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消极情绪的积极作用
2020-11-30叶浩生
王 凯 叶浩生
(广州大学教育学院,广州 510006)
1 引言
幸福(happiness)是积极心理学的重要主题之一。两千多年以前,古希腊哲学家就开始探讨幸福(罗国杰,宋希仁,1985)。自Seligman & Csikszentmihalyi(2000)正式提出积极心理学的框架以来,研究者们普遍认可积极心理学是一门“有关幸福和人类优势的科学”,“幸福”这一主题在国内外积极心理学研究中的热度也一直攀升(郭秀兰,赵佳敏,2017;孙彩云等,2020)。相比于二十年前,现在的幸福理论和实证研究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Diener et al.,2017;Sonnentag,2015)。在积极心理学的“积极暴政”(tyranny of positivity)背景下,积极心理学研究者们热衷于研究以积极情绪为核心的主观幸福感,积极情绪成为幸福研究的主流研究对象,消极情绪则遭到积极心理学研究者的忽视。近年来,随着积极心理学第二波思潮(积极心理学与辩证心理学相结合)的兴起,研究者们提出了将消极情绪的积极作用归于积极心理学研究的讨论(Lomas &Ivtzan,2015;Wong,2011;Mauss et al.,2012;Kennedy,2018;翟贤亮,葛鲁嘉,2017)。
本文选择反叛“积极暴政”的思维取向,基于幸福理论的哲学渊源和消极情绪在幸福研究中的意义,讨论消极情绪对幸福的积极作用,期待积极心理学关于幸福的研究更加平衡和积极。
2 幸福理论的哲学渊源
幸福理论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哲学思想,哲学家们对幸福的不同主张都离不开对快乐(或积极)和痛苦(或消极)情绪的探讨。德谟克利特最早提出了自然主义幸福论,他主张追求物质幸福,“把能够引起人们之间的快乐和痛苦的感性知觉,当作区分善恶的标准”(罗国杰,宋希仁,p.131)。伊壁鸠鲁在继承这种幸福论的基础上提出,幸福是主观体验的自然的快乐,“是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烦恼”(伊壁鸠鲁,卢克来修,2018,p.32)。斯多葛派的乐观主义者在对待痛苦时往往把自身和痛苦的情感分开,习惯于情感麻木。阿瑞斯提普斯的享乐主义幸福论则认为,人活着就是为了“享受物质财富,追求感官快乐,逃避感官痛苦”(冯俊科,1992,p.8)。与此相反,柏拉图在谈论幸福时提倡禁欲主义,他认为人只有身体受苦,才能获得灵魂的幸福,“每一种快乐或痛苦就像钉子似的把灵魂和肉体钉上又铆上”(柏拉图,2015,p.58)。亚里士多德的实现主义幸福论却认为,快乐和痛苦对于幸福都至关重要,“当一个人节制快乐并且以这样做为快乐,他才是节制的。相反,如果他以这样做为痛苦,他就是放纵的。”(亚里士多德,2006,p.39)
根据古希腊哲学家们关于幸福与快乐、痛苦情绪的哲学论述,我们总结出以下结论:幸福是一个复杂的情绪概念,幸福并非只有快乐,也并非没有痛苦,任何推崇一味追求快乐或完全回避痛苦的观点都是对痛苦和快乐其中一方的麻木。就像法国哲学家阿兰所说,幸福的艺术不是“使人在遭受不幸时感受到自己是幸福的”,而是“当环境过得去,人生的全部苦涩仅限于一些小小的麻烦和不舒适时,它能让你感到自己是幸福的”(阿兰,1988,p.242)。快乐和痛苦的情绪有时也会相互转化,例如“过度的欢乐是恶……由于痛苦能阻碍身体适应的能力从而限制快乐,则忧愁可以是善”(斯宾诺莎,2009,p.204)。
因此,单从某一种情绪类型(快乐-积极、痛苦-消极)来定义幸福都会顾此失彼,现代心理学关于幸福的情绪研究既涉及积极情绪,又涉及消极情绪。
3 消极情绪在幸福研究中的意义
从情绪维度来看,幸福的含义是积极情绪较多,消极情绪较少(Diener et al.,2009)。积极心理学家Fredrickson(1998,2004)已经针对积极情绪提出了扩展和构建理论(broaden-and-build theory),研究者们却还没有对消极情绪形成具体的理论认识。尽管在关于幸福的研究和测量中消极情绪占比都小于积极情绪,但是Larson(2009)通过文献回顾发现,消极情绪对整体幸福情绪水平的影响是积极情绪的三倍。这提醒幸福领域的研究者们应给予消极情绪这一变量以必要的重视。
情绪领域的研究者通常以愉悦度为标准将情绪划分为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Watson & Clark,1984)。研究者对消极情绪的一般定义是“个体对某件事或某个人表达负面情感(affect)唤起的一种不愉快(unpleasant)或不开心(unhappy)的情绪”(Pam,2013)。认知治疗领域的研究者将悲伤、压抑、孤独、不悦、焦虑、担心、害怕、恐惧、紧张、愤怒、恼火、生气、烦恼、害臊、尴尬、羞辱、失望、嫉妒、愧疚、伤害、疑虑等列在消极情绪清单中(Beck,2001,p.111)。相对而言,积极心理学家芭芭拉·弗雷德里克森提出了10 种主要的积极情绪,包括高兴、感激、安宁、兴趣、希望、自豪、娱乐、激励、惊奇、爱(Fredrickson,2013)。依据这些定义和分类,我们很容易用非黑即白的二分法来看待积极情绪与消极情绪的关系,得出“积极情绪就是好的,消极情绪就是坏的”这一结论。正如Seligman(2019)认为的那样,积极与消极之间的关系类似于文明和野蛮之间的关系,二者相互独立且不可能同时出现。但消极情绪就是积极情绪的反面吗?幸福研究的目标只是追求积极情绪而排除消极情绪吗?
对此,情绪的积极-消极二分法正在遭受质疑(马晓羽,葛鲁嘉,2017)。已有关于消极情绪的实验研究表明,从认知(Kanske & Kotz,2010,2011)、情绪(Zinchenko et al.,2015,2017;Norem& Illingworth,2004)、组织管理(李爱梅,谢健飞,孙海龙,2020)、社会交往(Qiao-Tasserit,Corradi-Dell’Acqua,& Vuilleumier,2017;Sharma,Elfenbein,Sinha,& Bottom,2020)等方面来看,适度的消极情绪可以为个体带来积极结果。通过比较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研究者们发现,盲目追求或宣扬积极情绪可能导致消极后果(李爱梅,李晓萍,高结怡,彭元,夏萤,2015;Gruber,Mauss,&Tamir,2011),合理表达或接受消极情绪反而有利于缓解消极情绪(Shallcross,Troy,Boland,&Mauss,2010)。Wong(2011)依据积极心理学2.0 理论也得出论证,即“在解决所有问题时,消极情绪(如愧疚、后悔、失望、愤怒等)可以激励我们走向积极的改变,过度强调积极情绪的作用可能会适得其反”。还有研究发现,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对幸福的作用受到特定情境的影响(McNulty & Fincham,2012)。甚至在不同文化(个人主义文化和集体主义文化)中,个体对消极情绪与积极情绪关系以及幸福情绪的认识和体验会因其价值观念的差异(对立和辩证)而不同(乔建中,姬慧,2002;Oishi,Graham,Kesebir,& Galinha,2013;Kormi-Nouri,Farahani,& Trost,2013)。来自神经科学的研究则发现,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的神经回路有分离,但加工脑区有重叠,二者可以同时存在和激活(石长地,蒋长好,2009)。研究者们目前对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的关系认识尚不清晰,对消极情绪的潜在神经机制有待进一步探索。
总的来说,研究者们需要以更加辩证的眼光看待积极情绪与消极情绪之间的关系,在关注二者差异的同时,不能忽视消极情绪作为情绪本身在幸福研究中的意义。讨论消极情绪对幸福的积极作用既使我们更接近情绪的本质,又使得积极心理学对幸福的情绪维度研究更加平衡和积极。
4 消极情绪对幸福的积极作用
回顾已有研究,消极情绪对幸福的积极作用可以从消极情绪对个体障碍的警示作用、对积极情绪的增强作用,以及对心理殷盛的维持作用等方面进行讨论。
4.1 对个体障碍的警示作用
情感和社会功能障碍是降低个体主观幸福感的重要因素(Bergsma,ten Have,Veenhoven,& de Graaf,2011)。由于传统的心理治疗主要针对精神障碍患者进行干预,很少关注对健康个体出现相关障碍的预防,所以人们对心理治疗的功能认识局限于治疗心理障碍。如果消极情绪是预测个体障碍出现的重要指标,那么就可能对其障碍进行积极预防。
消极情绪对个体相关障碍的出现具有警示作用。根据Corell(2013)对精神分裂症门诊患者的调查统计,精神分裂症患者在第一次出现阳性症状(幻听、幻觉等,表示精神障碍的爆发)之前,就会持续出现快感缺失、情感迟钝、消极情绪等阴性症状(negative symptom),甚至在疾病的潜伏期结束和前驱期起始的那个时间点,患者就开始出现阴性症状并迅速恶化(Corell& Schooler,2020)。van der Kant,Biro,Levelt,Huijbregts(2018)运用功能性近红外脑成像技术(fNIRS)研究了5~8 个月大的婴儿的消极情绪对社交互动敏感性的影响。结果发现,观看社会互动视频的婴儿右后颞区的血氧变化显著大于观看非社会互动视频的婴儿右后颞区的血氧变化,但是消极情绪较高的婴儿在这两种实验条件下右后颞区血氧变化的差异并不显著。研究者们推断这一神经表征可能是婴儿日后出现社会互动困难的早期生物学标记,意味着表现出较高消极情绪的婴儿在社交互动中的敏感性较低。也就是说,当健康个体有向情感和社会功能障碍发展的趋势时,消极情绪就会对个体提出警示,在相关障碍出现之前,消极情绪就以阻碍身体发展的方式预测个体的身心状况。
对于那些发生在个体障碍出现之前的消极情绪,研究们需要挖掘更多不同于传统心理治疗中缓解障碍的应对策略。James-Lange 情绪理论认为“情绪是伴随对刺激物的知觉直接产生的身体变化,以及我们对这些身体变化的感受”(傅小兰,2015,p.3)。具身情绪理论发展了这种观点,将身体体验作为情绪感受的参照(叶浩生,2019),可以从身体角度启发监测和识别消极情绪的研究。
4.2 对积极情绪的增强作用
幸福研究中关于情绪的禀赋-对比理论(endowment-contrast theory)认为,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对幸福有直接影响(即禀赋效应),也有间接影响。例如积极情绪因减弱积极情绪体验而降低幸福感,而消极情绪因增强积极情绪体验而提升幸福感(即对比效应)(Griffin & Gonzalez,2012)。
Cheng(2004)招募了75 名中国大学生被试进行书写情绪日记(为期4 周、每天2 次)的研究。结果发现,被试在不同时间内自身的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的对比都增强了其主观幸福感,并且被试近期经历的消极事件最容易引发这种对比。Cheng(2006)又对205 名中国大学生个体进行问卷调查发现,消极情绪和积极情绪的交互作用对主观幸福感的积极影响是显著的,消极情绪的出现使个体的积极情绪体验更加突出。对此,研究者认为个体的消极情绪与积极情绪的相互参照可以抵消消极情绪的负面影响,从而增强整体幸福情绪水平。Zhang(2017)的随机对照实验也发现,与积极情绪和中性情绪相比,处于消极情绪条件下的个体在接受积极情绪刺激后可以体验到更多的积极情绪。
这些发现为禀赋-对比理论提供了实证依据,表明幸福感的高低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取决于积极情绪的强弱,而消极情绪可以通过增强个体的积极情绪来间接提升幸福感。
4.3 对心理殷盛的维持作用
心理殷盛(flourishing)是指个体的幸福感、创造力、成长能力、复原力等达到最佳水平,它包含享乐主义的幸福和实现主义的幸福(Russell,2014)。享乐型幸福论(hedonic happiness)认为幸福是积极情绪的完全呈现和消极情绪的全然消失,而实现型幸福论(eudaimonic happiness)主张幸福是消极情绪和积极情绪的整体平衡(Fredrickson,2013)。
Fredrickson & Losada(2005)关于幸福感的情绪研究发现,心理殷盛之人的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之比处于2.9∶1~11.6∶1 之间。这表明,即使个体在达到殷盛状态时的积极情绪占比很大,消极情绪也仍在其情绪体验中维持一定比例。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在个体的幸福情绪体验中的比例分布有待研究者们进一步解读。Berrios,Totterdell,Kellett(2018)的研究也发现,个体对消极情绪与积极情绪的混合体验对实现主义幸福具有积极作用,混合情绪体验可能会促进个体对意义创造的加工,最终有利于实现幸福。
从以往研究来看,消极情绪虽然不像积极情绪那样对幸福直接产生积极作用,但其对幸福间接产生的积极作用是不容忽视的。消极情绪的监测和识别、消极情绪与积极情绪的交互作用、消极情绪对幸福整体情绪水平的维持都是值得研究的主题,未来的研究有必要进一步探究消极情绪的积极作用以加深对幸福的理解。
5 小结
本文选择与“积极暴政”相反叛的思维取向,以幸福理论的哲学渊源和消极情绪在幸福研究中的意义为基础,对消极情绪的积极作用进行讨论。总体看来,已有研究对消极情绪的理论认识和神经机制认识尚不清晰,对其与积极情绪的关系认识存在局限,对其在幸福研究中的价值也缺乏重视。从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的关系来看,消极情绪并不能简单定义为积极情绪的反面,研究者们需要以更加辩证的眼光看待积极情绪与消极情绪之间的关系,重视消极情绪作为情绪本身所具有的实用价值。从消极情绪对个体障碍的警示作用、对积极情绪的增强作用,以及对心理殷盛的维持作用等方面来看,消极情绪对幸福具有积极作用。
此外,如中国古代哲学家董仲舒所说,情(绪)的作用有好有坏,但这种好坏并不是绝对的,而要看它指向什么对象(燕国材,1988)。当情绪的类型(积极或消极)被赋予极端的价值判断(好或坏)时,人们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就会一味追求积极情绪而完全回避消极情绪,这并不利于人们在接近幸福时发挥消极情绪的积极作用。值得期待的是,哲学、心理学、神经科学、社会学等各领域研究者们对消极情绪的积极作用在做进一步探索,积极心理学关于幸福的情绪研究因跨越积极和消极的划分而更加平衡和积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