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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讲自己
——汉语哲学的登场、进路与前景*

2020-11-30黄前程

现代哲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范式话语哲学

黄前程

汉语哲学近年有较高的呼声。对它的认识有两种很有代表性的看法:一是用汉语做哲学研究(1)彭永捷:《汉语哲学如何可能?》,《学术月刊》2006年第3期。;二是对汉语作哲学研究(2)江怡:《研究汉语哲学 讲好中国故事》,《对外传播》2017年第5期。。从中国现当代哲学的学术脉络来考察可看出,汉语哲学所指的是“汉语世界的哲学”,它是中国哲学追求本真自我的一个面向,其工作是基于哲学与语言的文化通约性、语言的世界观内涵与哲学功能,通过“让哲学说汉语”,来建构中国哲学“自己讲自己”的哲学范型。汉语哲学的基本性质反映在它的登场、进路与前景中。

一、在中国哲学的当代转进中登场:汉语哲学登场的场域与状貌

汉语哲学是在中国哲学的当代转进中登场的。所谓中国哲学的当代转进是指中国哲学历史性地从“以西释中”的借鉴模式向“以中释中”的创建模式的转轨升进,它构成汉语哲学登场的哲学场域。这一哲学场域以中国哲学的当代反思为台基,以中国哲学史重写、中国哲学范式创新和话语构造的探索为主要景观,以“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大讨论为重大声号(3)“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激发于2001年。2003年,《中国人民大学学报》推出张立文、张龙祥、张志伟、彭永捷四位学者的专题文章,《江汉论坛》推出陈来、葛兆光、王中江、景海峰、陈少明、干春松、彭国翔七位学者的专题文章,将讨论推向一个高峰。2003-2004年,“当前中国哲学的问题、方法和向度”“重写哲学史与中国哲学学科范式创新”等多个学术研讨会都以“合法性”问题为中心议题,自此“合法性”问题成为中国哲学的一个经典论题。。这些具体表现如下:

(一)对何为哲学与中国哲学性质进行再认识,以从根本上消解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哲学的古典含义“爱智慧”为学界所普遍接受。但对这一古典含义的进一步理解则意见纷呈。例如,张立文认为对哲学可以自我定义、自立标准,提出“哲学是指人对宇宙、社会、人生之道的道的体贴和名字体系”(4)张立文:《中国哲学的“自己讲”“讲自己”——论走出中国哲学的危机和超越合法性问题》,《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针对中西哲学的实质差异,刘志伟认为广义的哲学就是“思想”,狭义的哲学就是西方哲学,它是思想的一种科学思维方式和公理化系统,而中国哲学走的是另一种道路(5)张志伟:《中国哲学还是中国思想——也谈中国哲学的合法性危机》,《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韩东晖则认为哲学就是“家族相似性”的语言游戏(6)韩东晖:《哲学概念的“家族相似性”与中国哲学学科范式问题》,彭永捷主编:《论中国哲学学科合法性危机》,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63页。。但这种无视哲学究竟之义的解释,终归难厌人心。张汝伦就认为既然中西哲学都叫哲学,就不能只谈异而不谈同,提出“哲学是对人生根本问题、人的自我理解问题的根本思考与回应”,引导性是它的根本性质,但中国哲学的特殊性在于其突出的实践哲学性质,这是中国哲学改造和建立合法性的根据(7)张汝伦:《重写中国哲学史刍议》,彭永捷主编:《重写中国哲学史与中国哲学学科范式创新》,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62—364页。。

(二)以反思中国现代哲学的经典范式为重点,识察中国当代哲学发展的逻辑与路向。一般认为胡适所开创的中国现代哲学的经典范式,以西方哲学的概念、范式和话语对中国思想进行格义,形成中国思想的“遮蔽”。有严厉的批评认为,这种经典范式或许就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8)张立文:《中国哲学的“自己讲”“讲自己”——论走出中国哲学的危机和超越合法性问题》,《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造成中国哲学“斩头”“肢解”“主体性丧失”(9)颜炳罡:《20世纪中国哲学研究话语体系范式转换之得失及未来走向》,《文史哲》2010年第1期。的危害。也有不同的观点认为,西方哲学对中国哲学的影响有其历史和现实合理性,毕竟“西方哲学的许多概念早已融入我们的语言和思想,成为我们思想资源的一部分”(10)张汝伦:《重写中国哲学史刍议》,《重写中国哲学史与中国哲学学科范式创新》,第365页。;百年来形成的一套新的中文学术语言,已经“成为当代中国人思考、论述的基本工具”(11)陈来:《中国哲学话语的近代转变》,《文史哲》2010年第1期。。不过学界几乎一致认为,应该重新审视中国现代哲学并推动其发展转向。

(三)着眼于中国当代哲学的创建,集中讨论中国哲学史重写、中国哲学范式创新和话语构造。关于重写中国哲学史,总的看法是应实施解释模式的变更(12)赵敦华:《哲学史的现代重构及其解释模式》,《重写中国哲学史与中国哲学学科范式创新》,第370页。。当代中国哲学范式应变“西方哲学话语系统中的中国哲学史”为“中国本土话语系统中的中国哲学史”(13)彭永捷:《论中国哲学学科合法性危机》,第240页。。关于中国哲学范式创新,一般倾向于将哲学的“范畴体系”“解释模式”“话语系统”纳入“学科范式”,但讨论还是主要集中在中国哲学史的解释模式。关于中国哲学话语构造,讨论的逻辑起点则是中国现代哲学的“格义”。中国现代哲学的“格义”是反向格义(14)刘笑敢:《诠释与定向:中国哲学研究方法之探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97—102页。,造成了中国哲学思想的遮蔽,激发了中国哲学建构“自己讲”“讲自己”的话语体系的强烈主张(15)张立文:《建构中国哲学思想话语体系和学派》,《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话语体系在这里具有学科范式的意味。而就话语形式看,有批评认为中国哲学没有形成真正的哲学话语方式,因为它的言说缺乏理智性、逻辑性、论述性(16)罗安宪:《中国哲学话语系统的现代转换》,《东方论坛(青岛大学学报)》2004年第6期。。相反的观点则认为,这恰恰显示了中国哲学的话语个性,它是基于一种“意像语言”的运用(17)胡伟希:《中国哲学:“合法性”、思维态势与类型——兼论中西哲学类型》,《现代哲学》2004年第7期。。

在反思、批判和理论探讨的同时,中国哲学的当代转进也体现在哲学创作实践中。第一,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哲学范畴”研究,作为中国哲学史研究方法论的创新实践,产生了一批重要成果,包括葛荣晋的《中国哲学范畴史》(1987)、张立文的《中国哲学范畴发展史》(1988)、蒙培元的《理学范畴系统》(1989)等。第二,中国哲学史撰述与哲学体系构建也产生重要成果。其中,冯契的“哲学史二种”和“智慧说三篇”堪称典范,极大体现了中国当代哲学的自主创建精神。第三,中国哲学话语系统研究是一个新的生长点,出现了重要成果。陈来的《早期道学话语的形成与演变》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它对中国哲学从范畴研究转向话语研究具有示范作用。

正是在中国哲学当代转进的理论与实践探索中,特别是紧随着中国哲学对反向格义、话语方式、话语形式、语言性征的层层讨论,汉语哲学登场了。就笔者目力所及,最早明确提出“汉语哲学”这一概念,并对其进行专门讨论的是彭永捷的《汉语哲学如何可能?》一文,它将汉语哲学解释为“不仅指运用西方哲学的汉语译名来表达哲学,而且应当指运用汉语自身的思想语汇进行哲学思考、哲学创作、哲学写作、哲学表达”(18)彭永捷:《汉语哲学如何可能?》,《学术月刊》2006年第3期。。这里,汉语哲学意指用汉语固有的思想语汇创作真正的“汉语世界的哲学”,它将哲学、汉语、世界三者深刻地联系起来,提出了“哲学与汉语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哲学在汉语世界如何被表达”“如何用汉语从事哲学创作与哲学写作”等问题。它不只是一种哲学话语形式,更是“一种崭新的思想类型——亦哲学亦思想”(19)同上。。它希望推动中国哲学从比较哲学研究(模仿)范式到当代哲学创建(创造)范式、从哲学史研究到原创性哲学的升进。显然,它的目标也许是塑造一个中国当代哲学创建的重要范型。

当然,汉语哲学的提出,是中国哲学当代反思和批判的逻辑结果,是关于中国哲学话语构造的思考达至语言性征层面的深入发展。中国哲学当代反思的一个深刻结论是“中国哲学学科存在的合法性危机,从实质上说,是当代中国哲学自身发展力和自身创造性的危机”,“中国哲学史家们的工作,就是用本民族的语言和思维,去向现代人吟唱本民族的哲学史诗”(20)彭永捷:《论中国哲学学科合法性危机》,第218页。。这就道出了汉语哲学登场的深层逻辑与思想概貌。实际上,《汉语哲学如何可能?》对汉语哲学意涵所作的形象概括是“汉话汉说”,而“汉话汉说”恰恰是中国哲学当代反思,特别是话语系统重建的一个核心论述。

当前围绕“汉语哲学”这一话题展开讨论的有张立文、彭永捷、干春松、陈少明、吴根友、林安梧、孙周兴、江怡、徐英瑾、韩水法、程乐松、许章润、何乏笔(德国)、韩振华、刘梁剑、马寅卯等。他们对汉语哲学的看法不尽相同,但这些看法都寄付着中国当代哲学自主创建的想望,体现了中国哲学当代反思的逻辑归宿。据此,笔者拟用“自己讲自己”来概括汉语哲学的学术主张和核心意涵。这里借助了张立文“自己讲”“讲自己”的名言并对其做了些许改动,其意是“用中国自己的语言讲述中国自身的世界”。

二、“话语构造”与“语言分析”:汉语哲学的两种基本进路

分析认为,“话语构造”和“语言分析”是汉语哲学自我展开的两种基本进路。也就是说,汉语哲学研究将会基于“话语论”与“语言论”两种视角,采用哲学话语构造与语言哲学分析两种途径与方法来加以推进。而更确切的说法是,它是一个反映哲学的言说方式与思想内容的互动,并指陈两者合体的哲学术语。依照一般的用法,哲学话语是指哲学理论观点的表达方式和表述形式,侧重于哲学的形式方面(21)王伟光:《建设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中国学术与话语体系建构》,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5页。。就中国传统哲学看,它的言说方式一般表现为:语汇具有形象性、多义性与关联性;陈述倾向于用故事、隐喻和暗示;论证表现为表诠与遮诠并用,推理与证会兼具;文章体式多表现为对话体、语录体和注疏体,等等。中国传统哲学的言说方式虽然会造成思想明晰性的欠缺,但富有无穷的暗示,利于达至不可思议之域(22)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6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4页。。

对中国传统哲学的言说方式应该采取何种态度,中国当代哲学需要认真考量。就汉语哲学的观点看,中国哲学不仅思想内容有其个性,而且言说方式也同样有其独特性。它主张“汉话汉说”,就是要运用汉语及其所承载的文化背景来对“汉语世界”的文化经验进行哲学思考与写作。这意味着汉语哲学将继承中国古代哲学话语和革新中国现代哲学话语,构造出一种能够真正反映中国哲学神貌的哲学话语系统。对此,它已形成如下意见:(1)激活传统思想语汇,用中国固有思想语汇来创作中国哲学;(2)研究中国哲学术语的生成演变,对中国现代哲学语汇进行正本清源和转化再造;(3)基于典籍,用现代汉语和现代学术话语对中国古典做哲学性诠释;(4)研究哲学与汉语的关系,发挥汉语的哲学功能;(5)研究汉字的特点,发挥其哲学创造功能,等等。当然,汉语哲学的中国哲学话语构造是汉语哲学关于中国哲学话语系统重建的一项宏伟工程,它不仅限于中国传统哲学话语的传承转化。

就目前的实际情况来看,张立文的范畴研究法对中国哲学范畴的传承发扬,作了方法论的重要创新。张法“中国现代哲学语汇的缘起与定型”研究与冯天瑜的中国近现代哲学术语生成演变研究,对中国哲学语汇史作了重要考察。陈少明、景海峰等人在经典诠释方面,取得不俗成绩。陈来的“早期道学话语的形成与演变”研究,是对中国哲学话语作了一个重要的案例解析。而在中国哲学与汉语言文字的关系方面,目前一些研究从汉语的文化内涵和话语构造功能上加以展开,对中国哲学的语汇系统、表达方式、诠释方法等作了一定探讨。

在中国哲学与汉语言文字的关系研究中,另有从汉语的哲学语法(23)哲学语法,即从哲学角度考察的语法,它探讨某种语言的特有语法同运思于这种语言中的哲学、思想、世界特有倾向之间的联系。参见刘梁剑:《汉语言哲学发凡》,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23页。与形而上学功能展开的,这就转入对中国哲学的语言逻辑、思想倾向和形上追求,可称之为汉语哲学的“语言分析”进路,目前它突出表现在探讨汉语哲学的形而上学问题和可译性问题。对此,孙周兴的《我们可以通过汉语做何种哲学》《存在与超越:西方哲学汉译困境及其语言哲学意蕴》、徐英瑾的《“Being”在日本哲学语境中的翻译及其对汉语哲学的启发》等探讨得十分深入。

在汉语哲学的“语言分析”进路中,人们首要关心的是中国哲学形而上学的可能性。如论者言,中国学人一直企图用非形式化的汉语来表达西方本体论的先验形式性,但这种长期的努力注定是“艰苦的、惨烈的,甚至是不无危险的”(24)孙周兴:《存在与超越:西方哲学汉译困境及其语言哲学意蕴》,《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9期。。如今汉语哲学何以可能、是否合法,或许也必须回答其形而上学何以可能。有观点认为“今天我们必须从思想与语言的一体性出发,来重审欧洲—西方哲学和神学的特性,进而考量‘汉语哲学’和‘汉语神学’的可能性”(25)同上。。换言之,基于“思想因语言出场”的律则,形而上学(形式化思维)与西方语言(形式化语言)相适应;汉语是非形式化语言,无法表达体现形式化思维的形而上学,那么汉语哲学的形而上学又何以可能呢?

汉语哲学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须借助中国哲学当代反思与批判的成果。首先,要破除比附方法,自立形而上学标准。中国哲学从来没有放弃过形上追求,也没有反对形而上学“普遍化”的思想方式。借用已有观点看,普遍化存在两种追问方法,即本质的形式化方法和实存的总体化方法,两者分属西方与东方(26)孙周兴:《我们可以通过汉语做何种哲学》,《学术月刊》2018年第7期。。如果抛弃西方中心论,就不能否定东方(中国)总体化思维方法的合法性,也不能否认中国哲学形而上学的合法性。中国哲学传统的形上追求与其说是追问本体的本质,不如说是追问存在的整体;其形而上学的树义也并非是形式化范畴体系的本体论,而是实存体系的存在论。它也是一种“超越性”追求,也是一种形而上学,关键在于对“超越性”作何种理解。总之,形而上学所谓的超越性至少有两种典型:本质超越现象、整体超越部分。它们大致分别对应着西方古典哲学与中国传统哲学对形而上学的不同倾向。实际上,本质主义也只代表柏拉图主义传统,巴门尼德存在论中的存在就不是存在的本质,而是“存在整体”(27)[古希腊]巴门尼德:《巴门尼德著作残篇》,[加]盖洛普/英译,李静滢/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82页。。当然,巴门尼德之后,古希腊哲学开启了从存在论(ontology)到本体论(ousiology)的转变,开启了“存在的遗忘”史,它背离了哲学的初心。如实地看,这种本体论即使无须批判,也不该独步形而上学之门。

如果形而上学的内涵得以澄清,剩下的问题就是汉语哲学的语言性征、言说方式是否能使得形而上学成为可能。通常认为中国哲学是一种诠释活动,其语言是隐喻性的,难以进行哲学的表达和创造。有研究表明,隐喻性是语言的本性,隐喻语言是概念语言之母,甚至可以说“没有隐喻就没有哲学”(28)G. Lakoff & M.Joh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 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 to Western Thought, New York: Basic Books,1999, p.543.。实际上,哲学不是对已成事情的映镜,而是对人类发展的可能性道路和自由实践进行引导的活动,因此它不能没有隐喻。同时,一种“后形而上学思想”也认为,哲学根本就不是作终极论证,“它只不过能发挥批判力量,因为它已不再拥有一种关于好的生活的肯定理论”(29)[德]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曹卫东、付德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49页。。这表明哲学应以批判性方式面对随之敞开的无限可能,它拒绝先验化理性的论证话语,不等于拒斥一切形而上学。如果一种新的哲学范式将诞生,它建基于一种能平衡和激发逻辑证明与隐喻认知之间张力关系的新的哲学认识论,那么汉语哲学将完全成为可能。

三、树立中国当代哲学创建的一个典范:汉语哲学的前景展望

基于汉语哲学的登场和进路预知,汉语哲学有望成为中国当代哲学创建的一个典范。这意味着,汉语哲学还应进一步增强自身的主体意识、问题意识和创造能力。

(一)汉语哲学需要进一步具有在全球现代化中坚守中华文化立场、传承中华文化基因的高度自觉。中国现代哲学需要一个发展转轨,它的深层逻辑是中国哲学现代化中地方意识的标出和人文传统的伸张。现代化是一个理性化过程,这个“理性”的始源是西方文艺复兴的人文精神。这种人文精神在西方现代化进程中衍生出强大的科学理性,即人们的心灵意识由强调人的价值与潜能转向对自然的认识、利用与控制,这种科学理性随即又膨胀为科学主义。在西方强势文化下,中国现代哲学总体上将现代化视同于“西化”,并将科学理性演绎为科学主义。科学这个名词在中国“几乎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30)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张君劢、丁文江等:《科学与人生观》,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页。,中国现代哲学无可避免地走向科学化。或许以下观点可以成立:中国现代哲学的根本矛盾是中国哲学的人文精神传统与科学主义之间的抵牾。因此,中国哲学当代转进的标识在于扭转中国哲学西化路向和科学化趋向的充分自觉。

在这一点上,汉语哲学应具有很强的典范性。汉语哲学首先就批判了“比较哲学语境的中国哲学”范式,主张“中国本土创生的中国哲学”范式,表现出强烈而鲜明的哲学主体意识。一方面,这个主体意识是中国现代哲学发展矛盾“逼”出来的,如果不树立主体意识,中国哲学就无法取得合法性。另一方面,这个主体意识又为建设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创新体系时代任务所急需,如果不树立主体意识,中国现实就难以如其所是地被把握。眼下,汉语哲学的主体意识将以融通古今中西的新气象,来书写中国哲学的新篇章。这里的关键是要认识现代化与全球化交织并行的时代趋势,处理好传统与现代、世界与地方的关系。这就需要汉语哲学保有“中国主体,世界眼光”(31)陈来:《“中国主体,世界眼光”:谈清华大学的国学研究》,《光明日报》2011年5月22日。的文化自觉。

(二)汉语哲学需要进一步揭示中国现当代哲学的真正矛盾,并对哲学的根本理论问题和现实中的重大哲学问题作出回应。中国现当代哲学亟待解决的矛盾是西方哲学范式下中国思想的遮蔽问题。对此,汉语哲学已经充分领悟,只是对破解这一矛盾的具体方法、论述还相当粗略、模糊。中国现当代哲学矛盾的解答离不开对何为哲学与哲学何为这一哲学根本问题的思考,对此,汉语哲学也必须拿出自己的意见。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形而上学就被列为中国哲学最重要的部分,汉语哲学也应对其展现自己的雄心。

汉语哲学还必须对中国的重大现实问题做出解答。当下中国一个重大现实问题是建立哲学社会科学创新体系,它要求将中国实践、中国道路升华为新的理论观点,要求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传承发展,要求进行哲学“三大体系”构建。汉语哲学在文化传承发展和哲学话语创新方面有比较优势。汉语哲学的一个基本要求是“从出入西学到返之‘六经’”(32)彭永捷:《汉语哲学如何可能?》,《学术月刊》2006年第3期。,因此它将深度参与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也要求对中国传统思想语汇的哲学性转化与当代性转化展开扎实研究,这构成中国哲学话语创新的重要途径。无论是文化传承还是话语创新,对汉语哲学的真正考验在于:它如何有能力将中国问题与思想运化到当代汉语学术语言?将中国哲学的思想与语言接入世界哲学流脉?对古今中外的思想和语言实施以我为主的会通、传承与创新。

(三)汉语哲学需要加强中国哲学及其现代转型研究、西方哲学的近现代转型研究和中外哲学的语言载体研究。首先,要考察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对其进行转化创新。中国传统哲学特点有:重天人交互、人伦、心性、历史;倾向整体思维、体验与领悟;主隐喻语言、描述、语录,等等。就此对中国哲学的优秀传统进行发掘、转化和创新,是汉语哲学的重要任务。同时,对于中国哲学的现代转型,要抓住其实质、矛盾及其与中国当代哲学的关系。中国哲学现代转型是指中国哲学发生历史性转变,生成以科学理性为主要取向的现代哲学形态的过程,这一过程的内在矛盾、发展演化及其当代影响,是汉语哲学最应关心的问题。

其次,要深入认识西方哲学的近现代转型与当代走向,与其在哲学根本问题上实现沟通,共建哲学的底层架构。这就要从西方近代哲学的内在矛盾上,认识西方现代哲学的局限性、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性和当代哲学的发展趋势。西方近现代哲学经历过认识论转向、语言论转向和实践论转向,但“客观趋势归根到底是从认识论的转向到实践的转向”(33)刘放桐:《从认识的转向到实践的转向看现当代哲学的发展趋势》,《江淮学刊》2019第1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转向与中国实践哲学传统的亲密关系,为中国哲学当代创建展现了宽广而深远的前景。其至最重要的一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转向现实生活与实践,对康德哲学“总体性”问题作出实质性突破,而汉语哲学或许可以从中国哲学的实践智慧和诠释传统对这一问题作出进一步的解答。

再次,对中西方哲学的语言载体进行深入研究,是创造汉语哲学得以可能的一个基本条件。汉语哲学的一些挑战性问题需要基于语言研究才可能做出解答。例如,通行的观点认为,汉语是孤立语言,即它没有性、格、数、态的屈折变化,从而不能产生和表达哲学本体论。这合不合乎经验事实?印欧语言的链接方式是以动词的形态变化为主轴的“焦点透视”,而汉语的链接方式是以话题的意念扩展为主轴的“流散铺排”(34)刘宓庆:《当代翻译理论》,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5年,第31页。,这是否是中西哲学文体差异形成的语言机制?如何运用汉语现代革新的语言学规则进行哲学话语构造?现代汉语还需要做怎样的“适度异化”,从而能提升为一种优秀的哲学语言?对这些问题,汉语哲学都需要通过语言研究从语言学上作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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