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阿里
2020-11-28孟黎东
孟黎东
我在西藏当兵24年,现在离开西藏整整20年了。在这20年中,我对西藏的眷恋一日也没停止过。一直以来,我把西藏看作第二故乡,并自豪地称自己是西藏人。前不久,在云南大理机场候机时,对面坐着一位头戴毡帽、脸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我一眼就认出他是藏族同胞。我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迎上去主动招呼他。果不出我所料,这位中年男子正是西藏阿里人,经他自我介绍得知他叫巴登。我们聊得很火热,从阿里的古格王朝遗址讲到狮泉河镇的植树,从阿里机场聊到阿里公路……
我告诉巴登,我曾经在阿里工作过一段时间,为的是修建一座桥,这座桥叫归桑河大桥。当时,我所在的武警交通部队承担着川藏公路、青藏公路和中尼公路(中国至尼泊尔)的修建、改建和保通任务,官兵们常年工作生活在高山缺氧、气候恶劣、环境异常艰苦的雪域高原,抱着建设边疆、繁荣西藏的坚定信念和顽强意志,倒下一批又一批战友,建成一条又一条公路和一座又一座桥梁。20世纪80年代末,上级要求我们武警交通二支队从中尼公路调派一个营的兵力,到西新公路(西藏至新疆)承担归桑河大桥的修建任务。从此,我与阿里结下了不解的情缘。
听了我的介紹,巴登与我更加亲近了。他说,他常走归桑河大桥,听说是部队修建的,还牺牲了两位战士。说到此,巴登—下子站起来,紧握着我的双手,一个劲地说,感谢你们,感谢亲人解放军!你们为我们阿里修路架桥,做了很多善事好事,阿里老百姓忘不了你们的恩情啊。
这时,广播里传来了登机的消息,我和巴登依依不合地挥手告别。在飞机上,刚才与巴登的一席交谈,勾起了我对阿里的深情回忆……
一
在西藏,有一个神秘的地方,无论在人们的想象中还是现实中,离我们都很遥远,这个地方就是西藏的阿里。阿里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平均海拔4500米,因其环境异常艰苦而闻名。1986年,部队接到阿里归桑河大桥的修建任务,我带着工程技术人员打前站,开展施工前的准备工作。
我们一行5人从拉萨出发,当晚住在日喀则地区拉孜县城。拉萨距拉孜400多千米,沿途公路全部铺盖柏油,往来车辆较少,我们很轻松地跑完了这段路。第二天,离开拉孜县城,柏油路突然从眼前消失,我们驶上了坎坷不平的灰土公路,常在西藏跑车的人把这样的路称为“光辉路”。上了“光辉路”,丰田车的速度再也提不起来了,尤其是遇到“搓板路”,车身强烈地抖动起来,司机如果不牢牢地把握住方向盘,就会有翻车的危险。路上我们饱尝了“光辉路”的厉害,车子卷起的灰尘呛得我们气喘吁吁,每个人都变成了“白毛女”。
过了萨迦,进入仲巴县境内,我们便无路可走了。这里已经没有像样的公路,我们只能在沼泽地里寻找过往车辆留下的时隐时现的痕迹,直到夜里12点多,我们才赶到仲巴县城。说是县城,其实还赶不上内地的一个村庄,我们绕着小镇转了一圈,只有一家饭馆还亮着灯。餐馆里,几个藏族小伙子正在兴高采烈地喝啤酒,见到我们这些深夜来客,他们甚是高兴,热情邀请我们喝酒。尽管我们已经身心俱疲,没有喝酒的胃口,但是盛情难却。小伙子们频频向我们敬酒,大有相见恨晚之情。大家你来我往,一会就喝掉了一箱啤酒,我们有些招架不住了。饭店服务员是个四川姑娘,她很善解人意,说我们长途跋涉,非常辛苦,不能喝醉了,极力劝住小伙子们的敬酒,为我们解了围。
在这位四川姑娘的指点下,我们来到县委招待所登记住宿。这时又遇到了一件尴尬事,说是招待所,其实只有一间客房,钥匙掌管在县委书记手里。深更半夜,怎么好去找书记呢?看门的藏族老大爷不会讲汉语,但他看出了我们的难处,主动把书记叫来了。书记告诉我们,招待所的房间是为地厅级干部准备的。我们的副参谋长马上反应过来,连忙说我们政委是副师职,相当于地方副专员。这时,书记才把房门打开。为这事我责怪了副参谋长不该欺骗这位书记,其实我只是个正团职。不过,当时如果实话实说,我们只能“守公路”了。
客房除了简陋不说,里面的羊膻味很浓,呛得我们捂着鼻子不敢出大气。打开被子,更是令人不敢相信,上面油渍斑斑,爬满了跳蚤。尽管已经毫无睡意,但是,一天的疲劳使我们无法抵抗瞌睡的袭击,大家用棉衣捂着头很快进入了梦乡。
早晨,一辆马车驮着一桶水停在我们门前,赶车的藏族小伙子告诉我们,书记吩咐他来给我们送水,并向我们解释:现在的仲巴县城是刚从60千米以外迁移来的,老县城在风沙暴的侵袭下,已经被埋没了。新县城正在建设中,打了几口井都没有水,全城人吃水、用水都要到3千米以外的小河里去拉。我们终于明白了招待所的被子为何“蓬头垢面”。
离开仲巴县城,再走50千米,我们就要踏上阿里的土地了。路越来越难走,海拔越来越高,高耸入云、绵延不断的雪山离我们也越来越近。我们在心里祈祷,希望今天能一路平安到达目的地——阿里归桑河乡。然而,不仅祈祷未给我们带来福祉,还有更大的困难在前面等着我们。
出了仲马县城两个多小时以后,我们进入雪域阿里。丰田越野车在阿里巨大的山脉谷地中穿行,翻不完的大山,涉不完的河流,满目是戈壁荒滩、稀疏的草地和巍巍雪山。我们乘坐的汽车就像一只甲壳虫在山川间蠕动,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我们显得那样渺小和脆弱。那是七月的天气,有时阳光灿烂,蓝天白云下的冈底斯山与喜马拉雅山尽收眼底;有时大雨滂沱,道路被冲,汽车不得不顺着河道行进,好似漂浮在水上的船;有时又下起冰雹和小雪,打在汽车的玻璃上,噼里啪啦作响。连日的颠簸和劳累,让我们感到极度疲惫,除司机不得不睁大眼睛集中精力外,其余人都东倒西歪,酣然入睡,任凭汽车颠来抖去。不知什么时候,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并发出阵阵轰鸣声,把我们从睡眠中惊醒。糟糕,我们陷在沼泽地里了。
司机小逯是青藏高原的“老把式”,对付复杂路况很有一套办法,他像大海中航行的舵手一样,一会儿加速前行,一会儿又缓慢倒退,如此反复多次,不仅未能冲出泥沼,反而越陷越深。我们全都下车,有的挖车轮下的稀泥,有的搬石头垫路,足足折腾两个多小时,车子还是有气无力地趴在那里不听使唤。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过往车辆的援助。然而,太阳渐渐西下,茫茫草原上除了我们孤零零的身影外,连藏族牧民也难觅踪迹。看来,我们今晚注定要“守公路”,住“汽车大厦”了。
在青藏高原上行车,“守公路”是常有的事,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但是始料不及的是,这一晚我们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事……
随着夜幕的降臨,我们用干粮和矿泉水打发了饥饿的肚皮后,便各自躺在座位上睡觉。半夜时分,小逯突然紧张地叫醒我们,说是听到了狼嗥声。我们被惊出一身冷汗,睡意全无。我们仔细地观察车外动静,发现夜幕下飘散着幽幽的绿色光点,像“鬼火”一样令人毛骨悚然,侧耳细听,头狼发出低沉的吼叫,似乎是在召唤同伴。凭着我在青藏高原多年的经验判断,我们被狼群包围了。我要求大家不要慌乱,并把随身携带的一支冲锋枪和手枪压上子弹,做好准备。在狼群没有攻击之前,是不能开枪的,因为只有十几发子弹,如果贸然开枪,必将招来更多狼的围攻,后果不堪设想。
狼群在算计着我们,我们也在想办法对付它们。我曾经在青藏公路楚玛尔河附近与狼较量过。那是1986年,为了修建楚玛尔河大桥,我带领一个十多人的先遣部队驻扎在楚玛尔河。一天夜里,近百只狼包围了我们的帐篷,向我们发起疯狂的攻击。战士们用点燃的喷灯烧火冲向狼群,并把蘸上汽油的棉衣棉被点燃后扔向狼群,将很多狼的皮毛烧焦,终于将其击退,真正是狼狈不堪。
有了那次的经验,我不再畏惧它们。我叫小逯发动汽车,打开大灯,防止这些家伙用头撞击挡风玻璃。同时,紧闭车窗,与狼群形成了对峙局面。
狼群围着车子来回走动,急躁不安,有少数大胆的狼已经靠近我们,并发出抓咬汽车轮胎的声音,它们有些迫不及待了。狼的攻击性是很强的,一旦确定进攻目标,就会不顾性命。贾平凹在《怀念狼》一书中,对狼的本性做了很精彩的描写,他认为狼既凶残,又狡黠,并生来具有预警功能,且复仇意识特别强烈,在攻击对手时会有相当大的把握取得胜算。看来今晚它们并无胜算,或者已经嗅到了火药味,所以迟迟不敢轻举妄动。
时间在僵持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慢慢放亮,有的狼在失望中开始撤退。这时,我们听到草原上传来藏民猎犬的狂吠声,狼群听到它们克星的声音后,彻底溃散了。
狼群义务为我们站了一夜的岗,原指望美食一顿,实则一无所获,还空耗了体力和精力,在无奈和愤怒中丢下满地粪便以示报复。
天明后,在藏族牧民的帮助下,我们逃出了沼泽地。当天晚上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阿里归桑河。在归桑河,又发生了一些令我们预料不到的事情。
三
从拉萨到阿里归桑河的路程虽然只有1000多千米,却整整走了4天。归桑河是阿里地区的一个乡,平均海拔4700米以上,环境极为艰苦。部队的少数工程技术人员已于前期到达,指挥所驻扎在一个叫作巴巴拉山的脚下,周围除了一座接一座的雪山,就是累年积月被风吹得光秃秃、圆溜溜的石头,偶见几棵骆驼刺草,也显得无精无神。前段时间,由于雪山解冻冰融,归桑河河水暴涨,交通中断了两个多月,十多名官兵几乎与外界隔绝,他们看不上电视,收不到广播,更见不到报纸。从拉萨来的蔬菜吃完后,压缩菜和罐头成了唯一的菜肴,因为缺氧和缺少维生素,官兵们指甲凹陷,嘴唇开裂。他们对我说,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能去拉萨饱览—下绿色,饱食一顿新鲜蔬菜,看三天三夜电视,过把电视瘾。
在归桑河,战士们给我讲了很多雪山见闻。他们告诉我,山上有雪人的足迹和粪便。对此,我表示怀疑。于是,他们便拉着我到现场去看。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攀登到巴巴拉山的一个避风朝阳的雪坪上,在那里,常年不化的积雪上确实有一串大脚印,还有已经干燥的粪便。脚印大约有40厘米长、15厘米宽,与人的脚印十分相似,但人的脚印无论如何没有这么大,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人的脚印。我们使劲踏开地上硬邦邦的粪便,里面除了包裹着杂草之类的东西外,竟然还有小砾石。在粪便旁,我们还发现了两根一尺多长的红色毛发,这一点更加证实了战士们关于雪人的猜测。到拉萨后,为这事,我专门请教了研究西藏历史的专家,他们告诉我,史书上确有阿里地区雪人的记载,当地群众也反映,他们目睹过雪人的存在。但由于天高地远,人们无法进行考证,只有待后人去求证了。
早就听说阿里有一神湖,非常奇妙,这次当然不能错过一睹为快的机会。我们在乡武装部长多杰的陪同下,来到察雍湖。阳光下的察雍湖风平浪静,湖水色如靛蓝,周围雪山倒影清晰可见。这湖并不很大,但由于众雪山的拥抱,使其显得神秘而矜持。多杰告诉我们,藏族同胞非常崇拜察雍湖,把她当作神灵来敬奉,他们认为神湖能够带来福祉,并能预测人的来生。怀着一种好奇心理,我们按照多杰的指点,先将一枚一元的硬币抛向湖面,如果硬币沉没水中,表明投币人命薄福浅;反之,硬币浮在水面,那定是有福之人。我们一行5人有3人所投之币浮于水面,多杰高兴得直鼓掌。不过,我想硬币之所以能够浮于水面,大概是湖水中含有多种矿物质、密度较高所致。多杰还告诉我们,今天湖面风平浪静,正是观看人生来世的好时机,只要我们静心等待,湖面上定会显现出自己来世的光景。我们都是军人,是唯物主义者,当然不会相信来生的说法。但出于对藏传佛教的尊重,自然不便多言。
我们一行原计划在阿里多住一段时间,后来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使我们不得不提前返回拉萨。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官兵们经过一天的劳累,早早地进入了梦乡。半夜时分,不知谁突然大叫狼来了,帐篷里的其他战友迅速从被窝里钻出来,黑灯瞎火地投入到打狼行动中。一顿折腾之后,大家才发现从帐篷里赶出来的不是狼,而是几条野狗。原来,帐篷的门被风吹开,野狗钻进来觅食,被睡梦中的战士误认为是狼。西藏的野狗特别多,成群结队,到处觅食,为了争夺食物,互相撕咬,几乎每晚都是狂吠不止,搅得人心里发毛。大概是由于“半夜驱狗”受了凉,第二天随我一起来的警务股长小邵患了急性肺水肿,病情十分严重。在西藏,肺水肿可是要命的病。军医告诉我,附近没有医院,狮泉河医院的医疗条件很差,必须立即送往拉萨救治。路上,小邵面部青紫,呼吸困难,汗珠像黄豆粒般顺着脸颊往下滚。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凭着顽强的毅力与病魔作抗争。突然,小邵对我说:“政委,我感觉自己情况不好,可能不行了。我如果死了,请您一定要找人帮我爱人在拉萨找份工作,让她把孩子带大。”我们所有人的眼圈都红了。我知道,小邵的爱人从甘肃随军到部队,一直没有工作,家庭比较困难。我说:“你没事的,就是感冒,不要想多了,一定要坚持。”话虽这么说,我还是为小邵捏了一把汗,因为在西藏感冒引发肺水肿或脑水肿,那就是不治之症。为了减轻小邵的痛苦,大家不停地唱歌、讲故事。我们日夜兼程,除了为汽车加油、给司机买干粮外一直都在疯狂地赶路。最苦的要算司机小逯,为了驱除瞌睡,使劲往太阳穴上抹风油精,有时实在困得无法支撑,就趴在方向盘上打个盹。经过三天两夜的苦奔,我们终于将小邵送到拉萨。在医院,医生警告说,如果再迟一两个小时的话,生命难保。据说,人在突发情况下,能发挥生命的最大极限,小邵能活着走出阿里,小逯能在60多个小时没有休息的情况下将我们安全送到拉萨,这些确实是挑战了生命的极限。
更重要的是,军人的信念就是战胜一切困难,坚持到最后胜利,没有这种信念,生命就很脆弱。
四
部隊进驻了一个营的兵力投入归桑河大桥的修建。归桑河是西藏著名的狮泉河支流,也是拉萨到狮泉河镇的一条主干道。修建归桑河大桥最大的难处是物资运输,拉萨距归桑河大桥近1200千米,中途将近有500千米没有公路,只能在草原和沼泽地里择路而行。
1989年夏季,因为我打前站去过阿里,对路线相对熟悉一些,支队决定由我带领物资运输队进入阿里。头两天,车队在日喀则境内较顺利。第三天,我们进入了素有“干山之巅,万山之源”的大草原。由于刚刚下了一场暴雨,草原上时隐时现的车辙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在找不到道路的情况下,我们的车队又一次误入沼泽地。
30多台机械和汽车像铁疙瘩一样沉陷在沼泽地里,面对趴在那里动也不动的铁家伙,我们能想的办法全想了,能采取的措施全用上了,可是仍然无法使车队前进一步。在这茫茫的沼泽地里,连一只野羊也难以见到,更不要说藏族牧民了。那时的通讯还比较落后,没有手提电话等通讯工具,我们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眼看4天时间过去了,我们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所带干粮和水全部用完,情况十分危急。大家一致认为,我们应该放弃拖车的努力,分头去找食物,并设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于是,我们分成4个小组,每组由一名股长带队,按方位向四面分散行动。为防止万一,我要求大家必须在下午5点钟之前返回原地。
当天傍晚,4个小组全部无功而返,既没有找到食物,也未能与外界取得联系。这时,50多人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到了第六天,大家全部躺在汽车的驾驶室里,再也无法作出任何努力了。
面对战友们一张张近似绝望的脸,我感到自己严重失职,极度内疚。但我明白,这个时候内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必须采取果断措施,设法摆脱眼下的危险境地。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我决定,由我带两名股长按原路返回,寻求援助。
我们三人拖着疲惫的步伐,一步一挪地开始了艰难的寻救行动。我们两天没有吃饭,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每走几百米就要停下来歇一会,每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就再也不想爬起来。好在沼泽地里有很多野韭菜和蘑菇,这可是我们救命的食物。我们互相搀扶着,鼓励着,究竟蹬过多少条小河,翻越多少座山梁,已经记不清了。其实,当时我们的处境是相当危险的,只要倒下去,就有可能永远爬不起来。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想那么多,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定要把战友们营救出来。
苍天有眼,我们终于见到了一顶藏族牧民的小帐篷。像见到救星一样,我们踉踉跄跄地闯进帐篷里,里面光线很暗,但很温暖。一位藏族妇女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显得很惊慌,不知所措。我们赶紧解释,但她听不懂汉语。于是,我们就一个劲地叫“阿佳娜”,藏语意为“大姐”。其实,我们也只会这一句藏语。这位阿佳娜大概从服装上认出了我们是军人,比刚才显得热情多了,为我们端来了酥油茶和糌粑。我们真是饿极了,大口吃着糌粑,喝着酥油茶。这时候,我觉得糌粑和酥油茶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见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阿佳娜在一边抿嘴直笑。
不一会,这家男主人伴随着藏獒的狂吠声回来了。男主人40多岁,显得很沧桑。他能听懂我们讲话,也能讲汉语,但表达不流畅。我们将被困情况告诉他,请他卖两只羊给我们,解救被困战友。我们知道,草原上这种逐水草而放牧的藏族同胞,都是很贫困的,除了羊,没有多余财产。羊对他们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保障,一般是不会卖的。但这位好心的藏族兄弟很爽快,马上就去羊圈抓羊。在他的帮助下,我们连夜将羊肉送往被困地。炊事员将羊肉熬成三大水桶羊肉汤,分给大家。炊事员告诉我,这几天,大家也是靠着野韭菜和野蘑菇充饥,才挺过来的。看着兄弟们凹陷的眼窝和瘦弱的身体,我的眼泪—下子涌出来。多么好的战友啊,在生与死的面前,没有人放弃,没有人悲伤,面对死亡的威胁,显示了和平时期军人的坚强意志。
第二天,我写了一封求援信,请这位牧民将信送往县政府。与此同时,部队领导在与我们失去联系后也派出了救援人员到达索县。两天后,我们全都被营救出沼泽地。在沼泽地被困的11天中,战友们有6天粒米未沾,是在与饥饿和严寒的斗争中挺过来的。应该说,这是一种奇迹,而创造奇迹的只能是具有钢铁般意志的军人。
五
一个营的兵力在归桑河上展开鏖战。
大雪纷飞的一天,大桥奠基的第一声炮响惊醒了周边的雪山草地。
在这个几乎是无人区的地方架一座桥,其艰难程度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残酷和壮烈。
施工期间,暴涨的洪水像脱了缰的野马,狂泻而下。一个风雨之夜,大雨如注,劳累了一天的六连十几名战士正在帐篷里酣睡。突然,洪水暴发,一丈多高的洪水从上游奔腾而下。两顶帐篷和十几个战士被冲进了归桑河。战士们被浑浊的洪水呛醒,有一名战士已经顺河被冲出30多米。“家”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战士们的身上只穿着短裤和背心。狂暴的风,在他们身上乱刺乱砍。他们冻得嘴唇发紫,双腿打颤,但没有一个叫苦。十几名战士,十几名只穿着背心打着赤脚的战士,踩着江边尖利的石头,步伐坚定地向工地走去。他们要重建“家园”,要继续战斗。
这次山洪暴发,是多年来罕见的。浑浊的洪水席卷了正在施工的归桑河大桥,桥头的所有物资被卷进水里。战士们纷纷跳进水里打捞物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向战士们迎面扑来。一名小战士没站稳,被一个浪头打到水里,浊黄的洪水呛得他直流眼泪。为了防止意外,战士们用绳子互相拴在一起,顽强地迎着洪浪走去。
洪水在不断地暴涨,许多钢筋和模板被冲到归桑河里。河水湍急,让人无法接近。可是,谁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物资被洪水冲走,有人迅速开来大吊车,吊车吼叫着将臂膀伸向江心,可是浪大水急,吊钩怎么也挂不上江中的物资。有位战士勇敢地爬上吊臂,先用绳子把自己捆在吊臂顶端,再用双手把钢筋、模板一起拴在吊钩上,吊车将物资同这位战士一起吊起,移到岸边,放下物资,又移回河里。一次、三次、五次……汹涌的河水,搅得他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他感到一阵阵恶心,胃里所有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当战友们把他从吊臂上解下来时,他已经昏过去了。醒来后,他的第一句话是:“东西捞光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