宫”,在增强故事的奇幻色彩的同时,传达出了博尔赫斯独特的循环时间观。首先,博尔赫斯通过将情节三和情节五改写成完全相同的两段话,使故事进入了一个循环嵌套,似乎这样的梦可以无休止地进行下去,从而构成了一个叙事和时间上的奇幻“迷宫”。梦境的循环也正好切合了“宝玉无尽之梦”标题中“无尽”一词。其次,通过构建宝玉循环无尽的梦境,博尔赫斯再一次探讨了“循环时间”问题。时间是博尔赫斯终其一生所思考并在作品中持续探讨的话题。在《时间的新反驳》一文中,博尔赫斯否定了客观线性时间的连续性和同一性,他认为时间可以是主观的、多维的、交叉的、循环的甚至是永恒的。对于时间的循环,博尔赫斯在诸多作品中都曾结合梦境等元素,构造起如“宝玉之梦”一般的循环的时间结构。例如,在《环形废墟》(“Las ruinas circulares”)中,环形庙宇焚毁的历史不断重演,在梦中构造幻影的魔术师最后发现自己不过也是他人梦中的幻影,梦境、现实、命运在环形时间中循环;在《神学家》(“Los teólogos”)中,故事缘起于两位正统派的教士将主张时间循环论的异端派处以火刑,而后来被火烧死的命运却戏剧性地依次在这两位教士身上重演,荒诞地印证了时间与命运的循环。博尔赫斯相似的反映循环时间观的作品还有《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小传》(“Biografía de Tadeo Isidoro Cruz [1829—1874]”)等。

博尔赫斯还通过改写进一步深化了“两个自我”的哲学内涵,自我的分裂和统一是博尔赫斯乐于在作品中探讨的话题。在《红楼梦》中,甄宝玉是真实存在的另一个人物,虽然与宝玉形成一定的参照,但是曹雪芹没有从哲学层面完全将甄宝玉设置为宝玉的另一个自我。然而,在《宝玉无尽之梦》中,博尔赫斯通过情节三和情节五的重复(人物经历完全一致),以及删除原文中袭人揭示现实谜底的情节(拒绝将宝玉的梦境理解为“因为对镜而卧所以梦见和自己相像的人”这种庸常化的解释),将梦中的另一个宝玉完全构建为宝玉的另一个自我。宝玉的两个自我在梦中相遇相认,体现了博尔赫斯一贯的对于自我的分裂性和同一性的哲学思考。正如博尔赫斯所说,“在我的作品中,贯穿着一种对同一性,有时对它的不一致和二重性的关心……”(1)《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第161 页。他在诗歌《博尔赫斯与我》(“Borges y yo”)中,将另一个博尔赫斯设置为自己所厌恶的一切,在身份的分裂中反思自己,实现新的自我认知。他时常这样在故事中通过不同的自我的冲突表达对自我的嘲讽,但是自我之间却不能完全割离,他们仍是同一个博尔赫斯。在小说《另一个人》(“El otro”)中,两个博尔赫斯时而相对、时而融合,分不清谁是谁。在博尔赫斯的其他作品如《神学家》《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小传》中,都出现过博尔赫斯关于两个自我的玄想。

四、《红楼梦》的选译和西班牙语拉美文化

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选译与博尔赫斯个人对幻想文学的偏好有关,而在文化层面,又与博尔赫斯所处的西班牙语拉美文化语境有着多方面的深层联系:一、对《红楼梦》的选译体现了博尔赫斯的世界性文化视野,而博尔赫斯的“世界主义”植根于西班牙语拉美文化的多元性;二、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改写式翻译”所体现出的不忠实于原作的翻译观具有鲜明的西班牙语拉美文化印记,其根源在于西班牙语拉美文化的边缘性;三、博尔赫斯选译《红楼梦》的着眼点在于其奇幻成分,这种将中国奇异化的倾向表明博尔赫斯是站在西方文化的立场来看待中国及中国文学的。博尔赫斯的西方文化认同与西班牙语拉美文化以欧洲文化为主体的文化结构密切相关。

首先,博尔赫斯对位于遥远东方的中国文学作品《红楼梦》进行选译,体现了他的世界性的文化视野和胸怀,而博尔赫斯的世界主义文化观是植根于以多元性为主要特征的西班牙语拉美文化的。博尔赫斯是一位世界性的作家,他阅读、评论、翻译、编选来自世界各国的作家们的著作;他能够熟练运用西班牙语、英语、法语、德语、拉丁语等多种语言进行阅读和写作;他的作品中充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学文化元素。然而,正如1991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 1914—1998)所指出的:“欧洲人对博尔赫斯的世界性大为惊愕,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认识到这种世界主义只是、也只能是一个拉丁美洲人的观点。”(1)奥克塔维奥·帕斯:《弓手、箭和靶子》,刘习良译,载林光编《拉丁美洲散文选》,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 年,第590 页。博尔赫斯的世界性与拉美文化的多元性密不可分。西班牙语拉美文化自殖民时代起便是西班牙文化、印第安土著文化和非洲黑人文化的多元混合体。而在西班牙语拉美国家摆脱殖民统治、获得民族独立之后,欧洲文化(主要指英语文化与法语文化)的影响日益增强,进一步丰富了拉美文化的构成。以博尔赫斯所在的阿根廷为代表,随着大量移民的涌入,20 世纪20 年代的阿根廷尤其是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已经形成了多种种族、语言、文学与文化高度混杂的环境。立足于这种文化多元性,以博尔赫斯为代表的一批倡导世界主义的作家主张放眼世界,积极地从全球汲取文学资源,通过借鉴外来文化来发展本国文学。而借鉴外来文学文化的有力途径便是翻译。对于处于多元文化的拉美作家而言,文学翻译十分必要且普遍,并与阅读、写作紧密结合。20 世纪二三十年代,阿根廷文坛的文学翻译活动十分活跃和繁荣,博尔赫斯也积极地投入到相关的翻译实践之中,对于《红楼梦》的选译便是其重要实践之一。

其次,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选译所采取的是“改写式翻译”策略,反映出博尔赫斯不忠实于原作、模糊翻译与原创式写作的界限的翻译观。这种翻译观带有鲜明的西班牙语拉美文化印记,是立足于西班牙语拉美文化的边缘性而提出的。西班牙语拉美文学在世界文学空间中处于边缘地位,拉美民族文学的确立和发展长期依赖于翻译,尤其是对欧洲文学的翻译。翻译使得拉美国家得以接触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学资源,但如何较快地将外来文学资源转化为本国的文学成果,是拉美国家共同面临的问题。相比于传统的以忠实为原则的翻译方式,博尔赫斯所提倡的“改写式翻译”能够较好地解决上述问题。“改写式翻译”打破了传统翻译理念中“原作”的神圣性和权威性,赋予了译者较大的主体性,主张译者创造性地改写原文并完善原文。这种翻译观将“译文”置于翻译活动的中心,聚焦于译文在译入语语境中的审美性,其文化内涵是肯定了译入语文化相对于源语文化的优先性,从而一举改变了拉美国家作为翻译文学的接受方的被动地位,并将其转化为在翻译活动中运用文学资源进行创作的积极主体。由此,通过“改写式翻译”,拉美国家的译者们可以在翻译中将原文视为文学创作的素材,在原文基础上进行创造性地改写,从而实现文学资源的快速吸收和转化,在外来文学文化的基础上较快地发展本国的文学。只有在翻译中充分激发本民族的创造性,将重心放在本国文学的主动发展而非对外来文学的被动吸收之上,才有可能改变拉美文化所处的边缘地位。博尔赫斯在其翻译实践中积极地贯彻了“改写式翻译”的理念。他对《红楼梦》的翻译,与其说是翻译,还不如说是创造性改写,将“宝玉之梦”改造成了博尔赫斯式的“梦中梦”;他的不少作品模糊了翻译和创作的界限,如《恶棍列传》(Historia universal de la infamia, 1935)中看似创作实为翻译的就有《女海盗金寡妇》(译自菲利普·戈斯[Philip Gosse, 1879—1959]的《海盗史》[The History of Piracy, 1932])、《双梦记》(“Historia de los dos que soñaron”,译自《一千零一夜》中的《一梦成富翁》(2)博尔赫斯在这篇小说文末注明“据《一千零一夜》,第三百五十一夜的故事”,见博尔赫斯:《双梦记及其他》,王永年译,载林一安编《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年,第62 页。博尔赫斯对《一千零一夜》的内容很熟悉,并阅读过该作品的多个译本。他曾在《〈一千零一夜〉的译者们》(“Los traductores de Las mil y una noches”)一文中对该作品的多个英文、德文译本进行了评价,由此难以确定他对《一千零一夜》的改写式翻译出自哪个版本。)等等。而这些译作在“改写式翻译”中不知不觉成为了他本人的创作,博尔赫斯用自身的实践为西班牙语拉美文学改变边缘地位指明了一条路径。

最后,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选译还暴露了他的西方中心主义文化倾向。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选译的着眼点在于其奇幻成分,这种将中国奇异化的倾向是博尔赫斯站在西方文化立场上的偏见。偏见的文化来源在于博尔赫斯对西方文化的强烈认同,在于西班牙语拉丁美洲以移植而来的欧洲文化为主体的文化构成。拉丁美洲地区曾经有着三百多年的殖民历史,即使在获得独立之后,西欧文化对它的影响仍然是强大而持久的。强势的欧洲文化占据着拉美文化多元构成的主体位置,拉美本土的印第安文化只能退居其次。成长于这样的文化环境中的博尔赫斯从小接受欧化的教育,精通欧洲的语言和文学,自然形成了对西方文化的强烈认同。他在《阿根廷作家与传统》(“El escritor argentino y la tradición”)一文中提出,阿根廷的文学传统就是“整个西方文化”(1)博尔赫斯:《阿根廷作家与传统》,王永年译,载林一安编《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上)》,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年,第217 页。,他自觉地将拉美文学传统纳入西方文学传统之中,主动地向欧洲文化靠拢。在对东方包括中国的认知上,他也是站在西方文化的立场,带有西方中心主义倾向。正如2010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Mario Vargas Llosa)所指出的,“在博尔赫斯那里……我们是通过欧洲人的角度来接触中国人、波斯人、日本人或阿拉伯人的。”(2)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博尔赫斯的小说》,史国强译,《当代作家评论》2011 年第1 期,第144 页。就对《红楼梦》的选译而言,博尔赫斯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表现为他对《红楼梦》的关注点只在于其奇幻的部分。这固然与博尔赫斯个人对幻想文学的偏好有一定关系,但从文化的角度看,这显示出博尔赫斯对中国和中国文学的认知带有东方主义色彩,他眼中和笔下的中国是扁平刻板的“神秘的东方”中的一员,是被西方奇异化的“文化他者”。博尔赫斯在《苗生》的序言中论及自己所选译的《红楼梦》时说:“没有哪一个国家比中国更讲迷信。它所产生的现实主义的长篇巨著——如《红楼梦》,我们将谈到它——都有大量的怪诞成分……”(3)《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第91 页。博尔赫斯以《红楼梦》为例,将中国描述为一个与西方相对的非理性的国度,将中国文学看作是神秘而怪诞的文化书写。在《曹雪芹〈红楼梦〉》一文中,他又评论《红楼梦》道:“全书充斥绝望的肉欲。主题是一个人的堕落和最后以皈依神秘来赎罪。”(4)博尔赫斯:《曹雪芹〈红楼梦〉》,徐鹤林译,载王永年、徐鹤林、黄锦炎等译《博尔赫斯谈艺录》,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 年,第319—320 页。在博尔赫斯眼中,《红楼梦》是对“肉欲”“堕落”“神秘”的书写,这也体现出他将中国文化情欲化、神秘化的文化潜意识,其实质是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倾向。在选译《红楼梦》的具体实践中,博尔赫斯只选取了《红楼梦》中具有较多奇幻成分的“宝玉之梦”和“风月宝鉴”两个片段进行翻译,在“宝玉之梦”的译文中又进一步把原文情节奇幻化,并通过省略和改写使得译文中的中国文化元素所剩无几,这些都表明博尔赫斯在翻译中国文学时的西方文化立场。博尔赫斯译笔下的中国,不是译者试图去还原的真实的中国,而是站在西方文化立场所想象出的被奇幻化、神秘化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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