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土地革命时期中共对旧军队的改造活动及其启示
——以“蓬溪起义”部队为中心的讨论
2020-11-30
提要:1929年6月,由旷继勋率领的江防军第七混成旅在四川蓬溪全军起义,震动四川内外。作为土地革命时期四川地区地下党兵运工作的一个典型案例,中共党组织较早地就开始在旷部中进行活动,相继建立了党的军支与特委。在较为有利的内外条件下,旷部党组织积极发动官兵群众,领导军中进步力量对这支旧军队进行了大量的改造工作。这些工作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使部队呈现出独特的精神面貌,但是其中也存在诸多不足,最重要的就是党的基层组织建设做得不够,对官兵党员的政治训练严重不足,直接影响到部队起义后的凝聚力与战斗力,与起义的最终失败结局密不可分。这也给今天新时代的党建工作留下了诸多启示。
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全国各地以国民党军队兵变为基础的武装起义此起彼伏。1927年8月至1937年6月,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在中共中央八七会议关于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屠杀政策的总方针指引下,全国广大工农革命群众和部分国民党军进步官兵先后举行了680多次武装起义,大大震撼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1)本书编委会:《综述》,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各地武装起义》(综合册),解放军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在此阶段,遵循中共中央的指示与武装斗争战略,四川地下党先后在川内各地驻军与民团中建立起了20个以上的支部和党的秘密组织,并以此为基础发动了多次成建制的国民党军兵变与武装起义。(2)张继禄、邓寿明等编:《中国共产党四川历史大事记(民主革命时期)》,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90页。其中较有影响的成规模的以军阀部队兵变为基础的起义活动有:潼南起义、蓬溪起义、合川起义、江津起义、广汉起义、德阳孝泉起义、万县起义、崇庆分州起义、剑阁起义,等等。此外,还有盐亭、安县、涪陵等处的地方保卫团与民团起义活动,这些都体现了党在四川地区秘密兵运工作方面的丰硕成就。(3)中共四川省委党史工委主编:《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四川党领导的武装斗争》上,四川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26页。其中,土地革命早期爆发的“蓬溪起义”是中共四川地下党在这一阶段所领导的规模较大、持续时间较长、影响也较大的一场川省军阀部队集体起义事件。毋庸讳言,从内部针对国民党军的兵运工作,以及试图在策反敌军的基础上建立正式工农红军的努力,往往都与对旧式军队的改造活动及其成效紧密相关。文章将以这次川军兵变起义作为研究案例,着重讨论中共四川地下党在策动起义前后对该支旧军队的改造工作、成效与启示。(4)迄今为止,相关学界对于“蓬溪起义”这一革命历史事件的专题研究尚较匮乏。近年来可参看的学术性专题论著,仅有刘宗灵《一九二九年“遂蓬起义”再研究——兼论土地革命时期中共领导武装斗争的内在问题》(《党史研究与教学》2018年第3期)一文。此外便主要是事实概述、悼念颂扬与回顾综述性的文字,或是历史当事人的文史忆述类作品。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成果则是永向前《遂蓬边界起义》(《四川现代革命史研究资料》1982年第1期)一文。
一、中国共产党在兵运工作中对蓬溪起义部队的改造活动及其成效
民主革命时期的历史经验表明,要把一支军阀习气浓厚的旧军队转化为有信仰、有战斗力的新式红军,党组织的凝聚核心、政策指导、权力集中、思想改造等作用是不可或缺的,这也是影响工农红军武装斗争成败的根本要素。(5)可参见应星:《1930-1931年主力红军整编的源起、规划与实践》,《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2期;应星:《红四军领导机构的演化与主力红军的组织形态》,《苏区研究》2016年第3期;任伟:《苏区时期红军与地方关系探微》,《史林》2018年第3期;张永:《1929年朱毛之争与红军的权力结构演变》,《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5期;李月军:《“党军共生”背景下的多重实践——1927—1934 年中共的军队政治工作与党军关系》,《军事政治学研究》2013年第1期,等等。土地革命战争初期,毛泽东在总结井冈山军事斗争经验时即提到,“红军所以艰难奋战而不溃散,‘支部建在连上’是一个重要原因。”为了补充健全各连的支部书记与党代表,他反复请求党中央派人支援,因为“事实证明,哪一个连的党代表较好,哪一个连就较健全”。(6)《井冈山的斗争》(1928年11月25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4、65-66页。曾多次巡视井冈山与湘赣边界的杨开明在致中央的报告中,也就如何保持红军战斗力总结了经验教训:“事实告诉我们,那一连、一营、一团的党代表好,那一连、一营、一团的士兵就好,就会作战,问题也少些。那一连、一营、一团的代表弱些,那一连、一营、一团的士兵也要坏些,作战也不行些,问题也多了。”(7)《杨克敏关于湘赣边苏区情况的综合报告》(1929年2月25日),江西省档案馆编:《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26页。因此,不论是对于尚处于策反阶段的白军,还是对已起义成功打出红旗的新生红军来说,党的基层组织建设工作都是十分重要的,这是保证红军成为不同于那个时代其他类型武装的关键一环。中共四川地下党在推动川军部队成规模兵变起义前后,一般亦都采取了秘密建立党组织、进行政治宣传与思想改造、逐步树立党的影响与权威、军队结构上混编重组、尽力打破官兵隔阂等红军化的革新方法,以图对地方军阀统辖的旧式军队进行较全面的组织改造。(8)《中共四川省委关于军事工作给中央的报告》(1930年8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各地武装起义》(川滇黔地区),解放军出版社1996年版,第225-231页。
作为土地革命时期四川地区地下党兵运工作的一个典型实例,中共党组织较早地就在邓锡侯二十八军下辖的四川江防军第七混成旅及其前身部队中开展活动。(9)发动“蓬溪起义”的川军部队番号、隶属及编制在起义之前曾屡有变动,起义前不久方由中共党员旷继勋代理旅长职务。为叙事行文方便,本文据该部起义时的状况称之为旷部、旷旅或七混成旅。大革命风雷涌动的1925年冬,在进步思潮的影响鼓舞下,旷继勋、王文鼎、刘丹伍等左倾军官,在该部组织成立了“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四川分会”。在该会第一次执委会上即决定派遣钟克容等进步军官赴广州与革命力量接头,请求中共派人前来部队进行政治工作。时在广州的中共中央即决定派曾赴法勤工俭学并留学苏联回国的共产党员秦青川和钟克容等一起回部队驻地彭县开展工作。在1926年底前后,旷继勋、王汉章、王文鼎、黄孔乡等官佐相继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后,根据秦青川、旷继勋等人的建议,部队创办了全旅下级军官的政治和军事训练班,不仅对官兵们进行军事训练,还讲授政治课,宣扬国民革命与世界大势等革命理论,使得倾向革命的左翼力量在该部中不断发展,中共支部及党的外围组织也半公开地建立起来。(10)《星火燎原》编辑部编:《解放军将领传》第1集,解放军出版社1984年版,第368-370页。不久之后大革命的失败,也并未打断中共地下党在该部的兵运进程,早期的基础与较宽松的小环境使得中共在该部队的力量仍不断积蓄发展。
从土地革命之始到蓬溪起义爆发之前的两年多时间里,四川地下党组织在七混成旅及其前身部队中持续进行了长期的渗透与组织建设工作,在普通士兵乃至中高级军官中均吸收了不少党员,其地下党组织规模雄踞川军各部之首。川内不少身份暴露的共产党员被先后疏散到该部隐蔽下来,并在部队成立了党的组织核心——军事支部,由省军委派干部任职,并在起义前不久升为旅委。军中各个层级的党组织也相继建立起来,从团营到连排,一大批军事技术骨干人员被吸纳入党,形成了部队中过半的军官均为中共党员的罕见现象。(11)永向前:《遂蓬边界起义》,《四川现代革命史研究资料》1982年第1期(总第19期),第16-17页。因此,江防军第七混成旅的党组织也成为土地革命早期川内地下党的三大军支之一。四川临时省委曾在一份文件中提到:“四川邓、田、刘、刘四大军军阀的部队中,除田部而外,在他们的劲旅中都有我们的组织。在二十四军二混成旅有兵士同志二百人;在二十八军二混成旅有兵士同志二百人,在二十八军的江防军七混成旅有兵士同志二百五十人。这三部分的组织,以江防军七混成旅,二十八军二混成旅口口口(原文如此——引者注)可以完全支配着,(二十四军)二混成旅散漫,负责人能力不足,现已派人加紧工作。”临时省委甚至感叹道:“四川军事运动很容易工作,惜无健全的军事运动人才”。(12)《四川临时省委给中央的报告——四川政治、经济、民众生活现状及省委各项工作情况》(1929年2月20日),中央档案馆、四川档案馆编:《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3,1984年内部版,第375-376页。
在这段时期内,中共地下党仍持续不断地引入外部先进力量为这支旧式军队注入新鲜血液,如在成都等地招收青年学生创办混成旅宣传队,党则通过各种方式将部分知识青年党员送入其中,负责对官兵进行革命新思想的宣传与基层党组织建设工作;此外,不少在他处难以存身的中共党员与革命人士被安排到旷部中潜伏,在部队中造就了强大的进步力量与崇尚革命、紧密联系群众的舆论氛围。于是,旷部军支与所在驻地的地方党组织紧密合作,积极领导革命力量在这支旧军队中进行了大量的改造工作。
首先,为了实现经济公开,杜绝以往长官肆意贪墨公款军饷的部队积弊,地下党推动成立了由各级官兵参加共同主导的“经济委员会”,选出官佐士兵共同参与经济管理,努力做到按月发饷,所有缺额与节余经费,一律归公,移作体育、文娱等公共开支,于是营有球队、团有剧团,旷部官兵的文体业余活动搞得红红火火,既丰富了官兵的精神生活,也在日常生活中教育了他们,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部队旧习气的改善。(13)冯公蔚:《忆革命先驱旷继勋》,成都市政协文史委编:《成都文史资料选编·防区时期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46页。
其次,尝试打破旧军阀部队官兵不平等的现象,努力实现“同吃、同住、同劳作”。在军中地下支部与党员官兵的大力支持下,七混成旅在尝试打破官兵之间界线方面做了不少工作。如废除军官寝室,使其与士兵同起居,取消军官伙食,使其与士兵同饮膳;在操作时间,使官兵互学共同劳动。在小组会上,无论官兵一律以同志互称,不分什么职别。党员干部带头努力提高官兵文化水平,建立自觉纪律,根绝打骂制度和虐待士兵的恶习。如有长官欺压士兵,党组织则发动士兵群众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如1928年末,在广安驻军时,一位张姓营长因故打了一名士兵的耳光,旅委书记文强当即督率各支部发动全团士兵罢操罢岗,直到迫使这位营长磕头求饶方止。(14)曹仲英:《记忆中的旷继勋同志》,贵州思南县政协文史会编:《思南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 1982年内部版,第26页。另一位欺压报复给自己提意见的士兵的营长,也在全营士兵大会上被公议罢免了营长职务。如此做法,便使得全军官兵上下基本能做到同甘苦、共患难,遇事相互扶持。
第三,严厉整肃军纪,紧密联系群众,打造革命劲旅。为了改变川省军阀部队中纪律败坏、欺压民众、吃喝抢掠的常见陋习,中共在旷部通过士兵组织郑重提出了“五不”要求,即“不拉夫、不扰民、不嫖、不赌、不吸鸦片”等五项规定,并严格执行。旷部在川西崇宁、郫县等地驻军时,因彼时官兵纪律松懈,强买强卖,在农田中牧马,伤害了当地百姓利益,以致演成(驻)军(民)团冲突。旷继勋等指挥官接受地下党告诫,适当处置了违纪军人,对地方力量的诉求则以和平方式沟通解决,宁异地换防亦不扰民。另一方面则与地方群众加强联系,与崇宁地下党组织合办以培训革命军事人才为目标的团练干部训练所,极力帮助地方党组织建立能直接指挥的人民自卫武装。对于内部秩序,则尽力发动官兵共同维持,而不是仅仅以武力威迫压服士兵。旅委(军支)以军队指挥部的名义要求各营连定期召开“士兵大会”、“士兵委员会”、“官兵座谈会”等会议以促进军中民主,使官兵互相批评帮助,旷继勋本人也常虚心接受下级意见。(15)陈茂甫:《四川第一面红旗——遂蓬起义》,《思南文史资料选辑》第2辑,第35-38页。这使得部队军纪日渐好转,内部凝聚力增强。上述这些举措,均对这支原本充满军阀习气的旧式军队起到了极重要的改造作用,也无疑为之后地下党能发动全军数千人成建制地投身起义活动奠定了坚实的组织基础、思想基础与情感基础。
当然,这一切工作成效都是建立在旷部较为雄厚的党组织基础之上的。旷旅某些连队的基层支部力量较强,甚至“有一排人发展到二十八个同志的”。省委在对旷部军支的工作指导中也反复强调基层组织建设的重要性。不仅平时在指示中谆谆告诫,即使在与兵变后的起义部队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仍一再试图致信旷部,着重提醒“目前党的组织工作不要忽视了,教育训练工作尤其重要,……党尤应随时召集党员大会,不应专注意军事行动而忽(视)党的工作。”(16)《四川省委通讯第五号——关于第七混成旅兵变中错误的批评及今后工作的指示》(1929年7月10日),《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4, 1985年内部版,第114-115页。
如此,经过从大革命到土地革命时期持续多年的艰苦工作,中共地下党在旷部的组织建设和对旧军队的改造活动,取得了较为良好的效果,其成效在蓬溪起义前后党内报告文件这样的原始材料中,就体现得较为充分与明显。例如,起义前夕的一份党内报告文件中即声称:“七混成旅为邓系军队之有力部队,……然而此部队之革命化,内部尤多C.P.,且此部队之反军阀运动,与能动摇军阀统治实有相当势力,且为军阀政权之最大敌人。”因部队的“赤色”嫌疑太过突出,由此受到邓锡侯、黄隐、李家钰等军阀的重重遏制打压,处境日益艰难。曾在该部中做过兵运工作的中共党员邓止戈,忆及部队最困难时的处境是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开始由旷继勋自己垫支,这只能应付一时。后来部队一日三餐以红苕当顿,生活很苦。干部战士都是腰无半文,头发胡子都长了很长,部队本来应该剃光头才适应打仗,没有办法只好用剪刀剪短了事。穿草鞋的人算高级,穿双线耳子草鞋的就算特殊化了,有不少的士兵打光脚板,大部分的同志穿的衣服只有半袖子,裤子只有上半,因为要把扯下的布补到别的重要地方去,所以衣裤补丁叠补丁。只有枪支弹药是完好无损的。”(17)何蜀:《从中共高干到国军将领:文强传》,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7页。不过,作为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政治改造的旧军队,即使在“大多数兵士虽然穷困到极点”的情形下,“然犹自忍饥挨饿,因政治宣传深入之故。”(18)《怡生特委给省委的报告——军事形势与兵变行动的新决定》(1929年6月28日),《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8, 1986年内部版,第43页。由此体现出经过党的活动改造过的该部,与其他在逆境下动辄哗变溃散的军阀部队的相异之处。
1929年6月,旷旅全军在蓬溪宣布起义,举义后经过组织改编的部队,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红军队伍与旧军队不一样的精神风貌。不仅在装束上全军换上工农红军的臂章、帽徽,并且每人发宽两寸长两尺的红布条一节或挽在臂上或套在颈项上作为起义军的标识,在行动上也更为强调严格的行军纪律、群众政策与宣传动员工作。旷部中共特委在改编后的每个团营连都设置了党代表与专门的政治工作人员,负责部队的宣传、组织、肃反、后勤乃至参与行动决策等各种军政事宜,在组织结构上也按正式红军规制对部队进行了一定的改造。起义部队攻占蓬溪县城后,将县衙档案和征收局的所有田亩粮册统统烧毁,庚即捣毁了各衙署机关,宣布成立“蓬溪县苏维埃政府”。当天,旷部派出具有演说能力的政工人员及官兵前往县城所有学校、街道、茶房酒店等人群汇聚的场所进行革命宣传。沿街亦贴满了“抗租、抗粮、抗税”、“杀尽贪官污吏”、“工农朋友组织起来暴动”、“建立苏维埃政府”等标语口号,给地方社会造成了一定冲击。(19)中共遂宁市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中国共产党遂宁市党史资料汇编(1926-1949)》,1989年内部版,第79页。其后不久编纂的地方志中亦有记载,俟旷部攻克蓬溪县城后,“虽一日之扰,而情势甚险,犹幸其纪律颇严,公家虽饱受损失,尚无一兵敢入民房携取财物者。”(20)庄喜泉:《兵事篇·后篇》,《中国共产党遂宁市党史资料汇编(1926-1949)》,第174页。由此也呈现出经过地下党长期改造工作浸润的起义部队军纪较整饬的一面。
接下来在向南部县进发的途中,新生的旷部红军更以实际行动获得了群众的认可,“沿途因豪绅的宣传,民众畏我们如虎,但一经过境地,觉得此种军队如此讲理,从没有见过。”旷部从鼓楼场奔到牛马场后,进行了一些群众性宣传鼓动工作,效果良好,“部队到时,所有负责人和士兵均分头演讲,直达午后四时。”“一般群众听得我们能为他们解决痛苦,多愿听从。我们提出人民须自己团结,组织农协等,群众都愿马上就干,并愿帮助侦探、防备等。虽一时感情冲动,为他们铲恶╳,确已得了他们的拥戴,故他们的表现,可以说没有一点虚伪和勉强。”(21)《杨文孚致省委报告——第七混成旅兵变前后情形》(1929年8月),《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8,第92页。因为军阀豪绅的压榨剥削较它地为重,再加上较为热烈与深入的宣传工作,旷部红军在南部县新镇坝的宣传发动工作搞得比较有声色:“新镇坝更较蓬弄得有声色,因先有牛马场事实之传播,而李伟如在天干的南部极尽搜刮的能事,当然一般群众在红军鼓动之下是很容易兴奋的。”待部队转移到川东群众基础较好的梁平、达县等地后,更是与当地的人民革命力量紧密汇合起来,受到了新的刺激与洗礼,“到达县之南岳场,顿换一新局面,自发动以来从未受过农民热烈的欢迎,而此处农民表示与我们异常亲密,且有农民公然公开他是C.P.,因此颓废之官兵为之一振”。(22)《怡生特委书记周三元给省委的报告——关于第七混成旅兵变经过》(1929年7月),《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8,第66页。可以说,起义部队在对受压迫的广大民众进行宣传动员与社会改造工作时,也同时被自身的革命活动与激烈变动的内外环境所改造着,在一步一步地向着全新的人民军队目标前进着,哪怕最后起义失败了,这种努力及其产生的深远影响也是难以磨灭的。
二、中国共产党对蓬溪起义部队改造活动的缺陷及其缘由
毋庸讳言,经过前后二十多天的艰苦奋斗,上述以旷部兵变为基础的蓬溪武装起义活动最终仍是失败了,并没有完成在川内建立一块持久稳固的革命根据地的目标,这当中自然存在多种主客观因素的限制。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共在这支旧军队中的改造工作并没有完全沉淀下去,已有党组织在重重内外困境中尚无法很好地起到凝聚军心维持战斗力的作用,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内部原因。接下来,笔者将结合史实深入梳理总结中共党人对旷部这样的军阀下辖旧军队改造工作的成败利弊,这是为了更客观、更清楚地认知与复原历史,为新时代背景下我们能够更好更深入地在人民军队乃至各类社会组织中开展党建工作提供一些经验启示。
如前所述,土地革命早期,由于川省军阀割据自雄的分裂状态与曾经汹涌一时的革命浪潮影响,中共四川地下党的军事活动与兵运工作,在秘密或者半公开的情势下,仍在迅猛向前推进,甚至成效较其他方面的革命活动更为显著。四川省委曾在一份致中共中央的报告中分析指出:“四川军事运动据一般的状况来看,尚易于着手,易于收效。其原因:1.军阀对士兵的关系尚不严密,普遍招兵、招考军官学校学生以及士兵行动都很随便,极易派人混入军队中去活动,极易在军队中建立党的组织。2.士兵因生活困难(几月欠饷不发,衣服破旧无遗),战争痛苦(连年战争),很容易被宣传煽动起来,进行破坏反革命武装工作。3.兵士对本党有敬仰心和同情心(如重庆、宜宾我们的同志被捕后,士兵为他们【传递】秘密信件,及我们的同志被判决临刑时,士兵表示痛惜)。如对土地革命、苏维埃政权向他们经过相当的宣传,他们定能给以深厚的同情。”(23)《四川省委向中央的报告——四川政治经济形势及省委各项工作的现状与计划》,(1928年8月20日),《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3,第271-272页。虽然党内文件对形势判断如此乐观,四川地下党在军阀主义统率下的旧军队中亦一度取得了党员成规模发展的良好效果,但是其中无疑也潜伏着一些危机与重要问题。例如,四川党的组织力量与政治影响较弱,未经历大革命浪潮洗礼的民众政治觉悟较低,基层党员干部文化素质程度普遍不高,具备较强军事能力与政治能力的领导人材匮乏,土地革命时期中共政策路线的摇摆不定与幼稚呆板,等等。上述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就使得川省地下党领导发动的如蓬溪起义这样成建制的兵变活动,往往都难以取得开花结果与扎根坚持下来的显著成效。
其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便是中共在起义前后的兵变部队中进行的思想改造工作效果比较有限,尤其是官兵党员的政治训练严重不足,思想认识较为模糊,革命意志较薄弱。虽然党在七混成旅这样成规模的起义部队中所发展的党员人数众多,有高级带兵官的庇护,但由于起初便是在和平环境中从团营级中上层军官开始自上而下发展的,再加之普通士兵政治意识与文化素质较低,未经过艰苦斗争环境的考验与锤炼等其它一些因素,中共在这支起义部队中的基层组织建设其实存在较多的问题,政治建设、思想建设、制度建设等事关党员训练的工作仍是严重不足,这也直接影响了部队起义后的凝聚力与战斗力。
对于此点,其实省级党委亦早有比较清楚的认识。例如,四川临时省委扩大会议在起义前夜的1929年6月形成了一份“军事工作决议案”,就对地下党数年来的军事工作成绩进行了系统的批评反省。在对“仅有的反革命军队中兵士运动”这一问题展开批评时即认为,虽然因有旷继勋、陈离、张志和这样的上层军事长官掩护,相关部队里中共党员数量扩张之趋势一度十分迅猛,但这也带来了相反的问题,即起义部队中所发展党员的数量太无限制,党员质量亦太坏,互相只凭感情结合,呈现拉夫式发展之态,甚至“有一排人发展到二十八个同志的”。此外,还有组织不严密、发展不平衡、组织系统紊乱、军队内外的同志间任意发生横的关系、秘密工作上存在极大漏洞、士兵党员没有真正的支部生活等诸类问题。(24)《四川临时省委第二次扩大会议军事工作决议案(1929年6月)》,《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4,第68-69页。按马列主义政党的建党原则,支部是组织的核心与基石,“支部是党的基本的组织,是党的组织单位。党没有支部的组织党就是没有基础;支部组织不坚固,党就很涣散。”(25)《支部的组织及其进行的计划》,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611页。支部是党的细胞,党员是支部的血液。没有合格的党员与健全的基层组织,哪怕外部环境较好,有战斗力的革命堡垒也是不容易建立起来的。
1929年5月,中共四川省委在川西各县党代表会议上就军中党组织系统作了规定,即排设小组,连设支部,营设特派员。(26)中共四川省委组织部、中共四川省委党史研究室、四川省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四川省组织史资料(1921-1949)》,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7页。据彼时中共领导的实际武装斗争经验来看,在军中这样的党组织设置应该是比较成熟合适的。陈毅在向中央介绍朱毛红军基层党建成功经验时即谈到:“连上成立支部的作用非常大,因每一连可以担任一方面的任务,一个支部恰可以应付这个任务,连支部的精神,在‘一切工作归支部’这个口号上,四军党的基础在连支部上面,军队力量也寄托在上面。”(27)《陈毅关于朱毛红军的党务概况报告(二)》(1929年9月1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0年版,第774页。不过,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起义前旷部七混成旅内的党员数量虽然较多,不知何故却撤销了连一级的支部,转将支部改设在了营的单位上,“这样使支部脱离了群众,而发生不健全的现象。”就党组织来说,部队的基层事务在连一级层面就无法讨论,只能由营支干事会或团特派员来讨论决定,“自然迟缓而不切实际。”如此,党便无法在基层作战单位发挥吸附作用凝聚士兵群众以形成合力。与此同时,这样的作法还将党的干部人才都集中到了营支部干事会以上,“使党一天一天的离开了群众”。(28)《四川临时省军委决议案——关于维川军支目前工作计划》(1929年2月),《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3,第499页。
除了组织设置与训练工作上的问题外,旷部支部工作涣散的源头,还在于党员吸纳机制的不良,不少党员并不是真的对党的宗旨有了深刻认识,而只是出于一种从众心态或碍于情面。这便导致对党员的思想训练普遍不力,政治素质低下。在省委看来,旷部党员大都是从和平宣传与个人感情联络中发展而来的,“所以口头革命非常之多,投机分子亦复不少”,关键是大半数党员都并不明瞭党纲和主义,更说不上站稳阶级的观点,只是笼统的“赞成革命便加入C.P.”,“本身受了痛苦欲谋解放便加入C.P.”,“欲保全地位便加入C.P.”,这样便使“很多同志随时可发生动摇,完全说不上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布尔塞维克’”。(29)《四川临时省军委决议案——关于维川军支目前工作计划》(1929年2月),《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3,第499页。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一支“赤化”严重的部队中,加入中共已几乎成为“政治正确”的潮流,部分军官为保全自己地位也相率入党,这颇能说明在白色恐怖的大背景下,具体场域的小环境更能决定党组织扩展成效的吊诡情境。在起义前夕的旷部里,中共地下党几乎已施施然成为“地上党”了。不过,有长官掩护的和平环境下的“拉夫式”发展,对党组织的内部巩固及战斗力的形成,未必都能带来良好的正面效应。在过于和平与顺畅的环境下,不惟革命群众的阶级觉悟与政治意识难以有效提升,即使为数甚少的党员干部,因为缺乏指导训练与实际斗争锻炼,政治水平与内部凝聚力也相当一般。在大革命时期,中央便曾就此展开反思:“在我们党中四川同志之有能力者且属不少,然大部在外省工作。从前因为四川偏远,故少派人去且缺少指导,以致川中同志虽不少富有活动能力,刻苦奋斗,忠实敢为的分子,因受党的训练甚少,故往往在一切工作的进行上,在同志的相互关系中,尚不能防止个人主义的倾向,不能脱尽封建社会的积习,感情用事互相忌刻之事遂常发现。”(30)《四川工作》,原载《中央政治通讯》第6号(1926年10月7日),收于中共四川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泸顺起义》,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46-47页。于此可见,四川在中共中央的革命版图上是一向处于边缘地带的,缺失了两湖赣粤那样全面的革命洗礼和中央层面的关注与倾力支援,虽然四川党面临的外部环境一度较为平和,但也正因为此,缺乏斗争实践经验的地下党组织在内部建设上仍然问题多多。这其实也为蓬溪起义的迅速失败埋下了伏笔。
此外,在整个革命年代中共事业所需合格干部匮乏问题一直存在的背景下,四川地下党组织也严重缺乏能从事军事工作的合格人才。1927年秋临时省委组建不久后即感叹推进武装斗争之不易,“惟现时感觉党内组织武装的干部人材非常缺乏”,地下党为此打算尽可能选派“同志之忠实勇敢可靠者,施以关于军事知识的培养。”除了内部训练外,主要的是派遣党员同志投考四川军阀创办的各类军官学校、团练学校及其他属于军事性质的学校训练班。(31)《四川临时省委通告(省字第二十六号、军字第二号)》(1927年10月15日),《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2,1984年内部版,第218页。这样的问题体现在蓬溪起义中便是旷部从事兵运与政治工作的干部人才严重匮乏,直接影响到了起义前后该部队凝聚力、战斗力的建设与保持。旷部特委的负责人就不断抱怨特委委员都是“一般组织工作大都不懂,而检查工作更说不上”,在特委会议上“发表意见多是三元,而伯均、澈木对自己的范围内所发表的都是些日常的应付问题,允斌虚伪胆怯,少成勇敢没办法。”(32)《怡生特委书记周三元给省委的报告——关于第七混成旅兵变经过》(1929年7月),《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8,第52页。党在该部中的最高机关特委尚且如此,一般基层组织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历史地看,上述问题可说是土地革命时期全国范围内许多地方或敌军党部建设中普遍存在的问题,不独旷部为然。(33)遍览当时的四川党内文件,批评各级党组织不严密或涣散软弱的言辞几乎成了话语主流,这固然与布尔什维克政党一贯追求组织的极端严密性有关,但也一定程度上呈现了各级组织的问题与党建工作的艰难。在学者对土地革命时期全国地下党组织状况的考察中也呈现出很多类似情境。参见王奇生:《党员、党组织与乡村社会:广东的中共地下党(1927—1932年)》,《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5期;徐进:《党、革命动员和地域社会:论中共河北党组织(1928-1934)》,《史学月刊》2007年第12期;李月军:《东北地区中共地下党(1927-1933年)组织生态分析》,《党的文献》2007年第5期,等等。但是,从国共军队战斗力与各地起义部队之结局对比来看,便可知现代中国动员型政党在军中基层组织建设与战斗力形成中的极端重要性。根据党史学者对抗战时期国民党中央军政治训练状况的研究成果显示,虽然蒋介石国民党也强调军队政治工作应当“以党为基础、为中心”,实际上部队党务工作极其孱弱,形同虚设,导致政工变成军事的附庸,而党务又成了政工的附庸,最终形成了党不如政,政不如军的局面。国民党军队的“党军”之名纯属虚有其表。(34)王奇生:《“武主文从”背景下的多重变奏:战时国民党军队的政工与党务》,《抗日战争研究》2007年第4期,第60-82页。尤其是在国民党正规军的普通官兵心中,都普遍存有轻视政工党务人员的痼疾,某些军官甚至公开斥之为“卖狗皮膏药”的。(35)周上凡:《陈诚部在第四次”围剿”中被歼记》,文闻编:《“围剿”中央苏区作战秘档》,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174页。而在由中共领导的敌后抗日人民武装中,支部工作是一切政治工作的基础,建立于连队的党支部是部队政治工作的实际推动力量,是保障党的路线与军事任务执行和完成的重要基层组织。(36)萧向荣:《八路军的政治工作》,《八路军军政杂志》第2卷第10期,1940年10月,第56-61页。这样中共党组织就在革命军队中充分发挥了政治核心的作用。国共此后竞逐天下的胜败之数,很大程度上也就由此而奠下基础。
与蓬溪起义差不多同时期同性质的湖南平江起义,之所以最终能在重重白色恐怖下于湘赣边界创建稳固的红色根据地与主力红军,除了该地拥有经历过大革命洗礼的良好群众基础之外,也与党在起义前后对作为起义主力的国民党旧军队稳步扎实的改造活动,以及在部队各层级切实有效的组织建设工作紧密相关。虽然起义前全团仅有不到十名党员,但在团长彭德怀的掩护下,该团党支部通过外围组织士兵委员会、救贫会等的积极活动,对广大士兵进行了持续的思想政治教育,奠定了全团起义与坚持斗争的思想基础。(37)彭德怀:《彭德怀自述》,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2-43、47-49页;本书编写组:《彭德怀传》,当代中国出版社1993年版,第18、27-29页。在起义成功并改编为红五军后,也是大力加强部队党组织建设与党员群众训练宣传工作,在红军中建立了较完备的组织系统,“军委统辖五个纵队委,四个直辖党部(军特务大队、随营学校、军医院各一个,军司令部与军政治部共一个);纵委直辖五个支部,各大队成立支部各一个,纵队部与纵队政治部共成立支部一个,军医院处成立支部一个。支部成立支干会,支部以下分小组,中队成立小组。”红五军一度在全军近三千指战员中发展了约六百名党员,党员数占比达五分之一。(38)彭德怀:《关于平江暴动前后情况和经验教训》(1929年10月),总政治部办公厅编:《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历史资料选编》(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上),解放军出版社2002年版,第307页。正是由于该部在艰苦卓绝的盘旋游击作战中仍重视党组织建设与群众宣传动员工作,因而虽屡次受重挫也没有被彻底打垮,在湘鄂赣地区坚守着星星之火。由井冈山朱毛红军发展而来的中央红军也是如此,扎实的党建工作推动了脱胎于秋收起义、南昌起义的该部克服各种艰险困阻形成坚韧强大的战斗力。当然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据当事人陈毅回忆,“四军未成立前,党在军队中不能起领导作用,军权高于党权”,“政治工作人员与军官常常发生纠纷,恍惚是国民革命军旧习一样。”而且该部的党组织建设也同样面临着种种困难,“党的训练,在四军成着困难,须(许)是材料搜集与训练负责人员之缺乏,同时军队的习惯是一个命令服从,所以一般党员群众特别呆板而不活泼,党内生活机械化是常犯的毛病。”(39)《陈毅关于朱毛红军的党务概况报告(二)》(1929年9月1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第774页。经过一年有余的组织训练,尤其是“支部建在连上”原则的认真实践,使得在逆境中陶铸红军战斗力的目标取得了相当的成功,“我们的军队其所以打败仗而不致于溃散”,连队支部的功能,应为主要的原因。“红军中党的历史已有一年,有些支部还能作用,能在群众中做核心,使群众受我们的影响而团聚在我们的周围去工作,党的会议除作战外,小组会有每星期一次,各级代表会也能常开并能按期开,对党员还有相当的训练,由党代表负其责,普通各级党代表即党的书记”。(40)《杨克敏关于湘赣边苏区情况的综合报告》(1929年2月25日),《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第128页。这样扎实厚重的基层党组织建设工作,却正是蓬溪起义部队所缺乏的。
三、中国共产党对蓬溪起义部队改造工作的历史启示
由蓬溪起义的经过历程及其成败利钝的历史经验来看,无论任何群体组织,党在其中的发展数量并不能自动转化为质量,数量的无节制增长有时或许还会导致整体质量的下降。其实作为自我期许很高的马列主义政党,中共自成立之初始对于组织成员吸纳机制建构的问题就颇为重视。(41)关于中共吸纳党员问题的理论演变与历史实践的研究可参见,王建华:《组织发展的弹性空间:民主革命时期中共吸纳党员机制的历史考察》,《人文杂志》2014年第10期;何益忠:《大革命失败后中共党员的“征收”运动》,《史林》2012年第1期;高志中:《民主革命时期中共入党条件和党员标准的演变考察》,《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7期;杨发源:《抗战前期根据地基层党员发展工作及启示》,《湖南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孙明增:《中国共产党的入党条件变迁研究》,中共中央党校博士论文,未刊稿,2016年,等等。革命进程中党的组织及其代表也时时刻刻无不在注意此点。如杨开明在描述开创井冈山根据地的红四军在党员发展上的经验教训时谈到:“党员的征收极要注意成分,而且要注意质量不要只图数量的好看,党与民众必须经过相当时期训练才成,短期间人工强制,制造出来的,是外强中干,中看不中吃的”。(42)《杨克敏关于湘赣边苏区情况的综合报告》(1929年2月25日),《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第116页。毛泽东在1929年底的古田会议上也强调,“政治观念没有错误”、“忠实”、“有牺牲精神”、“能积极工作”、“没有发洋财的观念”、“不吃鸦片”、“不赌博”等标准,都应当成为以后新分子入党的基本条件,各级党部也有教育同志的重大任务,不能新党员一入党后便对其不闻不问。(43)《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案》(1929年12月),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6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737-738页。
但是,在各地多凭借自身“小环境”独立发展且往往与上级党部机关联络不畅的武装队伍中,立场鲜明、标准严格的组织理论与组织路线,并不能迅速地自动转化为实际的组织形态,而是要经历许多坎坷曲折的自我试错、自我纠偏的阶段。旷部党组织在上层军官党员的庇护下虽实现了较为一帆风顺的发展,但却缺少深入基层的政治教育、思想宣传、纪律建设、群众动员、日常训练等多方面工作的配合,反而会导致组织能量的薄弱与组织效率的低下,难以起到对部队充分凝聚与动员的作用,也难以在逆境下维持由旧军队脱胎而来的新生红军的战斗力。这或许就是旷部在起义后不久即迅速溃散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接下来,笔者便从几个方面着手略为梳理一下蓬溪起义部队改造成效给我们带来的历史启示。
首先,革命政党的组织改造必须与植根群众土壤紧密结合起来。毋庸讳言,一个区域内革命运动的萌芽、革命活动空间的获取,往往需要存在某些“裂缝”的外部环境,甚至于地方势力上层有意或无意的“配合”。例如,中共在四川掀起国共合作背景下的大革命运动之初,党中央便曾指出“川省亦因北伐军进至武汉,一般投机的小军阀均望风来归,对于民众运动不敢十分压迫,且常常表示许多好感,所以川省现时是最好工作之地。”在这样外部局势较为宽松的发展背景下,中央反复强调,“我们还要开始注意四川,因为在那个地方的军人既倾向国民政府,故意表示左倾,政治的环境是比较自由,可以容许我们活动。在军队中我们有几个高级军官同志及一部分K.M.T左派,也可以发展成一种局面。”(44)《中央政治局报告(九月份)——最近全国政治情形与党的发展》,《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353、355页。正是在北伐军节节胜利的背景下,才造成川内军阀表现出“加入共同奋斗之决心”,以至于“近来入党(四川国民党左派党组织——引者注)注册者,异常踊跃”,不仅驻川内革命中心重庆地区的师旅长们纷纷遁入由中共党员实际掌控下的国民党组织,就连“外地各师旅团营连内校尉等官佐,亦纷纷加入”。(45)《各将领纷纷入党》(1926年11月19日),中共四川省委党史研究室编:《第一次国共合作在四川》,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9页。这种情形对于四川大革命浪潮的汹涌与中共政治影响的扩大有极大助益。但是,中共向来是立场鲜明的群众性政党,将上层活动与群众运动结合起来,将党的根基触角深深扎入广大基层社会,是党组织发展壮大历程的题中应有之义。后来,在几乎将四川革命力量摧毁殆尽的“三·三一”反革命事变发生之后,中共在深刻反省过往活动的经验教训时,便反复强调正是因为之前过于依赖上层势力,未在广大群众中筑牢基础,看似力量不小,一有变故便遭致土崩瓦解式的失败,因此以后工作“要切实际,要有下层基础,要造成发动运动的核心”。(46)《四川临时省委通告(省字第七号、农字第一号)——农运政纲和农运策略》(1927年8月13日),《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2,第67页。以动员大众夺取政权为诉求的革命政党,要强化自身的组织力量,保证在绝对的劣势中不被彻底摧垮,只有深入下层、植根群众才是最为有力的方法。
其次,基层党组织建设应是无产阶级政党整个党建格局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可以说,支部工作是维持政党组织肌体生命力的灵魂所在。正如最新公布的《中国共产党支部工作条例(试行)》里所言:“党支部是党的基础组织,是党组织开展工作的基本单元,是党在社会基层组织中的战斗堡垒,是党的全部工作和战斗力的基础,担负直接教育党员、管理党员、监督党员和组织群众、宣传群众、凝聚群众、服务群众的职责。”(47)《中国共产党支部工作条例(试行)》,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5页。中共要领导与动员广大群众投身于革命活动,便需要一个个具体而鲜活的党员去推动,每个党员就是党组织这个有机体的构成细胞,而党支部就是把这些细胞分别组织起来,使其在整体运行框架中焕发活力与战斗力的最重要载体。国民党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其整体架构头重脚轻,基层党务工作形同虚设,有上层无下层,有党部无党员,从而使得整个党如同散沙一盘,丧失了最基本的凝聚力、活动力及生命力。(48)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组织形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356-362页。旷部起义之所以能以全旅规模发动与投入,与之前数年间中共在该部队中努力建立支部、发展组织,宣传动员基层官兵的持续性活动紧密相关;从蓬溪起义的迅速失败中,我们也看到了基层支部工作流于形式、基层党员群体凝聚力战斗力不足、基层党务干部严重匮乏等弊病所带来的消极影响,正所谓“根基不牢、地动山摇”。若是基层支部发展的党员徒有数量而无质量,多数党员是抱着从众心理涌入党内,缺乏主体自觉意识,更缺乏个体活力,这种发展就不可谓不是“虚假的繁荣”了。
结语
通观整个民主革命时期,中共对尚处于敌对营垒或是刚刚起义易帜的旧军队的改造之成效,往往与该部中党组织力量的强弱息息相关。当然这其中还有其他诸多重要因素的影响,如主观能力态度、内部人事关系、中下层干部能力、党军关系、军地关系、后勤补给、地域环境、行动策略等等,但党的触角架构与精神辐射力作为中共在有形资源严重匮乏的创业阶段,对于从敌营中夺取过来的异质武装的一种有效组织控制手段,无疑是十分重要的。这一方面,中共对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平江起义等武装暴动中所凭籍的原国民党阵营部队的掌握与改造活动,也许可以作为本文所论述主题的重要参考,但限于篇幅,本文未能充分进行更多的横向对比,因而只能是抛砖引玉。
如前文所述,在蓬溪起义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支刚刚脱离旧营垒、旧习气尚较浓厚的起义部队,哪怕规模并不算小,中共地下党也在其中经营多年,但如果没有踏实厚重地进行自下而上的宣传组织工作,没有将革命动员的根基深植于基层士兵群众中,不与周边的广大群众密切结合互为奥援,缺乏充满革命热情的人民群众的大力支持,也是难以在白色恐怖中生存下来的。旷部在起义前进行了持续数年的党的组织建设与政治宣传,起义后又迅即进行了一定的组织改造工作,如旗号、编制与权力结构上的调整变革,在师团营连等各级军事单位设立党代表,等等。但是,这些多是由上而下推动的变革,并未与军队内部官兵群众的觉悟启发和思想改造相结合,更未与外部广大人民群众的革命需要紧密融合,其成效自然要大打折扣。蓬溪起义部队中党的最高领导人——特委书记邹进贤就认为,由于缺乏有斗争性且组织起来的工农群众对起义军队的影响与拥护,导致部队有涣散崩溃的危险。他因此寄希望于部队“早达到川东境内,与有组织的群众发生联系,再来纠正这些机会主义的错误。”(49)《怡生特委书记周三元给省委的报告——关于第七混成旅兵变经过》(1929年7月),《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8,第60页。曾在由蓬溪起义部队改编的红一师担任党代表的曹仲英回忆,当红军在达县南岳场受挫趋于溃散而彷徨之时,当地的农协会员与农民群众却来对他提出要求“再困难也要革命,我们缺的是武器,请给我们枪,我一时觉得希望在他们身上。”(50)曹仲英:《略记五十年前的蓬溪起义》,转引自李光达:《旷继勋传》,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110页。这些都说明了以为大众利益代言为目标的马列主义政党领导的活动——无论是思想改造、组织改造或是武装斗争——都必须与群众动员紧密结合起来,让整个政党及其领导下的团体到人民群众中去接受检验与改造,才能实现内外结合,以外部环境促进内部巩固,取得较理想的组织改造效果。
不过,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存在巨大悖论的,艰苦卓绝、异常复杂的共产主义革命进程更是如此。在初创时期的红军队伍中,大多农民或游民出身的党员的教育文化水平低下,政治觉悟不足,也是影响中共对部队改造成效的非常严重的制约因素。如前述诞生于平江起义中的红五军,虽然在起义后补充了不少勇敢农工分子,党员数发展到占全军人数的五分之一,但也面临着严重的组织问题,“五军现在的成分农民占大多数,又加之是文化落后、穷乡僻壤区域的农民,所以党的政治水平线异常低落,且迭遭反动派的摧残,阵亡牺牲者着实不少!故训练新的人才与牺牲有经验的负责同志,往往相差甚远。现在全党活动分子不过百分之十五,因此五军下级干部不仅不能领导士兵,……即在本身方面亦有许多缺点”(51)彭德怀:《关于平江暴动前后情况和经验教训》(1929年10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历史资料选编》(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上),第307页。。活动于湘鄂西地区的贺龙部红军,也及时在军中成立了特支,至1929年初已下辖四个支部,“同志发展已达八十余人”,虽然均系来自底层的士兵、农民成分,“但因缺乏阶级觉悟及存在幼稚浪漫等行为,所以质量方面还是没有明显提高。”(52)《湘鄂西前敌委员会给中央的报告》(1929年4月17日),总参谋部《贺龙传》编写组:《贺龙军事文选》,解放军出版社1989年版,第21页。由此亦可见,一个革命政党组织发展的成效,不应简单地以党员数量多寡为标准,而应以质量高低为准绳。政治建设、思想建设、组织建设、作风建设、纪律建设、制度建设等各项措施确实事关重大,与党员吸纳机制共同构成一个复杂而精妙的系统工程,决定着政党党力的兴衰与所推动事业的成败。
放眼历史长河,确有不少革命队伍历经艰险生存了下来并发展壮大,但更多毅然决然脱离敌营勇敢举起红旗的队伍却难免溃散失败的结局。中共对诸多旧军队的改造活动与掌控努力,也是成败互现。当然,无论蓬溪起义的最终结果如何,中共党人在领导四川地区革命武装斗争的过程中,不惧严重的白色恐怖,克服了重重的艰难险阻,竭尽所能利用一切可能条件开展了艰苦卓绝的奋斗,为革命的最终胜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为今人研读那段历史提供了可贵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