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与田野三视阈: 中古州县治城位置考证方法研究
——以唐代昌州治所变迁及静南县治地考辨为例
2020-11-30蓝勇
蓝 勇
(西南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重庆 400715)
在中国历史地理研究之中,魏晋隋唐时期的一些州县治位置由于文献史料缺乏或文献记载的矛盾,长期以来争论不休,特别是在旅游开发和文化资源得到重视的今天,有一些争论已经显现为一种利益之争。在这种背景下,通过历史地理研究得出科学的结论就不仅有较大的学术价值,而且有较强的现实意义。从理论上讲,如果对所有争论的地区进行一次系统的地下发掘有可能最好地解决这类问题,但现实并不可能做到。所以,更多时候可能还必须要先根据仅有的历史文献与实地考察结合起来,对州县位置进行辨析,这就有了对这种研究途径在理论方法上进行总结的必要。所以,这里,我们拟以唐代昌州治地变迁和静南县的位置考辨为例,总结中古时期州县治所位置确定研究的基本方法。
关于昌州唐代静南县的治地位置,一直是巴蜀历史研究中一个未决的难题,现在对于唐代静南县治地的位置一共有四种说法,以至于今天大足区内各乡镇之间互相争论,各以自己的乡镇为唐代静南县故地。第一是大足区龙水镇说。民国《大足县志》卷二《方舆下·县治》认为:“自其方位度之,龙水镇似即古之静南县。又碑文究之,亦与《元和郡县志》所记吻合。”(1)民国《大足县志》卷二《方舆下·县治》,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铅印本,第1b页。对四川行政区划治地研究较深的薄孝荣先生《四川省政区沿革与治地今释》一书中也坚持龙水说。(2)薄孝荣 :《四川省政区沿革与治地今释》,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28页。第二是大足区三溪镇说。1996年编《大足县志》就认为《元和郡县图志》记载的“地凭赤水,北倚长岩”,因三溪镇南临赤水溪(即濑溪河),北有长冈,方位在大足县西南,所以,静南县治地就在三溪镇。(3)大足县志编修委员会 :《大足县志》,方志出版社1996年版,第65—66页。重庆市勘测院等编印的《重庆历史地图集》第二卷便采用此说。第三是认为在大足区高升镇。1996年《大足县志》谈到高升说,认为高升太和坝相传为静南坝,附近宝峰寺明代石刻造像记中有“静南乡”之名,附近有唐代尖子山石刻,故应为静南县治。(4)大足县志编修委员会 :《大足县志》,第66页。第四是大足县东南说。其实,此说历史最为久远,早在《读史方舆纪要》卷六九中就记载:“静南废县,在(大足)县东南。唐乾元中置,属昌州。五代初废入大足县。”(5)〔清〕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卷六九《四川四》,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278页。受此影响,道光《重庆府志》卷一记载:“按静南废县在大足县东南,今名旧州坝。”(6)道光《重庆府志》卷一《建置沿革》,蓝勇主编 :《稀见重庆地方文献汇点》,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35页。同时,清代《历代地理志韵编今释》也称静南县在大足县东南(7)〔清〕李兆洛 :《历代地理志韵编今释》卷一一,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2年版,第228页。,后来,民国《大足县志》中也有类似记载,认为在大足县东南,当时名旧州坝。(8)民国《大足县志》卷二《方舆下·县治》,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铅印本,第1b页。1996年《大足县志》就谈到此说。(9)大足县志编修委员会 :《大足县志》,第66页。2017年笔者主编的《重庆历史地图集》中由杨光华教授主绘的政区图也采用此说。
一、历史文献中唐宋昌州倚郭县的变迁
这里要说的历史文献中的昌元县、静南县往往都是以昌州州治为核心来定位,所以,首先确定昌州治县的变化尤为重要。关于昌州设立的时间,一般认为是在乾元元年(758年)。(10)《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记载为乾元元年,但《舆地广记》《舆地纪胜》和《新唐书》记载为乾元二年。昌州初置时的治所仅从州县名称来看,从理论上讲应该是昌元县,有关记载也证明确实如此,如《新唐书·地理志》:“(昌州)乾元二年(759年),析资、泸、普、合四州之地置,治昌元。”(11)《新唐书》卷四二《地理志六》,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91页。后来,明代的万历《四川总志》记载:“唐置昌元县,为昌州治。”(12)万历《四川总志》卷九《郡县志·重庆府》,明万历刻本,第2b页。再《读史方舆纪要》卷六九也称:“唐乾元二年析置昌元县,并置昌州治此。”(13)〔清〕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卷六九《四川四》,第3277页。
史料证明昌州最初治昌元县,但最初昌元县的具体位置,历史上的记载并不是太具体 。《嘉庆重修一统志》卷三八八《重庆府二》中有这样的记载:“废昌州,在荣昌县北……今名旧州坝,在大足县东南。”(14)《大清一统志》卷三八八《重庆府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80—181页。但我们在今大足县东南并没有发现有旧州坝之地。万历《重庆府志》卷三记载明代荣昌县北七十里有昌元镇和昌元里,应即指此。(15)万历《重庆府志》卷三《疆域》,蓝勇主编 :《稀见重庆地方文献汇点》上册,第179页。今荣昌区盘龙镇昌州村正处荣昌县西北,七十里的距离也基本相符。再据《蜀中广记》卷十七记载:“大抵昌州今之旧州坝,是昌元里,即唐昌元县地也。”(16)〔明〕曹学佺 :《蜀中广记》卷一七《上川东道》,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7a页。卷五三:“府志,旧州坝有昌州巡检司。又云荣昌治西昌元里,即唐昌元县址,亦尝充静南军节度使”(17)〔明〕曹学佺 :《蜀中广记》卷五三《蜀郡县古今通释三·上川东道》,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b、3a页。,从方位上来看,称治西也较为符合。再据《宋会要辑稿》食货一六之一七“商税”中昌州下记载有“旧州”(18)〔清〕徐松辑 :《宋会要辑稿》食货一六之一七,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081页。务,宋代的昌元县在今荣昌县,故唐代的昌元县在宋代已有旧州之称,也就是说,宋明以来昌元县旧址被称为“旧州 ,“ 旧州坝”。故2000年出版的《荣昌县志》认定昌元县在荣昌县盘龙镇昌州村狮子坝。由此,我们认为狮子坝即宋明时期的旧州坝,所以至今当地人一直认为狮子坝、狮子林一带为古昌元遗址。1984年,重庆市博物馆和荣昌县文化馆也在此进行过发掘,发掘出大量墙基石、水沟、灶坑、水井、烧土及宋代陶瓷。(19)重庆市荣昌县志编修委员会 :《荣昌县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25页。
但是由于州治和县治都在变化,唐宋文献对昌元县位置的记载较为混乱。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记载,昌元县“东至州一百二十里”,而且形势是“东接赖波溪,西临耶水”(20)〔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剑南道下》,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868页。,《太平寰宇记》卷八八则记载昌元县在昌州“西一百里”,有“东接赖婆溪 ,“ 赖婆溪,在县南五十步”的地理方位。(21)〔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 :《太平寰宇记》卷八八《剑南东道七·昌州》,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747页。我们注意到,元和时的昌州治在静南县,故这里的方位“东”应该是“东北” ,“ 西”应该是“西南”。太平兴国时昌州治大足,昌元在州治的西南,也不是西。两地以盘山曲折之路各计100—120里也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今天荣昌区狮子坝一带一马平川,无大一点的河流,更无两河交汇,更无赖婆溪的任何历史记忆。我们注意到大历四年(769年)昌州治和昌元县治都曾迁到赖婆溪的赖婆村,即今荣昌区河包镇。因此,笔者推断《元和郡县图志》《太平寰宇记》记载昌元县的里程是以最早的昌元县治狮子坝来计算,但州县治形势却是按大历四年后的赖婆村来描述,如《太平寰宇记》卷八八:“旧理赖婆溪,南以昌元县为倚郭……东接赖婆溪……因赖婆村为名,旧为州所理……赖婆山,在县南九十里,四面悬绝,大历四年在山上置行州”(22)〔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 :《太平寰宇记》卷八八《剑南东道七·昌州》,第1746—1747页。,这个赖婆溪就是现在的珠溪河,在今珠溪镇流入赖溪河,称为甘沟子。赖婆村则指今河包镇,明代万历《重庆府志》中称为赖川镇、赖川里(23)万历《重庆府志》卷三《疆域》,蓝勇主编 :《稀见重庆地方文献汇点》上册,第179页。,因曾为昌州治所,当地习惯称赖州。
另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昌州),大历十年(775年),本道使崔宁又奏复置,以镇押夷獠。其城南凭赤水,北倚长岩,极为险固”(24)〔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剑南道下》,第867页。,这里重置时昌州的州治在何处?仅有《读史方舆纪要》卷六九称:“(大历)十年,复置昌州治此(荣昌县)”(25)〔清〕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卷六九《四川四》,第3277页。,好像是指最初的昌州治,其他并无明确记载,所以从大历十年复置到昌州治迁到静南县之间的时间坐标仍存疑。故对“南凭赤水,北倚长岩,极为险固”所指,一直不明。如果从山川形势来看,不可能是荣昌县昌村州狮子坝的昌元县,因狮子坝一带没有较大河流,一马平川,更无一点山岗。也不可能是静南县所处的太和村太和坝静南县,因为虽然附近也邻近高升河(即唐代始龙溪,现在又称窟窿河),但距离太和坝附近的一些山岗较远,体现不了“倚”的感觉。因此 ,“ 其城南凭赤水,北倚长岩,极为险固”,更像大历四年后的荣昌河包镇的昌元县形势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记载昌元县濑波溪在县南五十步。(昌元县)东接濑波溪,西临耶水(26)〔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剑南道下》,第868页。,实际描绘的是河包镇昌元县的情况,南依赖婆溪,可能在古代因流入赖溪河统称赤水,与同书记载的“城南凭赤水,北倚长岩,极为险固”相合,因河包镇北靠一条南北长岗(金凤山)。同时,以《元和郡县图志》记载的“始龙溪,在县东,南流屈曲五十里合赤水溪流也”(27)〔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剑南道下》,第868页。来看,这里的“县”也是指今河包镇的昌元县。也就是说,从大历十年复置到元和八年(813年)的38年之间,有关昌州的治所在昌元县还是静南县、昌元县在何地并无唐宋文献的直接记载,我们只能肯定元和八年昌州治所肯定已经从昌元县改为静南县。在道光《重庆府志》记载的大历十年复置昌州治静南县,并无任何前代史料可依,不可为信。而《读史方舆纪要》卷六八认为大历十年复置时,称“治此”相当含糊,是指昌元县初址今昌州村狮子坝,还是改移的昌元县赖婆村今河包镇,还是指静南县,不得而知。关于昌州治所从静南县迁到大足县的时间,存在《舆地广记》《新唐书·地理志》认为的光启元年(885年)和《太平寰宇记》《舆地纪胜》认为的景福元年(892年)两说(28)〔宋〕欧阳忞撰,李勇先、王小红校注 :《舆地广记》卷三一《梓州路》,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12页;《新唐书》卷四二《地理六》,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92页;〔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 :《太平寰宇记》卷八八《剑南东道七·昌州》,第1746页;〔宋〕王象之撰,李勇先点校 :《舆地纪胜》卷一六一《昌州》,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77页。,我们依1996年《大足县志》所考(29)大足县志编修委员会 :《大足县志》,第64页。,认为景福元年可能性更大一些。
综上所述,从唐代乾元元年设立昌州开始,昌州治所在昌元县,宋明时期开始称为旧州坝,即今荣昌区盘龙昌州村狮子坝狮子林会龙桥的古昌州城。大约是大历四年昌州治所因战乱迁往赖婆村,昌元县作为“倚郭”,也迁到赖婆村,这个赖婆村当时显现的形势正是“南凭赤水,北倚长岩,极为险固”,即今荣昌区河包镇。大历六年战乱后昌州治废去,大历十年重置时,昌州治是在原狮子坝昌元县、赖婆村昌元县还是静南县,因史料记载少且混乱而无法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至迟到元和八年时昌州治所已经迁到静南县。到唐末景福元年,昌州治迁到大足县。以前以曾治于永昌寨而认为昌州治五迁,因永昌寨就在大足县城边,只是与大足县城相近(30)大足县城曾在虎头大足坝、永昌寨、河楼滩等地,但多相近,只能认定为一地。,只认定为一次。所以,昌州治城历史上确考的只有四迁,即昌元县、赖婆村昌元县、静南县、大足县四迁,总的迁移规律是从西南向东北推移。
二、历史文献中的有关唐代静南县治地考
我们对昌州的治所迁移时空规律研究清楚后,才可能进一步分析静南县治地的位置所在。传统历史文献中有关静南县的相关记载是我们研究唐代静南县治位置的重要参考资料,所以,这里首先需要系统梳理一下有关静南县的相关历史记载。
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记载:“皇朝乾元元年,左拾遗李鼎祚奏以山川阔远,请割泸、普、渝、合、资、荣等六州界置昌州,寻为狂贼张朝等所焚,州遂罢废。大历十年,本道使崔宁又奏复置,以镇押夷獠。其城南凭赤水,北倚长岩,极为险固……静南县,中。郭下,乾元元年与州同置。铜鼓山,在县北八十里。赤水溪,经县南,去县九十步。始龙溪,在县东,南流屈曲五十里合赤水溪流也。”(31)〔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剑南道下》,第867—868页。仅以此记载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1) 从乾元元年所割六州设立的昌州来看,泸州在昌州的南面,普州在昌州西北,渝州在昌州东南,合州在昌州东北,资州在昌州西,荣州在昌州西南。从理论上,大足西北应该是从普州普康县分出,而且《舆地广记》和《舆地纪胜》也都确实称光启元年是“以普州普康县地置静南县”(32)〔宋〕欧阳忞撰,李勇先、王小红校注 :《舆地广记》卷三一《梓州路》,第912页;〔宋〕王象之撰,李勇先点校 :《舆地纪胜》卷一六一《昌州》,第4877页。,所以静南县治地只可能是在昌州的西部,即大足县的西北或西南的地域内。
(2) 昌州设立最初治地在昌元县,但大历十年复置昌州时的治地记载并不明确,可以肯定唐宋元明时期文献并无记载此时已经改治静南县,只是在道光《重庆府志》卷一记载:“大历六年,州废,十年移州治静南县”(33)道光《重庆府志》卷一《建置沿革》,第434页。,其实并无任何前代资料支持,故在清代乾隆、嘉庆、光绪的《大足县志》中并无大历十年昌州治移静南县的记载。所以,《元和郡县图志》记载的“南凭赤水,北倚长岩”的州治形势并不明确是指何地。
(3) 静南县成为昌州治所的时间在唐宋历史文献中并无记载,所以静南县为昌州治的具体时间待考,但可以肯定元和年间静南县已经成为昌州治所。因《元和郡县图志》的成书时间是在元和八年,所以我们只能认定静南县为昌州治所时间不会晚于元和八年。
(4)《元和郡县图志》此处记载相当乱,如记载“赤水溪,经县南,去县九十步。始龙溪,在县东,南流屈曲五十里合赤水溪流也”(34)〔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剑南道下》,第867—868页。。赤水溪即今濑溪河,始龙溪即今窟窿河(库录河),以今两河位置来看,如果一个城镇同时在这两河的只有大足双河,但如果是在一起,又不可能流五十里才汇合,十分矛盾。我们注意到,这里可能是将赖婆村昌元县与静南县的空间记忆混杂在一起的缘故。因“赤水溪,经县南,去县九十步”与“南凭赤水”正好应该是描述的赖婆村的情况。而“始龙溪,在县东,南流屈曲五十里合赤水溪流也”(35)〔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剑南道下》,第867—868页。,正好是描述赖婆村东北较远处始龙溪(窟窿河)的情况。
这里有关铜鼓山的记载更可以证明这一点。因铜鼓山在今荣昌县铜鼓镇,位置完全是确定了的。中华书局本《元和郡县图志》在静南县下记载铜鼓山“在县北八十里”(36)〔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剑南道下》,第867—868页。方向就完全不对,实际情况是铜鼓山在静南县西南,在赖婆村昌元县西北,在旧昌元县东北。所以,这里明显是在静南县下用旧昌元县的坐标来记载的,明显是一种地域坐标记忆混杂。到了明代和清代乾隆到光绪年间,人们才记载铜鼓山在荣昌县北一百里或一百二十里(37)嘉靖《四川总志》卷九《重庆府》,明嘉靖刻本,第8a页;乾隆《荣昌县志》卷一《山川》,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刻本,第15b页;光绪《荣昌县志》卷三《山川》,光绪十年(1884年)增修本,第3a页。,方位才准确了。
《太平寰宇记》卷八八也记载:“唐乾元元年,左拾遗李鼎祚奏以山川阔远,请割泸、普、渝、资、荣等界地置昌州;至二年,张朝、杨琳作乱,为兵火所废。大历十年,西川节度使崔宁奏复置,以御蕃戎。旧理赖婆溪,南以昌元县为倚郭。景福元年移就大足县,即今理……赤水溪,源从普州安居县界来……赖婆溪,在(昌元)县南五十步。源自静南县来,多有石碛,不通舟行。因赖婆村为名,旧为州所理……赖婆山,在县南九十里,四面悬绝,大历四年在山上置行州……废静南县,在州西五十里,与州同置。西接龙溪,地名静南坝,因为县名。以地荒民少,皇朝并入大足等三县。铜鼓山,在县北八十里……始龙溪,在县东七十五里。”(38)〔唐〕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 :《太平寰宇记》卷八八《剑南道七·昌州》,第1746—1748页。对此,我们可以有三点认知: 一是从《太平寰宇记》的记载来看,昌州旧理赖婆溪,南以昌元县为倚郭,这是以昌州治静南或大足时回忆赖婆村旧理的语气。二是其记载“废静南县,在州西五十里,与州同置。西接龙溪,地名静南坝”(39)〔唐〕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 :《太平寰宇记》卷八八《剑南道七·昌州》,第1748页。,因当时昌州治大足县已经没有任何争议,所以静南县在今大足西五十里肯定无误。所以,仅从方位来看,唐代静南县在高升太和坝应可确定。三是其在永川县条或废静南县下记载始龙溪在县东七十五里似均不正确,亦似以赖婆村昌元县为基点的记载。
《元丰九域志》卷七载:“上,昌州,昌元郡,军事。唐中都督。皇朝乾德元年为上州。治大足。……上,大足。五乡。大足、龙水、陔山、安仁、永康、河楼滩、刘安、三驱磨、獠母城、静南、李店、龙安、米粮一十三镇。”(40)〔宋〕王存撰,王文楚、魏嵩山点校 :《元丰九域志》卷七《梓州路》,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26页。这一则记载相当重要,因为在十三镇中同时有龙水、静南并存,所以,这条史料可以作为铁证,说明今大足龙水镇决不可能是静南县之治地。
欧阳忞《舆地广记》卷三一载:“昌州……唐属资、普、泸、合四州,乾元二年析置昌州,大历六年,州、县废,其地各还故属。十年复置,后曰昌元郡。皇朝因之。今县三……(大足县)光启元年州徙治焉,及以普州普康县地置静南县,属昌州。”(41)〔宋〕欧阳忞撰,李勇先、王小红校注 :《舆地广记》卷三一《梓州路》,第912页。此处有一重要信息,昌州于大历十年复置后称“昌元郡”,这从侧面证明了大历时昌州的州治并没有改为静南县,仍在昌元县,但是否仍置于初置昌元县时的今狮子坝或是河包镇则不得而知,不过从山川形势来看,可能在今河包镇的昌元县。这里称“光启元年州徙治焉,及以普州普康县地置静南县,属昌州”,说明静南县只可能在昌州境内的西北和西北角,也不可能在大足东南或龙水镇。
《舆地纪胜》卷一六一载:“如昌州以乾元元年李鼎祚奏请,二年建置,大历六年为贼焚荡而废,至大历十年而复置,其年月不相乱也……大足县…以界内大足川为名。县旧治在虎头山大足坝。景福元年称理大足……铜鼓山,《图经》: 在昌元县东十里……废静南县,在州西五十里,与州同置。西接龙溪,地名静南坝,因为县名。”(42)〔宋〕王象之撰,李勇先点校 :《舆地纪胜》卷一六一《昌州》,第4876、4877、4883、4885页。《方舆胜览》卷六四也称“唐为泸、普、渝、合、资、荣六州地,肃宗时割六州界置昌州,寻为狂贼张朝等所焚,州遂废,地各还所属。其后复置,仍充静南军使以镇蛮獠。五代属遂州。皇朝升为上州,隶潼川府路。今领县三,治大足……东临赤水,《元和志》‘云云,西枕营山’。北倚长岩,同上,‘云云,最为险固’……赤水溪,在大足县,其水源自普州安溪县界来”(43)〔宋〕祝穆撰,〔宋〕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 :《方舆胜览》卷六四《潼川府路·昌州》,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121—1122页。。从以上两条史料,我们可以看出: 一、南宋文献并没有认为大历十年复置昌州时以静南县为州治,只谈到充静南军使以镇蛮獠。二、《方舆胜览》时昌州治所在大足,但仍称“北倚长岩”,说明南宋也没有确指是静南县的形势,指向不明。三、《舆地纪胜》引《图经》认为铜鼓山在昌元县东十里,从两个昌元县或静南县、大足县为基点来看均明显有误。
这里有两条关键史料可能进一步证明以上我们的结论。
《宋会要辑稿》食货一六之一七“商税”:
昌州旧在城及大足、昌元、永州(川)、龙水、陔山、米粮、李店、龙安、刘安、安仁、静南、河楼、永康、一驱、僚母、颇川、宝盖、龙会、永安、赵市、龙门、清滩、丰安、归仁、硙子、小井、滩子、旧州、永昌、铁山、龙归、来苏、候溪、永祥、牛尾、永兴、权(懽)乐、成昌三十八务,岁五万一千五十七贯。(44)〔清〕徐松辑 :《宋会要辑稿》食货一六之一七,第5081页。
这一则记载相当重要,因为前面引《元丰九域志》记载的十三镇中同时有龙水、静南二镇并列,所以,今龙水绝不可能是静南县治地,从而首先否定了龙水说 。《宋会要辑稿》中更是又证明龙水、静南并存。同时,《宋会要辑稿》中“颇川”的“颇”字本身识读较乱,从前后关系来看,很有可能就是指明代万历《重庆府志》卷三记载的荣昌县的“赖川里 ,“ 赖川镇”,在明代荣昌县城北一百里(45)万历《重庆府志》卷三《疆域》,蓝勇主编 :《稀见重庆地方文献汇点》上册,第179页。,应该即今河包镇,与我们习惯称河包镇为赖州相符合。
三溪(珠溪)镇在唐宋时期的名称无考,据万历《重庆府志》卷三记载大足县:
里凡三十三: 安贤、长受、三溪、从顺、昌宁、嘉胜、得阳、青平、遇仙、后院、高峰、同古、雍溪、富春、锡山、米粮、曲水、双山、崇泰、汶水、善庆、伏元、静南、月富、兴昌、丰成、永安、三花、仁政、中山、进德、招贤、存义。镇凡四,县西四十五里老官镇,南四十里珠溪镇,南三十里龙水镇,西南三十二里刘安镇。(46)万历《重庆府志》卷三《疆域》,蓝勇主编 :《稀见重庆地方文献汇点》上册,第179页。
据《舆地纪胜》卷一六一记载:“玉溪,在大足县赤水”(47)〔宋〕王象之撰,李勇先点校 :《舆地纪胜》卷一六一《昌州》,第4880页。,可见珠溪河可能在唐宋称为玉溪 。《读史方舆纪要》卷六九记载:“又宝珠溪,在县南四十里。志云唐贞观中渔人郭福得珠于此,因名。”(48)〔清〕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卷六九《四川四》,第3278页。明代记载中有三溪里和珠溪镇之名,这条史料更为珍贵,一是说明珠溪镇可能为三溪里的驻地,二是三溪里与静南里并存,也成为否定三溪(珠溪镇)为唐代静南县旧址的铁证。
综合以上唐宋文献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唐代静南县可以肯定不在今大足县龙水镇,也不在今三溪镇。唐代静南县可以肯定是在今大足县西五十里之地,仅以区位论之,大足区高升镇太和坝张家坝为静南坝的可能性最大。昌州治并不是在大历十年迁移到静南县的。“南凭赤水,北倚长岩”可能是对赖婆村昌元县形势的描述,即今荣昌县河包镇。
三、田野考察三视阈: 乡土记忆、山川形势、周边文物
田野考察是校正历史文献分析的重要手段,不过,我们对怎样系统地通过田野考察来为历史地理研究提供支持的相关理论总结较少。多年的田野考察实践告诉我们,在研究古代州县治地位置时,乡土历史记忆、实地山川形势、周边历史文物三个方面,可对历史文献的分析提供充分的互证,我们这里简称其为田野考察的三视阈。
1.通过田野考察,从乡民的历史记忆中,即乡民口述中发现历史空间的沉淀相当必要。我们在研究唐代静南县位置时,先后前往大足县高升镇、三溪镇、荣昌县盘龙镇昌元村、河包镇考察,询访了当地大量乡土老人,老人们的口述记忆成为我们在进行历史文献系统分析时的重要互证材料。
我们在大足县首先考察了高升镇,在高升镇我们访问了太和村人龙顺富(公务员退休,73岁)告诉我们太和坝的张家坝子以前又称静南坝,而且是他的老人传下来的,邻近窟窿河,又称高升河。其中,张家坝子上以前有三尺步道,在田中挖出了大量房屋基脚石和瓦片。这些信息,在后来我们采访了太和村万世水(65岁)、万世昌(68岁)老人时也得到了证实。
我们考察了三溪(珠溪)镇,先后采访了刘金民(60多岁)、毛生海(75岁)等七八位老人,有的已经年近90岁,但几乎都没有任何静南县的历史记忆,只有清代珠溪镇街道和多处寺观宇庙的历史记忆。我们在昌元县遗址考察时,先后采访了昌州村支书田世杰、昌州一队田庆能(87岁)、田庆模(80岁)、王弟富(62岁)、王世连(68岁)等老人,老人们一致认为他们孩提时代就从更老的村民口中听闻当地是古昌州城之地,以前在劳动时就时曾挖掘出文物,后来又见证了考古工作者的发掘工作。我们在河包镇考察时,当地百姓普遍认为该地曾作为昌州的行州治所,古有赖婆村、赖婆溪之名,故有赖州的简称流行,历史记忆相当强烈。总的来看,乡土历史记忆反映的情况与我们前面系统分析历史文献的结论基本吻合。
2.对今天山川形势的观察,可以对证历史文献的相关山川记载。应该看到,由于古代历史空间认知的局限性,古代文献中对山脉、河流的分合、名实记载只具有相对科学性,许多方位、里程都是相对数字,所以,我们需要结合实地的山川形势来分析。
我们在考察中发现,今大足区龙水镇虽然也在古代赤水溪(濑溪河)边上,但并无始龙溪的一点痕迹,即从山川形势上证明了我们从历史文献否定龙水镇的合理性。我们到大足区三溪镇考察时发现,三溪镇确实是南依赤水溪,但附近并没有可以称为“长岩”的山形,只有一处低矮的花碑坡,从山形上也完全不合。附近也没有始龙溪的窟窿河,始龙溪进入濑溪河远在北面的双河村。附近只有一个干沟,称宝珠河,流入濑溪河。我们考察大足区高升太和坝的形势时,发现其中的张家坝子被称为静南坝子,离高升河(窟窿河)仅几十米之远,与宋代文献中记载的“西接龙溪”完全吻合。周边有三个连续不断的丘陵山体,似也可以称为“长岩”。但后来我们考察了荣昌区河包镇的形势,发现河包镇更像“南凭赤水,北倚长岩”形势,其核心赖婆村南面正好包裹宝珠河(即赖婆溪),北依金凤山(可能就是历史上的长岩,也可能就是赖婆山,历史文献中记载的赖婆山的位置有误),地形相对于三溪镇、太和坝都更为险要,这与当时迫于战乱而设立行州治“以镇押夷獠,其城南凭赤水,北倚长岩,极为险固”相符。相对来说,昌州初设和设立静南县时更多考量了地势的平坦程度,所以,旧州坝(狮子坝)、静南坝(太和坝张家坝)就成为设立昌元县、静南县的治所之地。
3.周边历史文物对州县治所的确定也尤为重要,如果有系统的地下发掘,可能是坐实中古时期州县治地的重要手段。但由于我们不可能对这些地区开展系统的地下发掘,只能依据仅有的地下文物和地面文物来分析,但也不失为分析历史文献结论的重要参考。
对于地下文物,以前老乡们在高升镇静南坝一带挖地时曾发现大量的房基石和瓦片,据《大足县志》记载,明代宝峰寺内石刻中曾有“静南乡”三字,附近又有唐代的尖子山石刻。(49)大足县县志编修委员会 :《大足县志》,第66页。我们专门考察了遗弃的宝峰寺,发现庙宇的基础相当久远。同样,正是考古工作者对古代昌州昌元城周边进行的系统发掘,为我们肯定旧州坝为唐代昌元县提供了可靠的证据。
地面古迹文物更是我们田野考察的重要目标。作为一个县城,县城废弃后,衙门官署可能很快被破坏而消失,但由于大量居民继续生息此地,信仰类建筑的功用会继续发挥下去,所以,分析一个地方的寺庙情况就可能发现历史传承的久远程度。静南县太和坝虽然较为荒凉,全是村舍,但我们发现现今仍有半边寨、琼林寺、东岳庙等庙宇地名,可见其往日辉煌。在河包镇,我们发现金凤山上的宋代白塔和斜经幢,周边的传统庙宇也较多,透露出唐宋的繁华之气。在昌元狮子坝,老人们也说以前庙宇众多,与古昌州的地位相配。当然,我们在三溪镇也发现了大量的庙寺,有东岳庙、王爷庙、城隍庙、禹王宫、文昌宫、惠民宫等,距今300多年的七孔桥,但大多只是清代以来一般城镇的标准配置文物,并没有唐代历史的遗留。
四、中古时期州县治地考证的四大途径
总的来看,我们将历史文献的梳理分析与田野考察获取乡土历史记忆、观察山川形势、获取地面地下文物的印证合在一起,构成我们考证中古时期州县治地的四个基本路径,其中最基本的就是历史文献的梳理和判读。应该看到,具体的个案研究中,这四个路径的选用也是需要特别考量的,而这往往是以往我们历史地理学界疏于总结的地方。所以,这里笔者想对路径的相关方法做一些总结。
(一) 传世历史文献地理认知的“四大不精”
应该看到在历史地理的研究中,传世历史文献的系统梳理和分析是必需的。历史文献的梳理首先是需要从史源学的角度,从早到晚排列历史文献中的对相关问题的记载,并从中发现问题。对每个历史文献的记载、刊刻的时间也要做出具体考量,因文献的时代不同,反映的州县分属、治地位置都不一样。这里一定注意的是,我们需尊重历史文本,但切不可将历史文献记载中的地理认知看得精准无比。实际上,中国古代由于测量技术、交通通信、版本文献局限等客观条件制约,古代人对地理空间的认知往往并不精准,呈现为“大空间不虚,小空间不精”的特点,即对大的空间范围认知往往有明显的空间限制,而对这个范围内的具体的点的位置认知并不求也无法达到精准。此处所言传统历史文献中对地理空间认知的“不精”体现为四个方面: 里程计算的感性、方位指向的模糊、方位坐标的僵化和简脱衍串的明显。
(1) 里程计算的感性。学术界已经对中国古代文献中“四至八到”开展过一些研究,如汪前进、曹家齐、成一农、梁晓玲等(50)汪前进 :《现存最完整的一份唐代地理全图数据集》,《自然科学史研究》1998年第3期;曹家齐 :《唐代地志所记“四至八到”为道路时程考证》,《中国典籍与文化》2001年第4期;成一农 :《“非科学”的中国传统地图: 中国传统舆图绘制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梁晓玲 :《疆理天下: 中国传统地学视域中“四至八到”研究》,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都认定中国地理总志的“四至八到”是交通里程数据,并不是直线距离。至于一般的山川州县治地相互里程,更有可能只是交通里程,而不是直线距离。由于是交通道路里程,就可能受两种不同形成因素的影响而结论差异巨大。首先这种交通里程是一种测量数据里程,还是一种体验感性里程呢?如果是一种测量数据,我们在历史文献中很少有发现实测这些数据的过程史料,特别是在传统中国的技术水平下,采用传统的步测、绳测、计里车在山高水险的山地上实测,必定难以精准。而且,中国古代是否进行过系统的州县间里程实测仍然存疑,成一农就认为掌握了测量技术并不等于实际测量中就运用了这些技术。(51)成一农 :《“非科学”的中国传统地图: 中国传统舆图绘制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58页。如果是一种体验感性里程,因具体道路的地形地貌千差万别,坡度和弯度系数完全不一样,由于行者体力、负重状况等差异,感知的道路里程更是差异巨大。如《元和郡县志》卷三三记载昌元县“东至州一百二十里”,《太平寰宇记》卷八八记载昌元县“在西一百里”。这里,我们如果硬要用“一百二十里 ,“ 一百里”来硬算,在直线距离上就完全达不到。如乾隆年间才记载铜鼓山在荣昌县北一百里,到光绪年间就变成了县北一百二十里。(52)乾隆《荣昌县志》卷一《山川》,第15b页;光绪《荣昌县志》卷三《山川》,第3a页。所以,我们在考证历史交通地理和古代州县治所时,切不可简单以文献中的里程数据按图索骥,纸上走马,而必须与乡土历史记忆、山川形势、文物结合起来分析。30多年的田野考察体验告诉我们,历史文献中的里程数据只是一种参考数据,早在20多年前,笔者就引宋代洪迈《容斋随笔》中的“古今舆地图志,所记某州至某州若干里,多有误差”,认为切不可对此太为死板较真。(53)蓝勇 :《对古代交通里程的运用要审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5年第1辑。
(2) 方位指向的模糊。中国历史上的方位认知同样并不精准,虽然历史上使用的方位词众多,除了用东西南北“四正”和西北、西南、东北、东南“四隅”外,还有“正向微偏”的表示,但不论何种形式都是一种不精准的认知。具体表现在两种形式,一是“四正”与“四隅”往往区别并不明显,北与东北、西北,东与东北、南东,南与西南、东南,西与西北、西南往往并用。如我们前面谈到万历《重庆府志》载明代荣昌县北七十里有昌元镇和昌元里,实际上今盘龙昌州村正处荣昌县西北,而不是正北。前面还谈到《元和郡县志》所载昌元县“东至州一百二十里”,但元和时的昌州治在静南县,故这里的方位“东”应该是“东北”。太平兴国时昌州治大足,昌元在州治的西南,而不是西。乾隆《荣昌县志》中记载赖婆山、赖婆溪都在荣昌县西北,但光绪《荣昌县志》又改为在县西北四十五里(54)乾隆《荣昌县志》卷一《山川》,第15b页;光绪《荣昌县志》卷三《山川》,第4a页。,但正确的方位应该是北。一是大的格局方向认知与小生境方向认知存在误差。我们知道,在地理方位认知上整体方位与区域方位差异,一条河流、一座山脉,整体方位与区域方位会出现位移现象,如长江在整体方位上是东西向的,但在个别段落会出现南北走向情况。由于长江整体上是东西向,所以,人们在整体形成了江分南北的认知,但在重庆渝中半岛从朝天门到太平门一段长江实际呈现为南北走向,但重庆人仍然以为此处江分南北,而不是江分东西。
(3) 方位坐标的僵化。由于中国古代的乡土地理认知并不可能经过不断系统的修改校正,地理志往往都是不断转抄之前的结论,但是历代由于州府治、县治地点不断变化,坐标体系随之发生变化,但后来在转抄山川方位里程时并未顾及这一点,往往简单因袭以旧治为坐标基点的方位和里程,造成方位与里程的错乱不清。如《元和郡县志》记载昌州时,州治为静南县(大足太和坝),但随后记载的铜鼓山、始龙溪从方位里程来看却是原来以州治昌元县(荣昌河包镇)为坐标基点。(55)③〔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剑南道下》,第868页。而《太平寰宇记》记载昌州时昌州治大足县(大足区),在永川县(今永川区)下记载废静南县本身是错误的,同时将以昌元县(荣昌河包镇)为坐标基点的铜鼓山仍记载在废静南县下,将以昌元县(荣昌河包镇)为坐标基点的始龙溪记载在永川县坐标上,一片混乱。(56)〔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 :《太平寰宇记》卷八八《剑南东道七·昌州》,第1748页。造成这种状况是可以理解的,当传统时期地理认知一旦形成后,即使认知坐标发生变化,如州治变易、县治迁移,但人们很少去对每一条地理认知进行系统修正,所以大多数旧的地理认知往往会被后代的地理志书简单地沿袭。
(4) 简脱衍串的明显。中国传统文献中文字的表述简约精练,有其优点,但同时存在简约不清的弊端,在地理文献中也表现较为明显。另外,文献版本转抄过程中脱漏、串文、多衍现象明显,如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就发现,《元和郡县志》卷三三:“皇朝乾元元年,左拾遗李鼎祚奏以山川阔远,请割泸、普、渝、合、资、荣等六州界置昌州,寻为狂贼张朝等所焚,州遂罢废。大历十年,本道使崔宁又奏复置,以镇押夷獠。其城南凭赤水,北倚长岩,极为险固。”(57)〔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剑南道下》,第868页。这里表述简约的“其城”是指何城,何时之城?不明。怀疑此处有脱漏。再如《太平寰宇记》卷八八也记载:“唐乾元元年,左拾遗李鼎祚奏以山川阔远,请割泸、普、渝、资、荣等界地置昌州。至二年,张朝、杨琳作乱,为兵火所废。大历十年,西川节度使崔宁奏复置,以御蕃戎。旧理赖婆溪,南以昌元县为倚郭。景福元年移就大足县,即今理……(大足县)赤水溪,源从普州安居县界来……(昌元县)赖婆溪,在县南五十步。源自静南县来,多有石碛,不通舟行。赖婆村为名,旧为州所理。赖婆山,在(应为大足)县南九十里,四面悬绝,大历四年在山上置行州……(永川县)废静南县,在州西五十里,与州同置。西接龙溪,地名静南坝,因为县名。以地荒民少,皇朝并入大足等三县。铜鼓山,在县北八十里……始龙溪,在县东七十五里。”(58)〔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 :《太平寰宇记》卷八八《剑南东道七·昌州》,第1746—1748页。此处在描述山川时,时用州为坐标基点,时以县为坐标基点,时又不署何县,方位错乱让我疑窦丛生。中华书局点校本将废静南县、始龙溪置于永川县的废县中来谈,显然是受上下对齐格式误导而出现的错误。
所以,我们在研究中古州县治地的位置时,对历史文献记载的山川名胜方位和里程切不可深信不疑地在地图上死板对应,而应该进行系统分析,特别是要将田野考察获取的乡土历史记忆、实地的山川形势和发掘的地上地下文物胜迹结合起来分析。也就是用田野考察的“田野三视阈”来克服历史文献的“四大不精”。
(二) 田野三视阈对历史文献记载的校正
第一视阈: 乡土历史记忆。我们知道乡土历史记忆是我们重构乡土历史的重要来源,但是应该看到口述中的历史记忆对不同性质的内容、内容的时间、口述者多少在科学信度上有很大差异。就内容和时间来看,一般来说,对于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记忆传承失真更大,所以信度相对不高,特别是时代久远的事件和人物。但一般来说,口述记忆中的地域空间认知相对传承失真率小一些,故科学信度相对更高。正如我们的经验中,家谱所载历史地名的科学信度要远远高于同时期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所以,在历史地理研究中,大量运用口述历史地域记忆也相当重要。
这次考证中,我们在四个地方进行了大量长者的口述记忆印证,如在大足区高升镇太和坝人们的“静南记忆”,荣昌县盘龙昌州村的“昌元记忆”,荣昌县河包镇的“赖州记忆”都相当深刻,现在许多八十多岁的老人都认为他们孩提时所见老人就有这种记忆。只是我们要注意的是,在田野考察中,对地域记忆在询访对象的数量、性别、年龄、文化上尽可能遵循四个准则,即数量多、文化高、多访男、多访老。比如,这次我们为了考证昌州及静南县的位置,在相关采访询问中一般相同的问题会询问三人以上,尽量采访中老年男性,即使是在乡下,我们也尽可能采访一些有声望的长者。当然,我们仍需注意乡土历史记忆中存在科学性不高的问题,地域空间方面,也存在一些失忆或地域泛化的问题。
第二视阈: 实地山川形势。史地田野考察中对山川形胜的观察尤为重要,这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历史文献中记载的一些山川是否精准需要实地考察印证,二是许多历史文献中没有记载的山川形胜,对我们做出科学判断也相当重要。不过,在我们观察山川形胜时一定要注意传统中国历史文献记载山川形胜的记载的感性化,传统文献对山川形势的记载并没有现代科学这样精准统一、分类系统,如对山的高低主要是用一些形容词来表达,如“高耸 ,“ 雄险 ,“ 悬绝”等用词,并不是用海拔来表述,所以往往相当感性,不同文献、不同作者之间的描述往往没有可比性。特别是对于河流的分合关系、名实所指往往相当凌乱,《水经注》中的河流分合、名实很多地方就是一笔糊涂账。乾隆《大足县志》中谈到长桥河即今濑溪河,但认为赤水溪即始龙溪(59)乾隆《大足县志》卷二《山川坊里》,乾隆十五年(1750年)刻本,第6b、7a页。,如我们在讨论中发现许多文献中将今濑溪河称为赤水溪,将流入濑溪河的窟窿河称为始龙溪,将今宝珠河称为赖婆溪,但有时文献将赖婆溪、始龙溪都统称为赤水,用主流名称统称支流,有时又将主流某一段另外命名,相关记载较为凌乱,令我们在定位时疑窦丛生。
所以,我们在田野考察中一定要注意历史文献中山川形势记载的相对性,对于山体大小高低、河流长短宽窄一定要放在田野考察中去比对,而不是仅从历史文献中去比对。如我们在考察时,从历史文献中并感受不到河流的大小长短,我们正是在考察中发现了历史文献记载的赤水溪、始龙溪、赖婆溪、耶溪的区别,感受到“南凭赤水”的赤水应该是指河包镇的古赖婆溪。同样,之前我们在大足太和坝考察时,发现太和坝中张家坝也临高升河,周围的山体也有“长岩”的感觉,最初以为这就是文献中“南凭赤水,北倚长岩”的地方,但后来我们又考察河包镇、昌元镇、三溪镇后,在比较中发现太和坝的山体形势并不明显,河包镇更有“南凭赤水,北倚长岩”的形势。所以,在田野考察中尽可能考察所有地点后再进行山川形势比较相当重要。
第三视阈: 文物胜迹支撑。考古学与历史地理学是在历史学中最有技术支持的学科,但我们更需要向考古学学习和借鉴。在坐实古代城址的研究中,最好是通过地下城址发掘来确定,用最能体现具体州县特征的文物来证明,如考古工作者在重庆刘家台发现的巴将军印为确定汉代北府城位置提供了具体依据。我们这次在研究时,虽然没有可能进行地下发掘而发现文物,但早在1984年重庆市博物馆和荣昌县文化馆曾在荣昌县盘龙昌州村狮子坝地下发掘大量水沟、灶台、墙基石,这对于确定唐代昌元县治地在狮子坝提供了较好的支撑。2019年,我们在田野考察中发现这个古昌州昌元县的遗址在昌州村狮子坝狮子林会龙桥旁,曾有土主庙,当地老乡专门让我们观察从老庙拆下来的大木柱修的民房,还发现一些老的条石、石礅等遗物。据说狮子坝地名也得名于城址内有一对石狮子。在大足高升乡太和坝,我们发现老乡们在张家坝一带田地中不时挖到古代的墙基石和瓦片,地面上附近的宝峰寺虽然残破,但据说寺庙中的明代石刻中有“静南乡”三字,均为确定静南县在高升镇太和坝提供了依据。
在确定古代州县治所所在地时,城墙和房屋建筑相当重要,但无字墙砖和条石的具体年代鉴定困难,考古学在城镇发掘往往形同盲人摸象,大多数情况下一时难以发现城址城墙。不过,地面传统建筑中的寺庙道观、经幢碑塔都是重要的城市标志,如在河包镇金凤山的宋代白塔和斜经幢,显现了荣昌县河包镇历史的悠久。唐宋时期城镇附近除有大量佛道寺观外,民间信仰的寺庙较多且杂,名目繁多。到了明清时期,虽然信仰仍然繁杂,但是一些官府倡导的民间标准信仰出现,如城隍庙、土地庙、文昌宫、王爷庙、武庙、文庙及清代以来的移民会馆禹王宫、万寿宫、南华宫、天上宫等都有明显的年代特征。一般而言,由于州县治地的迁移,官府衙门、城墙等可能很快被破坏,但传统聚落中的信仰场所变化相对不大,所以在确定唐宋州治所时,分析寺观庙宇的时代特征也是一个重要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