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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圆领袍服源流新论

2020-11-28阳梦婷

阳梦婷

摘 要:隋唐时期,圆领袍服开始大量出现在墓室、壁画的人物形象身上,目前学界权威观点认为其来源于胡服。笔者经过对前人研究的学习,在出土实物、墓室壁画等研究材料的基础上,结合历史地理学中关于历史时期气候变化的视角,对圆领袍服的来源提出自己的观点。唐代圆领“袍”、“衫”的本质是周、汉以来中国传统服饰体系中的袍服,在气候变化的自然历史背景下演变出了“内圆外直”与“内圆外圆”两种更利于保暖的领型并固定下来。

关键词:唐代服饰;圆领袍;圆领衫;襕袍;源流考证

中图分类号: TS94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2346(2020)04-0032-09

唐代时,一种圆领的袍服开始广泛地流行于中国各地与各民族之间,上至百官下至万民皆不分阶级普遍穿着,并深远地影响了后世的服饰体系。近年来,有关圆领袍服的学术研究开始增多,学界对于圆领袍服进行研究的成果也已比较丰富,并逐渐形成了对于其源流的主流看法:这种窄袖、合身、圆领的袍服与交领的“汉服”不属于同一个体系,而来自于“胡服”。笔者在学习前人研究的过程中,发现这种说法更多的是基于对“胡服”和“汉服”的旧有印象,结合宋人笔记而得出的,仍存在一定问题。事实上,目前大多数相关的论文,都约定俗成的沿用了唐代圆领袍为胡服这一说法,并没有详加考证,而是转引了其他前人论文或者宋人笔记的说法,或基于圆领袍是胡服的“事实”再进行其他的论述。直接“层累地造成”了圆领袍源于“胡服”的历史。本文试图从前人研究的基础出发,结合史料细节、壁画与气候背景,回归到服饰本身的结构及作用,以试图对圆领袍源流提出一种新的观点。

1    “圆领袍衫”并非源于鲜卑、中亚

唐代所流行的是一种有内外两襟的圆领袍服,一般情况下右侧衣襟在内、左侧衣襟在外,中有中缝,下有接襴,内外衣襟相交叠于身前(图1左),比较典型者如《韩熙载夜宴图》中人物所着(图1右),这种圆领袍服在史籍中被称为“袍”或“衫”,其中双层曰袍、单层曰衫。

目前关于唐代圆领袍服来源的相关论述,主要分为2种:

第一种是胡服来源说,主要基于宋人笔记,如沈括《梦溪笔谈》:“中国衣冠自北齐以来,乃全用胡服”[1]7,以及朱熹《朱子语类》:“今世之服,大抵皆胡服,如上领衫靴鞋之类”[2]6。但首先,笔记所说“全用”、“大抵”,可能和“千古之未有也”之类相仿,更多为文学色彩渲染。其次,深受中唐古文运动至宋代儒学提倡“华夷之辨”思想背景影响的宋人,面对北面强敌辽金也穿着圆领袍的现状,不能不把圆领袍论证为胡服,否则就难以凸现宋在衣冠制度上的正统性,而这种以衣冠来树立正朔的行为与北朝衣冠制度沿用《周礼》是类似的。而且当时宋人还因此发明了一种饰件“曲领方心”来附会前代之“拘领(也称“曲领”)”,但由于五代十国的战乱更替,已经遗失了有关“拘领”的形制细节和实物,故而“方心曲领”只能变成了宋代的“发明”。由此可见,宋代学者连唐代“拘领”的形制都考據不出,他们关于北朝圆领袍服来源的相关论述究竟几分能信实在令人怀疑。

回归到唐人所撰《北史》中,有载:“孝文引见朝臣,诏断北语……又责留京之官曰:‘昨望见妇女之服,仍为夹领小袖,何为而违前诏?”[3]690,这则史料说明2个问题:其一,孝文帝时期推行彻底的汉化政策,“禁胡服”, 鲜卑上层人士大多改穿与“胡服”相对而言的“汉服”,虽仍有穿着鲜卑服饰者,但在汉化政策之下并不被认可,且北周时期,宇文泰再次推行“五辂六冕”的衣冠制度全盘复古政策。那么相伴北魏至于北周时期极为常见的圆领袍服,如果确为鲜卑袍服,在这种衣冠制度改革下如何能留存,甚至穿着它“执笏”上朝并在保定四年由宇文护来加下襕?其二,鲜卑妇女服饰特点是“夹领”“小袖”,这和《梁书》中载:“河南王者,其先出自鲜卑慕容氏……著小袖袍,小口袴,大头长裙帽。女子披发为辫”[4]810类似,其他西域部族“武兴”、“高昌”、“滑国”、“渴盘陀国”、“末国”、“蠕蠕”,关于上衣也都是“长身小袖袍”。 唐人自己的笔记,刘肃《大唐新语》关于北朝服饰的记载:“北朝杂以戎狄之制。北齐有长帽短靴,合袴袄子。”[5]302如果确与中原汉族的服饰体系不同的话,为何无论前文所引《北史》及《梁书》正史,还是笔记《大唐新语》的记载中,都未提及“圆领”这一特征?

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圆领的领型并不为汉或者胡独有,而是在两者本身的服饰体系中都存在,是共同点。所以《魏书》有载:“吐谷浑,本辽东鲜卑徙河涉归子也……其俗:丈夫衣服略同于华夏。”[6]2240但这种圆领却在结构上与隋唐的圆领袍服并不相同,从莫高窟285窟南壁的《五百强盗成佛图》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略同于华夏”的圆领服之结构(图2),这是一种对襟式的圆领衣,与隋唐之圆领袍 的内外两襟相交式是并不相同的。

《旧唐书 舆服志》中也载:“开元来,妇人例著线鞋,取轻妙便于事,侍儿乃著履。臧获贱伍者皆服襕衫。太常乐尚胡曲,贵人御馔,尽供胡食,士女皆竟衣胡服,故有范阳羯胡之乱,兆于好尚远矣”[7]1958。“襕衫”与“胡服”之被分别列出可以推断它们所指的并非是同样一种服饰,而且此段上下文大意是将安史之乱归结于中唐开元天宝年间的胡风日炽,但圆领袍自西魏便开始流行而历经北周、隋、唐,《凌烟阁功臣图》中初唐二十四功臣也有身着圆领袍者,唐初圆领袍服形象在壁画中更是不胜数,如果正史记载属实,那么“胡服”就并不是指圆领袍衫。

第二种说法是由赵连赏在《浅谈历史上两次异域服饰引入对中国古代官服的影响》中提出的,文中认为圆领袍来源于“西徐亚人和米提亚人所穿的圆领窄袖袍”,其证据是波斯王朝古城――波斯波利斯遗址的石浮雕,并认为反映西徐亚人和米提亚人所穿的圆领窄袖袍与隋唐时期的官服圆领袍“的结构特征十分相似”,尽管“从已经发现的文献和考古材料中还找不到相关证据”,后面的论述也是基于此展开。[8]然而,在遗址实地更为清晰的摄图中,我们可以发现,西徐亚人和米提亚人所谓的“圆领窄袖袍”其实与隋唐时期的圆领袍在结构特征上是完全不一样的。不论从正面(图3左)、左右半身侧面(图3中、右),均不能看到两襟交合处的实线,据此可以推断,西、米人所着的“圆领袍”应该是一种套头衫,这与中国隋唐时期两襟系统的圆领袍是完全不同的。《魏书》中也载有:“波斯国……其俗丈夫剪发,戴白皮帽,贯头衫”。[6]2271在伊朗国家博物馆展示的《三门宫复原图》中也可以得到佐证(图4)。

2    “连衣裳”的袍服本质

圆领袍的本质不是圆领,而是袍服。分析圆领袍也不应仅关注平面绘图上与西北民族服装领口之相似,更应该关注其结构。

何为袍服?《释名 释衣服》曰:“袍,丈夫著下至跗者也。袍,苞也;苞,内衣也。妇人以绛作衣裳,上下连,四起施缘。亦曰袍,义亦然也。”可见袍服男女皆可穿,虽理论上一般作内衣穿着,但实际在马王堆汉墓已出土了一系列外穿的袍服(图5),说明早在西汉时就已经出现袍服外穿的现象。

另有一种被称为“深衣”的衣服,如《礼记 深衣》郑玄注:“名曰深衣者,以其记深衣之制也,深衣,连衣裳而纯之以采者。素纯曰长衣,有表则谓之中衣。”孔颖达疏:“所以称深衣者,以余服则上衣下裳不相连,此深衣衣裳相连,被体深邃,故谓之深衣”。[8]846其大体与袍服相类,止不同在于,理论上袍服为上下通裁,深衣则一般由上衣下裳两部分分裁后再缝缀为一体。目前关于“深衣”是否存在仍有争议,《礼记》为西汉人追述先秦礼制所作,《礼记 深衣》中就其形制作了详尽的阐述,《礼记 王制》亦云:“有虞氏皇而祭。深衣而养老”[9]206,但这可能更近于一种攀附,因《上古汉语服饰词汇研究》一书曾对上古文献中服饰相关词汇做过统计,在上古时期的其他著作中,关于“深衣”一词几乎只字未提。

总言之,不论“深衣”是否的确存在,“袍”、“深衣”乃为区别其裁剪方式而分称,两者本质都是一种“连衣裳”的长款外衣,可以无疑。若从此计,中国人身着“连衣裳”的历史还要早些――在出土的西周青铜人(图6)身上已经可以明显看到“连衣裳”外衣的存在。故不论后世如汉、唐之袍服如何称呼,“衣裳相连”的两襟闭合型长款外衣之本质是一以贯之的。因“袍”之含义存在变迁及本文叙述便利起见,笔者将依照所见考古报告的惯例,将这种外衣称作“袍”。

3    隋唐袍服的“襕”与“骻”

隋唐的连衣裳袍服本身是先秦至汉袍服的延续,只是到了隋唐时期产生了新变,为代表者即是加裙襕。山东博物馆于1976年2月发掘的山东嘉祥县徐敏行(543――584年)夫妻合葬墓出土了大量壁画,其中即有交领、圆领两种领型的襕袍(图7),这是目前可见比较早的襕袍形象。

西魏北周宇文泰当政时期,他曾重用儒学大家苏绰并于大统七年(541年)颁行其起草的“六条诏书”,推行了一场范围广大、影响深远的汉化复古运动。使得北周在官制、礼制上效仿周礼,形成了“六官制”及配套的冠服、仪轨制度。阎步克先生的《服周之冕:周礼六冕礼制的兴衰变异》中也说道:“在舆服上,也根据《周礼》五辂六冕而全面复古。而且不止复古,还在《周礼》及郑玄注的基础上,大搞‘创造性发展,造出了一套比《周礼》更宏伟的冕服体制。”[10]292“襕”即是在此背景下被加诸于袍服之下的。

撰书于唐初的《隋书 礼仪志》载:“保定四年(564年),百官始執笏,常服上焉。宇文护始命袍下加襕。”[11]250是为关于“加襕”一事的最早记载。从《礼仪志》一文前后皆处处仿先秦礼制来看,不难猜测其加“襕”一举很可能是出于附会上衣下裳分裁而后缀合的古“深衣”之制。由此也可以看出,自孝文帝至于宇文邕时的北朝虽不能排除个别贵族依然有穿着鲜卑袍服的例子,但宇文邕执政时期延续了宇文泰推行的汉化政策,其作为上层统治者而公开支持鲜卑袍服“执笏”上朝的可能性并不大,且后文其子“宣帝即位,受朝于路门,初服通天冠,绛纱袍。群臣皆服汉魏衣冠”,也可为宇文邕执政时期由宇文护所加下襕之“袍”非鲜卑袍服佐证。

这种猜测并非无缘,陈寅恪先生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详尽论述了:“隋唐之制度虽极广博而纷复,然究析其因素,不出三源”,其中一源即是“(西)魏、周”[12]3,基于北周与唐的制度承袭关系,袍下加“襕”的做法也为唐所沿袭,《新唐书 车服志》中有载:“唐中书令马周上议:‘《礼》无服衫之文,三代之制有深衣。请加襕、袖、褾、襈,为士人上服。”说明唐人加襕正是出于附会深衣之义,在此基础上唐人甚至更进一步而赋予“襕”等级制度的色彩,“长孙无忌又议:‘服袍者下加襕,绯、紫、绿皆视其品,庶人以白”[13]527。故此,自北周至于隋唐,袍下加襕的风气传播开来,正如周锡保所言:“袍下加襕,始于北周而定于唐。”[14]178

除了袍下加襕以附会深衣、彰显等级外,隋唐袍服还有一处新变,那便是袍侧开骻,名为“缺骻”。前文所议《新唐书 车服志》中唐中书令马周上议之后半句是为:“开骻者名曰缺骻衫,庶人服之。”[7]527上下两句,一“士人上服”一“庶人服之”说明“闭骻”与“缺骻”某种程度而言是一种区分等级的标志。究其原因不难理解,相比与闭骻而言,缺骻因为两侧开叉,所以更利于劳作、骑乘等活动,更适用于庶人的日常生活,可能在人们出于行动方便而做出自主选择的社会风气之后,这种“闭骻”与“缺骻”才逐渐被固化为区分等级的标志。但实际上上层士人也常常身着缺骻袍(也称“ 袍”),“《韩熙载夜宴图》……其中可见着衣习惯 :职官、学子、士人多着圆领襕衫,其他侍仆、官兵、歌妓都着缺骻袍。但是韩熙载在家宴饮享乐时,亦将襕衫换成缺骻袍。”程雅娟进而认为:“缺骻袍由于两侧开裾,显然更适合逐渐盛行的高坐具。出于对舒展的坐卧姿势在潜意识里的追求,缺骻袍被当时的士人阶层作为家居闲服所接纳。”这种认识,可能比较接近于实情。[15]

4    袍服领型从“襟”谈起

分析袍服领型时,其实未必要陷入盘领、曲领、交领、直领等人为的既有称谓中,我们不妨先回归衣襟本身来讨论袍服的领型问题。因中国古代的袍服大多为两襟系统,故此为便于讨论,暂将衣襟简化为“内”“外”“圆”“直”4个要素,“内”指在内侧的一片衣襟,“外”为外侧一片衣襟,“圆”指上沿能横以拥颈的一片衣襟,“直”指衣襟呈直线从肩部向下延伸。由此可以整理出4种典型样式:内直外直(图8)、内圆外直(图9)、内直外圆(图10)、内圆外圆(图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