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出格”能出色
2020-11-28汪啸波
汪啸波
无论是稚嫩无方的初学者,还是训练有素的写作者,想把人写“活”,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写“活”人,意味着写作者必须具备细致的观察、准确的把握和生动的再现能力,这其中蕴含着丰厚的积累、深刻的思考和精练的语言。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内蕴丰厚,中学生在阅读时,可以从鲜活的人物形象、典型的活动环境与生动的故事情节等方面,体会技巧,汲取养分。
我们主张“读经典,明章法,巧借鉴”,通过对文学名作的深入分析,学习写人的技巧与方法,今天来谈一谈《聊斋志异·婴宁》的读写心得。
一、“合格”容易平庸,“出格”才能出色
这篇脍炙人口的佳作,全文约四千字,为了读者能够更透彻地理解,先把《婴宁》一文的故事梗概整理如下:
婴宁,是狐狸和人所生的女儿,被托付给鬼母抚养。
她长承山村雨露,娇憨天真,一笑生神。
婴宁十六岁时,上元节外出踏青,引来了对她一见钟情的书生王子服,经过几番曲折,最后带她回到王家成婚。
因厌恶觊觎她美色的西邻之子,恶作剧般设局,害死了好色者,惹出人命官司,受到婆母训斥,婴宁发誓从此不笑。
一年后,婴宁生了个儿子,也很爱笑,很有母亲当年的样子。
《婴宁》一文,情节并不复杂跌宕。男一号王子服,文才不出众,武艺不高强,性格更不鲜明,自始至终都只是婴宁的陪衬。女一号婴宁,容华绝代,笑容可掬。
这是一个典型的人狐恋故事,乍一看似乎无足称道,可是,自《聊斋志异》成书以来,婴宁形象却深入人心,光彩熠熠。这说起来有些奇怪,婴宁相貌虽美,可古往今来美丽女子并不少,单是《聊斋志异》一书,楚楚动人的狐仙就很多,那么,少女婴宁为什么如此脍炙人口呢?原因当然很多,依我所见,最主要的是作者对婴宁的出“格”写法——笑语嫣然。
所谓“格”,在书法中称“格子”或“框”,在文学作品中称“格式”或“度”。一般情况下,写字应该在“格子”里,文学作品写人叙事,也都沿用一个合适的“格式”,遵守一个合理的“度”。然而,艺术、文学有一个共通点:“格子”一旦固化,形式就开始腐朽;“格式”如果成熟,往往会泯灭个性。艺术与文学的生命,在于创新,需要在“守格”与“破格”中寻找平衡。仅仅满足于合“格”,那只能收获平庸;唯有谋求出“格”,那才可能出众、出色。
婴宁的“爱花、爱笑”,看似寻常的描写,其实蕴含着很多强烈的“非常点”及“出格处”。
二、拈花,拈的什么花?缘何迷之拈花?
《婴宁》的开头,一个因“早孤”而渴望“爱”的书生王子服,上元节乘兴独自游逛,观赏“如云”的“游女”,这就给婴宁的活动留足了空间,请看婴宁出场:
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
婴宁一亮相,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上元节,也称元宵节,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之一。古代闺阁小姐出门观灯,是深居简出的女子难得的娱乐消遣,也是正常的社交活动。男女主角邂逅于上元节,事属寻常,颇为可信。
“携婢”而出,赏花观灯,可顾盼自若,可悄声说话,一展娇美体态,一显莺声燕语。这些是写美人的经典“格式”,不算新鲜。可是,“拈花”亮相就颇为出“格”。分析如下:
1.聚焦巧妙
“拈花”,把视觉焦点,移到很集中的小区域来。霎时,花香,花色,花形,花质,与一张俏脸彼此烘托。美丽“女郎”,花样年华,人面鲜花,交相辉映;光彩夺目,争妍斗艳,幻成一道靓丽的风景。
2.梅花有意
“梅”即“媒”也。据明人蒋一葵《尧山堂外纪》所录解缙联姻的故事:
翁又曰:“何缘得佳偶?” 解亦遽答:“有幸遇良媒。”翁奇之,遂联姻焉。
婴宁自己拈梅花游览,这难道不是隐约的暗喻?
下文中,当王子服再次找到婴宁居处,婴宁就拈着杏花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终于等到善良聪颖的郎君,的确应该拈一枝侥“幸”之至的杏花!真可谓:因何(荷)而得偶(藕)?有幸(杏)不须媒(梅)。
3.姿态优雅
哪怕不提鲜花,单论一个“拈”,也显出奇异。印象中的“拈花”,是非同寻常之举:光洁的脸上绽放着微笑,洁白的双手微微地翘起,拇指与中指轻轻地一碰,美丽的手掌盛开出兰花。“拈”,妙在举重若轻,飘飘欲仙!那是何等清新,何等轻灵,何等优雅,何等洒脱!红尘中的凡夫俗子,谁能当得起这一“拈”?若用“折”“拿”“举”“执”“把”,则韵味全无。
婴宁,不但有“迷之拈花”,更有“迷之微笑”。
三、顾笑,顾谁而笑?究竟吸引了谁?
爱花拈花,已经作了分析;婴宁千娇百媚的笑,更是值得细品。
登场时的“笑容可掬”,是面向所有观众的招牌式笑容。可是,当婴宁发觉书生王子服的凝视“注目不移”,这后面的写法,就又可以说出“格”了。
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简约的文字,实在耐人寻味。
古代女子在公共场合,发觉有人盯着自己,理当收敛笑容,赶快离开。婴宁也不例外,仿佛要急急忙忙离开了。可是,“过去数武”,“武”是半步。明清以降,以女子脚小为美。半步即碎步,碎步而前行,袅袅婷婷,恰似风摆杨柳,突显婀娜身材。当然,这也在情理之中。
出“格”的是,初次相见,素昧平生,为什么骂人像“贼”?而且语带尖刺,近乎失礼,是不是颇为唐突?
但实际上并不会,因为这一切,邂逅的一切,都洋溢在一片欢快的笑声中,一切疑虑全在下文“笑语自去”中得以消解。
请看,婴宁“顾婢曰”,这在和自己的“婢女”說话,谁让你王子服偷听呀?这“悄悄话”固然声音比较大,让王子服与众多读者都听得真真切切,但这不还是“闺中密语”吗?不仅如此,迎着“灼灼”贼光,婴宁还“遗花地上”,这莫非是便于携带者睹花思人,以免让人误为春梦?古代男女相爱,彼此留下点物件作为定情物,是很常见的。若是不留一点东西给这个“目光灼灼”的小贼,怎么能让这个“贼”辗转反侧,难消惦记呢?最妙的就是:“遗花”之后,巧笑倩兮,袅袅而去。东风夜放花千树,笑语盈盈暗香去,魂牵梦萦的那人,自然会让多情书生寻寻觅觅。
请问善良的读者,爱笑的少女婴宁,憨痴的外表下果真藏着一颗毫无城府的心吗?
“顾笑”,明里是对婢女,实则是对书生,笑倒的就是那个傻傻地渴望在上元节寻到真爱的王子服。所以,婴宁的笑,是充满魅力的笑,是意味深长的笑。试想,婴宁身处荒野,自幼既无父母双亲,也无兄弟姐妹,如今鬼母已老,芳龄及笄,不趁大好春光,以无与伦比的笑,吸引一个有情郎,更有何托身之计?后来王子服苦寻婴宁,大胆追求,有情人终成连理,就显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其实,蒲松龄在文末已经温馨提醒我们了:“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
婴宁是一个聪明活泼、肆意言笑、亦憨亦黠的少女,她不受封建礼教的约束,大胆追求自由幸福的爱情生活。看似随和,其实极有主见;看似“全无心肝”,其实极有分寸;看似放荡不羁,其实极为贞静。
结合情节看,婴宁以“隐笑、嗤笑、纵笑、狂笑、微笑”等千姿百态的“笑”,作为突破人心壁垒的“工具”,给文学史留下了千古不灭的美丽印象。
把人写“活”,写得栩栩如生令人难忘,让读者印象深刻,仅满足于“合格”是不够的,须有匠心独运的“出格”,才可能创造出光彩夺目呼之欲出的新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