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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视野下的两部域外中国文学史书写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与《剑桥中国文学史》对比研究*

2020-11-30

国际汉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文学史书写文学

周 睿

西方学界对中国文学史的域外书写,以2001 年梅维恒(Victor H. Mair)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 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和2010 年孙康宜(Kang-i Sun Chang)、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为代表,以他者视野打破了中国学者固有的中国文学史观。本文通过比较这两部欧美学界中国文学史书写的异同,来探讨域外中国文学史观的生成。

一、两部域外书写的中国文学史概述

定义“中国文学史的域外书写”,首先是文学史写作场域是在大中华地区的汉文化中心之外,是以他者的立场来审视中国文学史;其次是中国文学史的撰述,不是文言与白话、普通话与方言、简体与繁体等汉语形式上的差别,而是以外语为文字载体;最后是域外书写的中国文学史即使是处理同样的文学史材料,也不可避免地会与传统中国文学史在意识形态和文论体系上出现民族性冲突,而这种悖论的存在,是打破文学史固有书写模式的努力尝试。

当下最具里程碑意义的域外书写中国文学通史,是《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简称“《哥史》”)和《剑桥中国文学史》(简称“《剑史》”)。《哥史》是由梅维恒带领超过40 位学者编纂的《哥伦比亚中国传统文学选》(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及其节选本的补充读物,2001 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发行,中译本于2016 年在新星出版社推出。(1)Victor H. Mair, ed.,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简写为CoHCL).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 梅维恒编,马小悟译:《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 年。而晚出的“剑桥世界文学史”系列之一的《剑史》在孙康宜和宇文所安的主持下,由北美学界15 位学者共同完成,目的在于“质疑那些长久以来习惯性的范畴,并撰写出一部既富创新性又有说服力的新文学史”(2)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m,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简写为CaHCL).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刘倩、王国军等译:《剑桥中国文学史》,北京:三联书店,2013 年;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2017 年,中文版序言,第2 页。,简体中文版于2013 年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繁体中文版全本于2017 年在台湾联经出齐,较之英文原版,联经版将部分内容加以更新(1)例如,联经中译本下卷提到国民党的再度败选(2016)、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2012)、刘晓波逝世(2017)、贺麦晓任职圣母大学(原文作SOAS)等,都是对英文原版的补充更新,见《剑史》卷下(联经版),第620、634、639、720 页。。

《哥史》与《剑史》的里程碑意义表现在二史在域外中国文学书写史上的特殊地位:第一,时段通史性。一般的中国文学史都限定在古典文学时段,对现当代文学往往予以标明而单列成书;二史则打通文学时段,不以古典/现代区分中国文学。第二,文类并包性。有些文学史侧重于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主要文类而忽视边缘文类,有些文学史单独叙述某一文类;二史则兼容并蓄,除主流文类外,还将口头文学、通俗文学、说唱文学、民间文学一并纳入加以探讨。第三,接受普及性。二史知识体系建构深入浅出,既适用于专业学者的研究,也能激发普通读者的阅读兴趣,在欧美高等院校的东亚系多被列为主要教材和参考书,且二史都有中译本,回流到中文学界再度引起关注;很少有其他域外书写的中国文学史能在读者接受的广博范围上与二史抗衡。因此,二史所呈现出的英语语境的学界传统在中国文学史观上的投射值得细加分析。

二、欧美学术传统在中国文学史观上的体现

因意识形态、文艺理论、研究方法、学科设置等的差异,欧美学界对中国文学史的书写和重写在20 世纪并未成为热门,而到了21 世纪则出现了新动向。《哥史》和《剑史》是分析海外中国文学研究范式的样本。

1.编者学养

不同于以往的(尤其是早期)文学史书写以个人写作为主,《哥史》和《剑史》都釆用学术合作的方式,由多位作者合作完成,但也存在书成众手而前后矛盾的不足。首先,这些作者都代表了各自研究领域的前沿动向和高精水准,梅维恒领衔的《哥史》团队囊括了当时学界精英 40 余人,第九章《佛教文学》作者施寒微(Helwig Schmidt-Glintzer)独著长达686 页的德文版《中国文学史》,也是佛学研究的大牌人物;(2)Helwig Schmidt-Glintzer, Buddhismus(《佛教》) . Munich: Beck, 2005.第十四章《唐诗》作者柯睿(Paul W. Kroll)曾是美国权威学术刊物《唐学报》(T'ang Studies)的主编,长于中国中古语言文学研究。(3)Paul W. Kroll, Reading Medieval Chinese Poetry: Text, Context, and Culture(《中古中国诗:文本、语境与文化》) . Leiden: Brill, 2014; A Student's Dictionary of Classical and Medieval Chinese(《上古中古汉语学生辞典》) . Leiden: Brill, 2014.而《剑史》团队网罗了近年来北美学界的中国文学研究菁英,如上卷第二章作者康达维(David R. Knechtges)是北美赋学及汉代文学研究的翘楚,独力完成《文选》的英文全译,在译介和研究上有很深的功力;(4)David R. Knechtges, Two Studies on the Han Fu(《汉赋研究两则》) .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1968; The Han Rhapsody: A Study of the Fu of Yang Hsiung(《汉赋:扬雄赋研究》) . Cambridge: Cambridge UP, 2008; Selections of Refined Literature(《文选》) . Vol.1—3. Princeton: Princeton UP, 1982, 1987, 1996.田晓菲重视文本细读,在她所撰写的上卷第三章的中古文学领域拥有诸多标杆式的学术成果。(5)Xiaofei Tian, Tao Yuanming and Manuscript Culture: The Record of a Dusty Table(《尘几录:陶潜与手抄本文化》) . Seattle: Washington UP, 2005; Beacon Fire and Shooting Star: The Literary Culture of the Liang(《烽火与流星:萧梁王朝的文学与文化》) . Cambridge: Harvard UP, 2007; The Halberd at Red Cliff: Jian’an and the Three Kingdom(《赤壁之戟:建安与三国》) . Cambridge: Harvard Asia Center, 2018.

有五位学者同时执笔了《哥史》和《剑史》,比如伊维德(Wilt L. Idema)用英文和荷兰文发表了许多关于从宋到清的中国通俗文学研究成果,包括词话、宝卷等,涵盖包公、梁祝、白蛇、孟姜女、观音等民间主题,英译的多本元杂剧至今仍为经典之作,没有学者比他更适合撰写“说唱文学”的章节。奚密(Michelle Yeh)则以比较诗学的视角,在中西文化交流与冲突之间寻求中国现代诗的新突破,她也是撰写“现代文学”及“现代诗”的适当人选。(1)Michelle Yeh, Modern Chinese Poetry: Theory and Practice Since 1917(《现代中国诗:1917 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 . New Haven: Yale UP, 1991;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现代中国诗选》) . New Haven: Yale UP, 1994.这两部中国文学史的作者,绝大部分来自北美,少部分来自欧洲,有些本身是华裔学者,他们都有着西方教育背景,在中国有过直接的汉语学习接触经历,兼具中西文化对照的学术视野,这无疑为中国文学史的域外书写提供了跨文化、跨语际的观点和角度。团队合作模式也成为欧美学界的新趋势,如《牛津中国现代文学手册》(2016)、《牛津中国古典文学手册(上)》(2017)、《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2017)等书(2)Carlos Rojas, Andrea Bachner (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s. Oxford: Oxford UP, 2016; Wiebke Denecke, Wai-Yee Li, Xiaofei Tian (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1000 BCE—900 CE). Oxford: Oxford UP, 2017; David Der-wei Wang (ed.), 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 Cambridge: Belknap, 2017.皆是如此完成的。

2.读者受众

《哥史》和《剑史》都是以英文出版,面向的是英语世界的读者。《哥史》想打造“一部当所有的专家和非专家需要获得中国文学的文学类型、作品文本和运动方面的背景知识时候都能够依靠的一部参考书”(3)Mair, CoHCL, Preface, p. xv;《哥史》序,第1 页。,将读者目标设定为域外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和爱好者,而《剑史》的目标是“配合在西方研究中国文学的读者需求”及“面对研究领域之外的那些读者”(4)Chang & Owen, CaHCL;《剑史》中文版序,第2 页。,可见二史都希望能够在中国文学域外研究中以经典文学史的地位寻求学界的认可,以教材、专著或工具书的方式赢得更多的专业读者,同时也能在专业领域之外寻求更多的受众群体,包括接受了西方教育的华人华裔及其族群的潜在读者群、对中国文化感兴趣但并不能(熟练)以中文阅读与书写的英语读者群以及预设中以中译本为中介的研究中国文学的汉语读者群。

中译本的出现也为海外中国文学史研究提供了一个新契机。《哥史》中文版直到2016 年才得以出版,使得原书中15 年前的某些研究观念和方法有落伍之嫌;而《剑史》的中译本于2013 年以删节版出现在中国大陆(1949 年之后的文学史全部未译),2017 年方在台湾联经推出中文全译本,但由于意识形态差异而未引起国内学界的重视。可见,对域外书写的中国文学史的中译力度还有待加强,目前与二史差可比肩的仅见顾彬(Wolfgang Kubin)的《中国文学史》(5)Wolfgang Kubin (ed.), Geschichte der Chinesischen Literatur. 10 vols. Munich: K. G. Saur Verlag, 2002—2012;顾彬编,刁承俊、李双志译:《中国文学史》(十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2014 年。。

此外,二史都是既有的系列书系丛书之一,有各自遵从的编纂体例。《哥史》为了配合《哥伦比亚中国传统文学选》而选择了主题式探索的配套模式,而《剑史》是世界剑桥文学史系列之一,与已出版的剑桥意大利(1999)、德国(2000)、西班牙(2009)、日本(2016)文学史等体例如出一辙。因二史均面向受过教育的普通英文读者,所以都频引英文读者熟悉的西方文学作品和人物来参照中国文学史,例如《哥史》中“弥赛亚”(messianic)这个圣经词汇先后用来跟道教上清派的轮回转世说以及诸葛亮的先知式魔力比较;(6)Mair, CoHCL, pp. 177, 622;《哥史》,第192、683 页。《剑史》把丁西林戏剧《压迫》和《一只马蜂》比作“王尔德式(Wilde-like)的游戏爱情”,叙述《水浒传》的忠义性也引用王尔德的经典语录“生活之摹仿艺术”(7)Chang & Owen, CaHCL, V. 2, pp. 487, 454;《剑史》下,第537、574 页。,不一而足。将中国文学史纳入丛书系列的情形还见于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2017,哈佛新文学史系列)、桑禀华(Sabina Knight)《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2012,牛津通识读本系列)、伊维德《中国文学导论》(A Guide to Chinese Literature,1997,密歇根中国研究系列)等。

3.文化视野

与传统中国文学史不同,域外书写的中国文学史不再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以经典作家作品为脉的大叙事文学史模式,而是以纷繁的西方文艺理论反思中国文学,对其加以再审视,在解构性阐释与重构性叙述中建构出不一样的文学史样态,展现出文化研究视野。

域外文学书写认为,文学史叙述的真实性来自于可信的文献材料、文学思潮和倾向,也跟时代文化风尚和社会习俗密切相关,所以二史都不厌其烦地揭示文学和社会、政治、文化、宗教、习俗、语言之间的互动。《剑史》尤其宣称“文学文化史”(history of literary culture)的概念。20 世纪80 年代以来,新历史主义(New Historicism)和文化唯物主义(Cultural Materialism)推进了西方文学史书写的观念:前者强调透过文化语境去理解作品和通过文学文本去理解思想史应当同时进行,这意味着文化语境和文学文本不再是背景和前景、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而是处在一种并行不悖的序列中,需要重新考察文本在当时物质条件下的呈现和意义,不只停留在经典文本的研究,还要考虑次文本和非文本的存在,要求将文学置于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中去加以审视,把文学文本之间的指涉置换为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之间的互文,从互文性(intertextuality)解释作品文本受到多重历史与物质因素的合力影响、在历时和共时维度不断生成新意义的可能;后者更有“反经典化”的倾向,不愿跟文化权威轻易妥协,而将目光较多的投向不为人知的一些次要作家作品,以唤起重新评价其文学史地位的反思。二史重视文本周边的话语领域和物质领域:如《哥史》的第一章即为“语言和文字”,强调文学文本的语言物质载体的特殊性;第七、八章是“幽默”“谚语”这样不被雅文学承认的文学样式,探索它们之于中国传统思维的影响;第二十五章“诗与画”跳开文本本身而着眼于在艺术史中寻求对文学互文性的交互影响;第三十六章“传统白话小说:不太知名的作品”为次文本专门立传,彰显出强烈的反经典倾向。同样,《剑史》上卷第一章柯马丁(Martin Kern)也是以汉语及其书写系统为开篇,并专门讨论读写能力的问题,将文化语境和文学文本并置;第三章田晓菲讨论陶渊明文本选择的问题,将之放在手抄本时代的物质条件下加以考察,而对《文选》和《玉台新咏》则强调了文学史叙事中选编者的口味偏向;第六章傅君劢(Michael A. Fuller)将团体与结社以及印刷术的影响作为专节,反映了文学文本和历史语境之间互文性的双向指涉;下卷前四章随着社会文化的变迁对文学进行分期,展现文学文化史的新动向,打破了朝代更替,对审查制度、叙事生态、表演出版等社会文化予以关注;王德威则把现代文学的上限从一般意义上的1919 年提前到1841 年,以此重新定义“现代”;第七章奚密讨论1949 年之后部分,时间上以1977 年为分水岭,地域上则分为中国大陆、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因政治原因没有译成中文简体版。总而言之,这一文化研究趋势为目下的文学史再书写树立了标杆。

4. 历史细节

新历史主义和文化唯物主义强调丰富生动的历史文献细节,故鲜活的历史记忆在二史中变得极有人文关怀性而非冷冰冰的历史记载。对历史细节的截取和放大、让叙事带有戏剧性也是北美文史学界的经典传统,黄仁宇(Ray Huang,1918—2000)的《万历十五年》(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1982)、孔飞力(Philip A. Kuhn,1933— 2016)的《叫魂》(Soulstealers: The Chinese Sorcery Scare of 1768,1990)、史景迁(Johnthan D. Spence) 的《王氏之死》(The Death of Woman Wang,1979) 均是典范之作,而文学史书写也勇于尝试这样的做法。

《哥史》在分析《诗经·硕人》所运用的自然化的明喻时说:“通过‘柔荑’表现婚床和生育,通过‘凝脂’表现年轻,通过‘瓠犀’表现多子多福,通过‘螓’表现长寿,她的‘巧笑’表明她意识到自身的显赫社会地位以及她的性别优势”(1)Mair, CoHCL, p. 195;《哥史》,第210 页。,虽然有附会臆测之嫌,缺少实证,但是发出了文学史解读者拒绝单一化和正史化的声音;在分析唐末文学时提到“二十世纪敦煌出土了韦庄早已亡佚的长篇歌行《秦妇吟》,共有不少于九个写本。《秦妇吟》是唐代泱泱诗国伟大叙事诗中最后也最长(七言乐府全长二百三十八句)的一首。它以令人恐怖(horrifying)有时令人作呕(sickening)的笔触,详细描写了881 年黄巢乱军攻入长安后造成的生灵涂炭……”其中提到的写本数量、叙事体裁、篇幅容量、感情色彩,不同于一般的文学史表述,《秦妇吟》的重见天日还引发了叙述者的反思:“任何中国文学史都是不完全的”(1)Mair, CoHCL, p. 313;《哥史》,第341 页。。再比如对“赋”的发展脉络,该史勾描至帝国晚期而没有停留在汉赋和六朝骈文,没有忽略此后的唐代律赋和宋代文赋以及八股文的创作实绩和发展脉络。

同样的情形在《剑史》也是如此。孙康宜在《明代前中期文学》专列一节讨论八股文这一在帝国晚期臭名昭著的文体的文学文化价值,她赞同浦安迪(Andrew Plaks)的观点(2)浦安迪著,刘倩译:《当代的文章:时文》,载《浦安迪自选集》,北京:三联书店,2011 年,第409 页。,反对妖魔化八股文,坦言它只是明代中国人需要掌握的许多文类之一,“学习八股文的过程包含许多重复且无休止的句型训练……但是,与一般人的设想相反,对程式的严格要求并不总是抑制人的创造性,事实上,对风格愈发严格要求的限制常常会激发全新的主题”,她持论平允,还用王鏊的例子,称赞其在八股文写作上取得很高成就,然后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正是由于王鏊及其他(对八股文)批评者的努力,明代后来乡试和会试都纳入了八股文之外的文章”,她用历史事实来立论,而不是人云亦云。(3)Chang & Owen, CaHCL, V. 2, pp. 24—25;《剑史》下,第44—45 页。宇文所安在《文化唐朝》一章对李贺诗稿版本流传整理的论述也很有意思,李贺生前把诗稿托付给沈述师,沈述师在14 年后请杜牧作序而使得李贺作品流传,对这一史实,文学史通常点到即止或平铺直叙,而《剑史》则是这样叙述的:“831 年,也就是李贺死后十四年的一个深夜,酒醉的沈述师翻弄箱笼,发现了李贺的诗稿。醉意无疑加重了沈述师的负罪感,他派出一个仆人,把在他哥哥手下服务的一位年轻作家从睡梦中叫醒,嘱他为诗稿写序。……杜牧被人从睡梦中唤醒以后甚是恼火,拒绝了这一请求,但是沈述师的坚持最终让他写出一篇可能是唐代最缺乏赞美之词的文集序言。”(4)Chang & Owen, CaHCL, V. 1, p. 343;《剑史》上,第387 页。蕴含丰富情感的遣词造句,以情节为主导的叙事结构,读起来甚有传奇的意味,历史真实被知识考古式的想象所填充而丰满,从而激发读者的悬想和阅读兴趣。这一做法可能会挑战一些传统史学价值观,但在域外,文学史书写必然伴随着历史想象,文学史本身就是历史过滤和选择的产物,这些观念已是业内的基本共识。

5. 解构精神

他者视角的介入让域外的中国文学史书写深受强烈的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除了之前所述的新历史主义和文化唯物主义,还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文艺思潮,它们都呈现出强烈的质疑精神,也潜藏着历史虚无主义的危险。《剑史》深受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2004)的解构主义哲学与耶鲁学派的批评实践思想的影响,认为文学经典的构建是经过时代的汰选而在后世文化中被叠加和改造出来的,文学文本不是既定事实,而是一个不断被改写(rewriting)的变化的互文文本,关注文本生成过程是文化文学史关注的焦点,这在宇文所安、孙康宜以及伊维德的文学史观中都是显而易见的。(5)宇文所安:《瓠落的文学史》,载田晓菲译《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年;Chang & Owen, CaHCL;《剑史》中文版序,第4 页。《哥史》也是如此,譬如,史密德(Neil Schmid)在《敦煌文学》一节中质疑胡适的传统观点,认为胡适断定词起源于中唐诗人刘禹锡、白居易等,而把李白等初盛唐诗人创作的这一风格的早期诗作宣布为伪作不可靠,尽管他自己也未能提供更多的证据,但却对“百代词曲之祖”的地位再次予以了慎重思虑;白话诗人王梵志和寒山在唐代文学史上的身份也因为没有可靠文献而被史密德质疑,因为风格上的变化多端,他们的诗被认为“是指一种诗歌类别而非指它们出自某个人”(6)Mair, CoHCL, pp. 975, 980;《哥史》,第1080、1085 页。。《剑史》也持相似观点:“可以把这些(寒山)作品理解为禅诗的一种独特文体和惯用语,是在几个世纪中逐渐积累起来的。”(7)Chang & Owen, CaHCL, V. 1, p. 319;《剑史》上,第361 页。在文类归类上,二史也打破了传统诗词文赋的模式,尤其力图摆脱在白话文体制化(institutionalization)背景下对俗文学、口头文学、白话文学刻意拔高的做法,而将多种原本未入流的文学样式包括幽默、谚语、笔记、鉴赏、回忆、俚曲、宝卷、道情、鼓词、子弟书、弹词、木鱼书、歌仔册、报纸副刊等纳入文学视野,让中国文学史蔚为大观。另外,由于政治原因,现当代文学的某些作家评价可能很成问题,例如丁玲在《哥史》第三十九章、《剑史》下卷第七章,叠加史景迁《天安门:中国的知识分子与革命》(The Gate of Heavenly Peace: Chinese and Their Revolution,1895—1980,1981)中的形象,跟大陆通行的文学史几乎判若两人。解构主义精神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写上更为突出,类似情形亦可参看张英进(Yingjin Zhang)《中国现代文学指南》(A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2016)、王德威《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等。

6. 多元聚焦

基于西方固有的文化传统,二史对宗教和信仰、民族和种群、地域和方言、人权和性别的关注发人深省,呈现出多元聚焦而非局囿于文学、文本、文献的单一的线性模式。

宗教和信仰方面,《哥史》有佛教文学、道教作品的专章,《剑史》也有不少小章节专门讨论宗教文学,此外还有一些与景教、祆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相关的文学类型。

民族和种群方面,传统汉民族本位中心主义的独尊思想在文学史书写中不容更改,但出于对民族文化的尊重,《哥史》第五十一章专列《少数民族文学》一章(尽管局限在口头文学的民间传说与现代文学上),《剑史》讨论了元朝在蒙古统治下的少数民族作家,对散布在文学史上的少数民族作家作品多有提及,奚如谷(Stephen West)指出,“人们只注意到他们的外族出身,就像现代文学史上‘少数民族’作家所产生的奇特影响一样,现代批评家炮制了外族作家如何善于创作主流文学的迷信,以此强调他们在传统中的地位,似乎对于非汉族出身的作家而言,精通语言和文化近乎不可思议,因此,讨论这些外族作家时,几乎无人关注其作品中的独到之处”(1)Chang & Owen, CaHCL, V. 1, p. 595;《剑史》上,第642 页。,他的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汉本位沙龙主义的弊端。

语言方面,二史多有提及民族语言文字,包括但不限于吐蕃文、于阗文、契丹文、粟特文、高昌文、回鹘文、西夏文、蒙古文、满文等,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汉语一统天下的文学史叙事模式。地域方面,传统中国文化的中心一直在被聚焦,然而焦点之外,也存在与正统话语权有别的地域文化,然而中国本土文学史书写坚持汉字中心论,拒绝承认方言(topolect)的语言独立性,所以对于方言文学,无论是书面还是口头,不能以特有的文字发展自己的文学(女书除外)。但《哥史》在第一章就辩证地论证了这样的现象和问题,也独立专章讨论“地区文学”,因此吴方言的弹词、粤方言的木鱼歌、满文的子弟书,才在文学史上有了一席之地。《剑史》中更是六次提到吴方言小说《海上花列传》,令人不能不重新审视其文学和历史价值。

人权与性别问题。《剑史》主编孙康宜是性别研究的代表人物,编者中很多女性学者也致力于通过文学研究让原本隐形的中国古代女性作家作品进入到中国文学史的经典化(canonization)之列。白安妮(Anne Birrell)在《哥史》第十一章《文学中的女性》中既展现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也凸显出刘令娴、沈满愿、汪端、吴藻等女性作家自己的声音,探讨其何以能够留存下来的原因。《剑史》下卷前三章的作者孙康宜、吕立亭(Tina Lu)、李惠仪(Wai-yee Li)都是女性研究的先锋,她们提到在16 世纪中期文学中女性形象的重建,列举《诗女史》《女骚》等女性选集以及晚明的《名媛诗归》,还有清初的王端淑、李因、柳如是、刘淑、顾贞立等女作家,第四章作者商伟专辟一节写闺秀与文学,从这些章节中我们能看到许多从未进入过正统文学史的女性文人的身影,而她们也决非只发出“迫害论”的单一声音:这正是传统中国文学史在单向叙述中少有涉及的领域(或者只限在李清照、蔡琰、薛涛等少数女性身上)。此外,二史对传统中国文学史里讳莫如深的同性/酷儿文学也有关注,例如《哥史》第四十七章《乐府》提到《越人歌》是一首“同性情爱作品”,第三十四章《话本小说》提到《欢喜冤家》中对双性恋的戏谑,李渔《无声戏》第六则对同性婚姻近乎理想的赞颂,第三十五章《章回小说》对《红楼梦》中贾宝玉和秦钟关系的直陈;(1)Mair, CoHCL, pp. 958, 611, 614, 649;《哥史》,第1061、669、673、715 页。《剑史》下卷第二章提到同性小说《弁而钗》,第三章提到李渔《十二楼》中三位龙阳男子绸缪于萃雅楼,(2)Chang & Owen, CaHCL, V. 2, pp. 126, 208;《剑史》上,第150、235 页。尽管这些并非主流,然而域外中国文学史书写对此能毫不避讳,尤为难得。此外,对人权的关注还表现在古今人本精神的互通上,如《哥史》第三十七章提到袁枚《子不语》中对裹足的反对(3)Mair, CoHCL, p. 694;《哥史》,第766 页。,对身体戕害进行了严厉批判。

多元聚焦越来越成为西方研究中国文学史的总体趋势,带着他者视角来重新考察和反思我们所熟悉的文学史,尽管众声喧哗的各家各派对中国文学史的再书写都有自己的侧重点与创新点,但在本质上来说还是欧美学术界的外国文学研究范畴,问题意识、研究方法和语境思路都跟欧美学术脉络相承续,因此,以二史为代表的中国文学史很好地折射和呈现出区别于中国学界的欧美学术传统和研究现状。

三、二史比较

《哥史》号称首部全球华人文学史,草创之功不可磨灭,然而因为是首出,难免存在考虑欠周、顾此失彼的诸多问题。十年之后的《剑史》本身也有不少硬伤,例如《金末至明初文学》中奚如谷就完全不提及任何杂剧大家作品,似乎关汉卿、《西厢记》等都不值一提,虽然今天的元杂剧都是经过明人改订过的,(4)Stephen H. West, Text and Ideology: Ming Editors and Northern Drama, in Paul J. Smith (ed.), The Song-Yuan-Ming Transition in Chinese History, Cambridge: Harvard Asia Center, 2003.但不加分辨地将这些文化遗产从文学史上剥离,还是让人很难接受。《哥史》和《剑史》暴露出的问题,在近年的域外中国文学史书写和研究中应加以批评和规避。

第一,尽管声称要“以超越时间和文类的全新棱镜来审视中国文学史”(5)Mair, CoHCL, Prolegomenon, p. xii;《哥史》引言,第2 页。,《哥史》仍然以文类为纲,基本按照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注疏(批评与解释)、民间及周边文学六个版块结合时代或主题加以论述,正如宇文所安所说:“中国在遭遇产生于欧美的文学史之前,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叙事型文学史。原因之一是中国以前没有一个统一的文化生产领域称之为‘文学’,只有一系列文体,每种文体都有自己的独特历史。”(6)宇文所安:《史中有史:从编辑〈剑桥中国文学史〉谈起》,载《读书》,北京:三联书店,2008 年5 期,第23 页。《哥史》在撰史体例上遵循“传统”文学史,亦源于美国教育系统的中国文学研究是按文类来聘请师资的现实。由于文类优势的历史现实决定这样的分类在论述上存在篇幅难以统一的问题,每一文类都要经历一次时间上的回溯和梳理。《剑史》则坚持以时代为纲,“脱离那种将该领域机械地分割为文类的做法,而采取更具整体性的文化史方法”,显然是针对《哥史》有感而发的。《剑史》认为“文体产生发展的历史语境更能体现其文学及社会角色”(7)Chang & Owen, CaHCL;《剑史》中/英文版序,第2 页。,在分期上突出文化属性,例如对早期中国文学,作者柯马丁坚持要写到西汉;而“文化唐朝”的概念被宇文所安重新诠释,把隋到初唐文学划给了上一段,下延则包括了北宋建国以来60 年;明清文学不同于国内文学史基本按照朝代“一刀切”,而是分为明初、明代前中期、晚明、清初、文人的时代及其终结五个版块,这也在某种程度上逆转了文学史书写重古轻近的传统思维模式,把帝国晚期文学提升到一个比较公允的地位进行评价(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现当代文学);而说唱文学被置于口头文学的发展脉络中予以了独立考察。这样的灵活处理,不仅避免了文学与朝代的机械割裂对应关系,而且叙述上偏重于关注历史语境和写作方式,有别于国内学界围绕作家个体展开的文学史书写模式,打破了传统的一维文学史观。之后的文学史重写又不限于《剑史》的分章体系,如《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按年排序,寻找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关键时刻”,更为细腻地把握文学本体;《牛津中国古典文学手册》则把围绕文学的非文本因素提高到文学本体的地位,篇幅占到了全书一半以上。这些新的文学史书写法对二史中无法触及的领域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拓展。有意思的是,后二书的主编也恰多是《剑史》的作者。

第二,梅维恒领衔的《哥史》团队有多达45 位学者,绝大部分是美国学者,部分成员来自加拿大(白润德[Daniel Bryant]、林理彰[Richard John Lynn])、德国(施寒微)、捷克(米列娜[Mileny Doleželové-Velingerové,1932—2012])、 挪威(何莫邪[Christoph Harbsmeier])、澳大利亚 (王安国[Jeffrey Riegel]、马阑安[Anne E. McLaren])等。即使在创作之初强调了写作规范,后期又有梅维恒亲自审阅全部内容来保持整体的融通性,然而风格难以统一的问题还是《哥史》最受诟病的地方,全书支离破碎,柯马丁痛批“文章之间没有关联,也体现不出历史的叙事性”(1)Martin Kern, Robert E. Hegel,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Review Article on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ed. Victor Mair”,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 Vol. 26 (2004): 159—179.,形成一种论文式的篇章汇总。《剑史》在此问题上寻求突破,孙康宜坦言原本也有考虑过美国以外的学者加盟,比如德国的顾彬和瑞典的罗多弼(Torbjorn Loden),但最后该书编纂团队是清一色的美国大学教授,较之《哥史》团队精简到约三分之一,在沟通上显得较为通畅,撰稿人在写作过程中不断地互相参照,尤其是相邻各章的作者们,所以《剑史》在连贯性上读起来更像文学史,尽管在表述上有时也失之随意和臆测。这种团队合作情况在后面的文学史书写中多被比照,如《牛津中国现代文学手册》延请陈平原、夏晓虹、葛兆光、阎连科、汪晖、季进六位大陆教授,也包括陈国球、梅家玲等九位来自香港、台湾地区的教授和媒体人;《牛津中国古典文学手册》主编团队特别提及,2014 年在哈佛大学的工作坊让所有作者汇聚一堂,推动论文章节整合成书,正是针对《哥史》和《剑史》的问题所做的调整。

第三,尽管关注到了许多中国文学文化之间的互动和层级,但《哥史》对中国文学传统的把握略显落伍,最直观的呈现是《哥史》在出版的时候依然沿用威妥玛拼音来拼写中国文学的专名和术语,理由是威妥玛拼音接近国际音标,在 20 世纪80 年代之前,它是西方世界出版中国相关著作的基本语言载体;然而不容忽视的事实是,随着中国经济实力和国际地位的快速提升,汉语拼音逐渐成为标准化话语,威妥玛拼音渐渐失却其权威学术地位。《剑史》则相对积极地把握了海外中国研究的发展趋势,全书采用汉语拼音拼写中国文学专名术语,符合学术规范的潮流,也试图让文学史书写和研究打破后殖民主义的文化霸权,让学术回归到人本主义精神实质。然而,在汉字圈文学的概念上,《剑史》显得较为拘谨,这表现在《哥史》中有三章分别讨论朝鲜、日本和越南对中国文学的接受,尽管所讨论的文本是汉字为主体,然而在民族主义日趋高涨的当下,独立民族国家对自己早期文学遗产的归属有执念,《剑史》遂把这部分的内容排除在外了——然而此举被后来的文学史书写视为文化保守主义,认为文化遗产的历史事实不应完全为国家意识形态所左右,故《牛津中国古典文学手册》单列东亚汉字圈的共享文学遗产、汉字词朝鲜文学、早期汉语日本文学、汉越词越南文学等问题。

《哥史》与《剑史》等域外文学史书写从他者视角来审视中国的文学文化现象,尝试从文本中寻找理据,挖掘出很多新领域、新作家和新题材,同时也召唤之后的文学史写作对它们的再超越。尽管我们应该时刻警惕海外中国学的话语霸权与意识形态的侵入,但是我们也需提防自身的狭隘民族主义心理,我们不仅要发出自己的正统声音,也要能够倾听他者的声音,同时更要具备批评和辨识能力。

海外中国文学史书写存在着西方学术和话语的惯性思维,尤其是乐于用后现代的解构主义来审视文化和文学,不免会有主题先行和问题预设的风险,这种新历史主义的倾向,很容易由于学者自己当前历史、视野和语境的偏见,投射到所研究的社会文化史的具体层面上,从而导致错误的结论。然而,我们大可不必对海外中国文学史书写抱有敌意,它们的出现并非要改变格局,并非要对抗和颠覆,而是尝试用不同的角度加以叙述,展现出一种不一样的视角来丰富中国文学史的图景。学术研究需要跨学科、跨语境、跨种族的超越意识形态的碰撞,实现学术的双向互动,这样才能将中国文学史真正纳入到全球化的文学批评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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