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身定制一个奇妙的舞台
2020-11-28张瑜
张瑜
在《聊斋志异》塑造的众多人物形象之中,婴宁无疑特别受到蒲松龄的喜爱。她活泼天真,纯洁浪漫,“一笑能解千般愁”。这个可爱的女孩,每次读来都让人忍俊不禁、怡然忘忧。而小说中婴宁的人物形象塑造,得益于引入了较多的戏剧元素,尤其是人物活动舞台的巧妙搭建,从自然风物到人文景观,从独特季相到屋内陈设,从道具搭配到宾主方位,加上由色彩渲染的喜剧基调,每一个组合都合理和谐,妙到毫巅。
一、闹市的惊艳,郊野的重逢
王子服与婴宁初见,恰好在传统的元宵节。这一日,仕女如云,游人如织,在火树银花的闹市,王子服邂逅美丽的女郎婴宁。
这是女主角亮相的好舞台!
辛弃疾的《青玉案》,点亮了唐宋明清的元宵节夜空。“东风夜放花千树”,灯火漫天,烟花灿烂,背景美极了;“宝马雕车香满路”,富贵公子,风流王孙,游人多极了;“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优雅的贵妇,怀春的少女,倾城而出,袅袅婷婷,都会在一年一度若狂的元宵闹市,秀一秀美姿,亮一亮妆容。
俏丽的婴宁闪亮登场,此时此刻,多情公子王子服蓦然回首,就这样电光石火般地与婴宁打了一个照面。鼎沸的人声,熙攘的人潮,闪烁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的“拈花女郎”的面容。带着“炫目的光”,婴宁走到了舞台中间,绝代容貌和脱俗气质,一下子就吸引了王子服,也抓住了观众的心。第一次出场,婴宁一笑解颐,一语惊人,真是石破天惊撩人心神。这是何等构思,又是何等的自然,也难怪王子服回去之后日夜思慕了。
婴宁第二次出场,那是一处荒僻郊野,这也是一个契合人物身份的绝佳舞台:
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
这个偏僻的山谷,虚空静寂,渺无人烟,让人疑惑这么偏远的地方居然还有人居住。但是,其间屋舍隐隐,修竹柳桃,环境幽雅,生机盎然,俨然世外桃源,更有野鸟的清脆配乐。红尘中人置身于此,倍感光明、洁净,亦真亦幻。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嬉笑的婴宁,不就是娇美的春花?野性的狐女,不就是超凡脱俗的神妃仙子?婴宁的形象与这样清新之境融为一体了。
两次出场,初见是惊艳,让人目眩神迷;再遇是脱俗,暗示了狐女并非凡俗的身份,凸现了乡村少女的野性与纯洁。
二、精妙的布局,自然的入境
患了相思病的王子服,因被婉拒而负气,只身南行,寻访梦中情人。行了约三十里,来到一户北向的人家,坐在一块巨石上稍事休憩。这时,忽闻花园内一声“小荣”,只见“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俛首自簪”。这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郎吗?王子服顿时心神荡漾,喜不自胜。
细读细品,这个舞台布局精巧又奇妙,几乎可称量身定制。
首先,王子服被安排了一个最佳的观赏视角,坐南面北,东西兼顾,一览无余;其次,女主角表演的舞台,面对正南,光线最佳,微风轻扬,花香袭人。此时此刻,青山寂寂,四下无人,婴宁拈花而出,俛首簪花,自东向西,款款而行,柔光洒在活力四射的青春胴体上,岂不美哉?试问这一段文字,是否引入了戏剧的元素?有没有让观众心魂俱醉?不知不觉中,观众也跟着女主角自然而然地入了境,而这样自然的入境,下文还有多处。如:
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
踏过柔软的草地,走过杨花散落的小径,穿过散发阵阵馨香的花丛,王子服又一次遇着了婴宁。那一刻,杨花朵朵,空中飘浮,若醉若醒,亦幻亦真。这样的渲染,让我们辨不清自己置身于戏里还是戏外。
再看婴宁,居然爬到了树上,原本在树下的王子服,就这样仰看着她。此时此刻,两人对视,是超近距离的情感交流。婴宁一边笑一边从树上下来,王子服一面担忧一面上前去扶。自然突破拉近了距离,生出了暧昧情愫。这些特写的画面细致入微,鲜活生动,让读者身临其境,无痕入境。
精巧的布局与自然的入境,于是让王子服与婴宁突破了隔阂,亲近了内心,细节的描绘刻画,给文本蒙上了“亦真亦幻”的特色。
三、绚烂的色彩,和谐的整体
旭日,群山,藍天,白云……景物一旦进入文学作品中,就有了红、绿、蓝、白等多种独特审美价值的意蕴。文学作品必然描绘景物,描绘景物必然再现丰富色彩,可是呈现什么色彩,如何表现色彩,场景的色彩与情节与主题之间,应该如何体现巧妙的关联?个中大有意趣。
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籍几榻,罔不洁泽。
小路上的白石,夹道散落的红花;光明如镜的白墙,多情探望的海棠。红红白白,明暗相映。色彩的点染、对比和浓淡,构成了一幅和谐怡人的自然风光图。质朴的屋舍与清新的郊野,相生相融,毫不违和,让人看到婴宁开朗的天性和纯洁的心灵。
王子服误入的郊野,实则是落花凋零的坟垅,然而,读者却随王子服看到了雅致的内部陈设,绚丽的庭院花色,这是否让我们在感受爱情欢乐的同时,也自然联想到婴宁与鬼母那坚忍的意志及对生活的热爱?
还记得“拈花女郎”出场的时候拈的是什么花吗?
二人邂逅时是红色的梅花,重逢时是白色的杏花。色彩好似也被赋予了情感,红色是炽热的艳遇,白色是洁净的爱恋。花色一变,婴宁的形象也更丰满,读者对她的喜爱,也随之增添了。
《聊斋志异》擅长描绘各种景色,某些篇章的夜景,色调暗淡、凄清阴冷,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刺激;而《婴宁》一文的明丽,其审美形态是清纯脱俗,很好地烘托了女主角的纯朴娇憨,渲染了化险为夷的喜剧氛围。而处处呈现的缤纷色彩,则时时透着质朴可亲、和谐欢乐的美感与喜感。
当然,全文并非只有欢乐,婴宁爱笑也爱花,不谙世事,但是经历了“西邻之子”的公案后,轻松欢乐的氛围开始变得凝重,婴宁也由每日“嗤嗤笑不已”变得“虽故逗,亦终不笑”了。此前的婴宁,痴如婴儿、天真爽朗,寄予了太多文人的审美理想,而文末,她悼亡母,敬婆婆,求夫君,哽咽痛哭,则完全是俗世中寻常的人女、人媳与人妻了。
细看婴宁的前后变化,不难看出,“笑”,何尝不是一种机巧的矫饰?“哭”才和盘托出了深藏的真情,将心中最隐秘的事诉与热爱自己的郎君,这是最彻底的托付。从此,这只“狐妖”才真正坦然地与人示弱、信赖、相爱,并且最终还生了个“见人辄笑”的孩子。
这情节的跌宕与变化,颇有戏剧冲突之感,细品也耐人寻味。当然,这最后的解读与体会,大约带了一点个人审美经验了。
《婴宁》是一部文言小说,但也不妨看成一出戏,观众的安排、舞台的搭建、背景的描绘、气氛的渲染,还有色彩的隐喻象征、尖锐的矛盾冲突,以及与之相应的其他戏剧元素等,都是匠心独具,充满奇思妙想。静静阅读,看戏中人“出戏入戏”,我们这些戏外人也随之亦步亦趋,入戏入迷,并与戏中人同喜、同乐、同悲、同愁,体会人生无比美妙无限复杂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