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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州话语法》述评*

2020-11-30于施洋罗亦宗

国际汉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闽南语传教士漳州

□ 于施洋 罗亦宗

2018 年底,在中国台湾和西班牙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台湾清华大学出版社推出了“闽南语一西班牙语历史文献系列丛书”(Hokkien Spanish Historical Document Series)。这份西班牙殖民菲律宾之初留下的中文学习资料,确如黄树民教授在“序言”中所述,乃“近年来十七世纪闽南语及闽南、西班牙交流史料的重大成果”,对国内西语界、海外汉学界和中西交通史研究都将有很大助益。此前学界虽知自16 世纪起马来群岛上活动的西葡教团编纂有许多闽南方言辞书、教材、圣经译本和中华典籍闽南方言译本,但“大部分存于海外,因大洋阻阔、学科隔阂、文献资料的限制”①张嘉星:《传教士与闽南方言辞书》,《文献》2006 年第1 期,第183 页。较难获取。这套书无疑可以填补空白并唤起更多的发掘、出版、研究工作。

《漳州话语法》②李毓中、陈宗仁、雷加拉多·特罗塔、何塞(Regalado Trota José)等编: 《漳州话语法》,新竹:台湾清华大学出版社,2018 年。为该丛书第一册,经巴塞罗那大学(Universidad de Barcelona)授权,对馆藏手稿Ms.1027 所做的影印版,与大英图书馆所藏Add.25317 相似,但更全面,亦远胜另外两个以拉丁文记载的版本。有关该书详情,编者在《略述巴塞隆纳大学所藏〈漳州话语法〉》中已经介绍得非常详尽:

其为十七世纪初在菲律宾的西班牙人所编撰的闽南语学习手册,书后落款“万历四十八年”,结合万历皇帝朱翊钧逝于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即公元1620 年8 月18 日,推测为万历朝最后一年抄录而成。③《漳州话语法》,第xxii 页;Henning Klöter, The Language of the Sangleyes: A Chinese Vernacular in Missionary Source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Leiden, Boston: Brill, 2011, p. 8.

作者不详,扉页右上方记“本书乃为传教团雷蒙多·费霍教士所使用”(Para el uso de Fr[ay] Ray[mun]do Feyjoó de la orden… pred[icador]es),费霍(Feyjoó)为18 世纪巴塞罗那圣卡塔琳娜修道院(Convent de Santa Caterina)18 世纪的一名低阶修士,应仅为后世阅读使用者(之一),而第111 页写有一人名“教士梅尔乔·德曼萨诺”(Fr[ay] Melchior de Mançano),此人为多明我会修士,1617 年在吕宋岛邦阿西楠省(Pangasinán)传教,1627—1629 年在马尼拉(Manila)法庭担任审查工作,编者认为“本书应当是由他带回的欧洲”④《漳州话语法》,第xxii 页、第25 页。,而陈越认为梅尔乔·德曼萨诺就是作者。⑤陈越:《〈漳州方言语法〉相关研究评述》,《文化学刊》2019 年第1 期,第252 页。

全书体量不大,似乎处于未完成状态,内文共118 页,为三个时期装订而成,其中64 页有文字内容,后7 页有格线无文字,其余为后世两次装订加入的空白页。正文分九章,首先介绍漳州话的基本发音和声调,其次展示各人称代词、相应变格,随后搭配动词、副词,通过组成相关语汇和简单句讲解句法,比如问句、否定句、被动句等;末尾还有30 余页有关量词、数词和年月记时法等的介绍。

从词典形态看,《漳州话语法》装订方向为左订口,每面以红色双线分两栏(版心大小为长约19 厘米,宽13 厘米),栏内再分出3 列15/16 行的格子;从上到下依次抄录,汉字居中,拉丁字母拟音居左,西语释义居右。全书体例统一,编排工整,每章节开篇会有概括性的介绍,可以看出编者的总体思路较为清晰,尤其是突破了单音节词的拘囿,关注到多音节词这种方言存在的标志,体现出多明我会传教士当时已经认识到官话并非中国的唯一语言。不过,大类别下具体词条的编排没有明显设计,未“按照西文字母的编排顺序对词条进行编排”“词条的记载是毫无规律的”。最重要的是,该书以传统欧洲语言学希腊—罗马模式为理论框架,在读音、变格等方面存在较大的不适应性。①陈越:《〈漳州方言语法〉相关研究评述》,《文化学刊》2019 年第1 期,第253—254 页。

无论如何,《漳州话语法》在内容上的实用主义取向体现出了其编写的社会历史语境。正如扉页“本书乃为传教团雷蒙多·费霍教士所使用”,宗教方面的意旨明确无疑,其语料选择对此也有体现:用于传教的语汇多次重复在例句中出现,如以“僚氏惜人”(意指神爱人,“僚氏”为西语Dios 音译)、“阮惜僚氏”(意指我们爱神)练习不同人称代词的使用;用“僚氏化天地”与“天地是僚氏化个”作为被动句的例句,用“我可惜僚氏胜过宝贝”(意指我爱神胜过爱财)、“僚氏父和僚氏子并并大”作为比较级的例句。这些都是传教士在解释《圣经·创世记》、“三位一体”等教义时可直接资用的材料。②《漳州话语法》,第28—29、第34 页、第40 页、第44 页。

此外,书中还有很多与马尼拉华人日常生活,尤其是经济方面相关的内容,如“汝有钱”“汝共”“我借”“不可”“偷提”等,且“不可”采用“合法”(lícito)一词,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不应该、不能”类词,也不像现代专业词典添加补语如“不可动用”“不可延期”,似乎暗含以法理为第一要义。后半部对数词1 到100,再到200、千、万、十亿、一兆进行了汇编,量词中也出现大量以手工业、商业为例的情况。有学者认为“这是传教士们每天进行方言调查工作时,在交流的过程中记载下来的一些语言片段和用法”③《〈漳州方言语法〉相关研究评述》,第254 页。,因此也可以视作一种早期人类学的田野考察笔记。

由于涉及拉丁字母注音,如果结合历史语言学、方言社会学知识,还可以从《漳州话语法》中解读出诸多历史语音问题,如辨识“一个相当纯粹的漳东腔漳州方言”④洪惟仁:《16、17 世纪之间吕宋的漳州方言》,《历史地理》2014 年第2 期,第234 页。。西班牙传教士留下的这种音韵记录,比1800 年闽南方言泉州音第一部韵书《汇音妙悟》⑤王建设:《新发现的〈汇音妙悟〉版本介绍》,《中国语文》2001 年第3 期,第263—266 页;朱媞媞:《〈汇音妙悟〉研究述评》,《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2 期,第126—132 页;廖木能校增:《新校增汇音妙悟》, 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 年。和1818 年漳州音为主的《雅俗通十五音》面世⑥林宝卿、刘子立:《〈汇集雅俗通十五音〉的渊源及价值与不足》,《闽台文化研究》2017 年第3 期,第83—92 页。早近200 年,比较之下可以显示诸多变化,⑦杜晓萍:《从〈厦英大辞典〉看泉州方言语音100 多年来的演变》,《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 年第4 期,第141—145 页。也佐证“漳州话在明万历年初至清咸丰年间是闽南方言的代表语,至同治年间以后,渐渐演变为以厦腔为标准腔”的观点。⑧张嘉星:《传教士与闽南方言辞书》,《文献》2006 年第1 期,第188 页。在此基础上,亦可推论“漳东腔”分布区可能是明代闽南移民最重要的原乡,推翻《海澄县志》对当时吕宋华人“澄人十之八”的泛泛印象。⑨《16、17 世纪之间吕宋的漳州方言》,第217 页。

综上,从文本内部看,《漳州话语法》所涉及的音、形、义均有丰富的史料价值,扩充了研究闽南语演变的语料库,同时一个现代影印版更有利于语言学、语音学、方言和语言接触等领域专家使用和甄别。

伴随着20 世纪后半叶文化研究理论进步,越来越多的“边缘”被揭示出来,凸显中国语言跟三个符号即汉语官话(普通话)、汉语文言文、汉字的天然联系,反思其对方言、口语、语音等问题的遮蔽。这个过程被某些学者视为线性发展:

天主教传教士16 世纪入华时,面临的是一个文化底蕴深厚、封建制度较为完善的相对封闭的中国……像拉丁文一样在知识分子中具有通用性的汉语官话,成为了传教士们关注的重点,汉语的方言则被忽略。进入19 世纪后,“百年禁教”的结束和通商口岸的开放,为初出茅庐的新教传教士们提供了发展的土壤……19 世纪出现了传教士方言研究的小高潮。①陈晨、邵则遂:《16 至19 世纪西方人汉语研究与汉语观:以来华传教士为中心》,《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19 年第1 期,第96 页。

也就是说,将官话—方言学习研究以16 世纪(现代早期)至19 世纪(近现代)、天主教—新教做二元切分或许有所不妥。这是传统语文学、历史学研究的盲区。张嘉星曾多次回顾“汉语西班牙语闽南语辞书”可上溯到1575 年,17 世纪初西班牙传教士至少编了16 部汉语词汇学著作,其中近十种有关闽南话的著作是最早的手稿。②张嘉星:《欧洲人汉语辞书编纂始于闽南语辞书说》,《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 年第3 期,第13 页。据韩可龙(Henning Klöter)整理,16 世纪到18 世纪间,至少有18 本关于福建方言的研究著作问世。③Klöter, op. cit., p. 3.比如石崎博志(Hiroshi Ishizaki)罗列了许多多明我会教士编纂的漳州话、福安话字典和语法书的例子;陈渊泉指出1703 年万济国(Francisco Varo,1627—1687)编写了《华语官话语法》(Arte de la lengua mandarina);除此之外,万济国的多明我会会友留下至少30 本文法本及57 本辞典或词汇汇编(vocabularios)④Matthew Y. Chen, “Unsung Trailblazers of China-West Cultural Encounter, ” Ex/Change, Vol.8, 2003, pp. 4—12.;洪惟仁先生进而将西班牙传教士在菲律宾学习汉语的记录分为四类:词汇集(Bocabulario)、词典(Diccionario)、语法书(Grammatica)和虚词典(Arte)⑤《16、17 世纪之间吕宋的漳州方言》,第221 页。。本书的原文即为“虚词典”,是与词典进行参照配合的一种学习资料。

显然,《漳州话语法》以及这一批菲律宾留存作品,不同于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1543—1607)、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编纂的手稿《葡汉词典》,也有别于卫匡国(Martino Martini,1614—1661)于1652 年完成的《中国文法》(Grammatica Linguae Sinensis),它们体现的是另外一种取向,即地方性、中下层的视阈。到马尼拉的华人大多为闽粤商人、工匠,属于识字阶层⑥同上。,但不位列主流社会精英,因此必定会出现方言为主,生活化、口语化、通俗化的语言现象。对此原书编者开宗明义:“中国的通用语言(lengua común)是官话(lengua mandarina),但是在漳州地区有一种特殊的语言(particular lengua)”⑦《漳州话语法》,第25 页。,这说明西班牙传教士对中国的语言格局并非没有认识,而是出于某种原因选择了漳州话,其“特殊”之处,除了语言对象本身固有的属性以外,概因于使用人群“走洋如适市”⑧(明)张燮著,谢方校注:《东西洋考》卷七,《饷税考》,北京:中华书局,2000 年。,将闽南语变成西太平洋、中国南海西北部商业航线、贸易圈的重要交流工具。

虽然《漳州话语法》的编纂者问题缺乏更多的佐证,也许更重要的是视多明我会为该书的“集体作者”。实际上,该书和许多西班牙语—闽南语词典都由多明我会士主持修纂,这在历史上并不是一个偶然现象,是由多明我会在马尼拉华人传教事业中的强势地位决定的。第一批多明我会会士于1587 年到达菲律宾群岛,比征服伊始就在菲律宾群岛传教的奥斯定会晚了20 多年。在这段时间里,随着福建和吕宋之间贸易的发展,华商已“聚居涧内为生活,渐至数万”⑨同上,卷五,《吕宋》。,在马尼拉形成了大规模的华人聚居区。然而,在人口分布集中,社会结构复杂,文化内聚力较高的华人群体中传教并非易事,奥斯定会更愿意投身于分散、小规模的土著人村庄中去,以至当多明我会驻足马尼拉时,华人传教事业仍然缺少进展。①Santiago de Vera, “Letter from Santiago de Vera to Felipe II,” in Emma Helen Blair and James Alexander Robertson Ed., The Philippine Islands, Volume VII (1588—1591). Cleveland, Ohio: The Arthur H. Clark Comapy, 1903, p. 82.

1587 年以后,多明我会士得到主教和都督的支持,进入华人聚居区巴连(Parián)和汤都(Tondo)进行传教。他们兴建教堂,投身公益事业,深入华人当中学习语言,传播教义,取得很大成功。1588 年在呈给西班牙的报告中,主教邀功般地说道:“多明我会士和常来人已经相亲相爱”,他尤其强调语言的作用,“我号召各教团(指方济各会、奥斯定会、耶稣会)学习他们(指华人)的语言以负责治理他们,但是……无一人成功”,直到多明我会会士的来临,才真正建立起和华人社群的联系。②Emma Helen Blair and James Alexander Robertson Ed., The Philippine Islands, Volume VII (1588—1591): Cleveland, Ohio, The Arthur H. Clark Comapy, 1903, p. 211.语言优势对多明我会在马尼拉的华人传教事业中后来居上并保持实际的主导地位起了很大的作用。到17 世纪初,华人当中的“濂水人”(即基督教徒)群体逐渐形成壮大。张先清等认为“这批兼通中西语言的华南海商教徒,在帮助传教士编纂第一批西汉词典的工作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③张先清、牟军:《16、17 世纪的华南海商与天主教传播》,《学术月刊》2014 年第11 卷,第159 页。。

这些多明我会新材料的发现,意味着西方汉学语言学的传统需要进行补充甚至修正。长期以来,国内中西交通史学者和汉学研究者以利玛窦为宗,虽偶见《明清之际西班牙方济会在华传教研究》这样的作品,但大多仍不觉自限于耶稣会保教权框架之内,而其编写的大量词典、文法、韵书与传教的基本方针一致,即秉持精英路线,交游士林,在中国思想界扩大名望,通过争取上层从而拉动下层,与之对应便仅以官话为研究对象,重全国甚于地方,重汉字甚于语音,重读写甚于听说,这也是向中国精英文化靠拢的必然要求。④魏思齐(Zbigniew Wesolowski):《西方早期(1552—1814 年间)汉语学习和研究:若干思考》,载《汉学研究集刊》,No. 8(2009/06),第89—121 页。现在,除了“耶稣会—官话”一脉之外,早期汉学的研究谱系又可新增“多明我会—闽南话”一脉,对比之下应建立起新的视角和格局。

总的说来,我们看到德国和西班牙学者积极参与相关材料的研究当中,有了奠基性、创造性的成果,而中国台湾和福建一些学者凭借闽南语的语言优势对这些材料更为敏感。现有的研究以语言学各分支为主,多关注闽南语语音的历时性变化,分析和评价《漳州话语法》编撰者的方法论框架,而历史资料方面则利用不多,须与其他文献相配合,如张先清将《漳州话语法》作为16世纪、17 世纪天主教在华人群体中传播的重要文化交流成果;金国平则参考韩可龙的研究,利用《漳州话语法》收录的相关词条为语音上的旁证,对中国古代文献中“化人”称谓作了精彩考证。⑤金国平:《“The Selden Map of China”中“化人”略析——兼考“佛郎机”与“佛郎机国”》,《明史研究论丛》2014 年第1 期,第209—223 页。

西班牙殖民帝国历经四个世纪的起落,在文化意义上既是一个征服和湮灭的进程,也是整理和保存的进程,正如东京大学秘鲁学专家网野彻哉(Amino Tetsuya)之言,这是西班牙与印加帝国的“交错”。在这个进程当中,西班牙语作为重要的载体,保存了如今已变革甚至湮灭的古典文化。在“闽南语—西班牙语历史文献系列丛书”中,菲律宾圣托马斯大学(University of Santo Tomas)所藏《西班牙—闽南语辞典》收集的闽南语词条竟有20 000 条之多,而德国奥斯特公爵图书馆(Herzog August Bibliothek)收藏的《菲律宾唐人手稿》则是当时马尼拉华人主动学习西班牙语的材料。原始文献的发现、整理、传播以及研究,将为还原中国与西语世界的交流历史提供更生动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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