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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红尘零落一百年

2020-11-27夏志清

记者观察 2020年28期
关键词:张爱玲小说人生

文 夏志清

编者按:2020年是张爱玲诞辰100周年,2020年又被戏称为“爱玲年”。

无论你是否真的读过张爱玲,还是仅知道那些用到泛滥的“张氏金句”,张爱玲都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雅俗共赏、不可忽视的存在,“张学”如今也成为一门“显学”,而这都绕不开一本经典著述:中国文学评论家、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文系教授夏志清所著《中国现代小说史》。

在书中,夏志清独排众议,盛赞张爱玲对人性弱点的细密临摹,以及她“苍凉”的历史及美学观。由于他的推荐,张爱玲在上世纪60年代后声名日盛、席卷文坛。

在张爱玲百岁冥诞之际,重读夏志清先生对她的评鉴,或许我们能与这位“悲剧女作家”更近一些。

夏志清

新旧明暗之间

张爱玲的家世和大多数中国现代作家不同:她出身阀阅门第,她家既有前朝的豪华,又很早接受了西洋文化。从她两篇自传性质的散文(《私语》和《童言无忌》)来看,她的父亲该是名门之后,而且和满清宫廷关系也颇密切。可是张老先生既然享有中国旧派绅士的特权,难免也沾染上绅士的恶习。

她的母亲在当时应该算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张爱玲年龄还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和她姑姑二人赴欧洲留学。她父亲抽上了鸦片,而且讨了一个姨太太。她有个弟弟,年龄比她小一岁;弟弟的性格比较柔弱,在腐化的环境中,难以上进。

张爱玲8岁那年,母亲游学归来,她家也从天津搬到了上海。父亲那时痛改前非,把姨太太遣走,而且拼了命把鸦片戒掉。父母既已言归于好,张爱玲的生活也就恢复正常。可是不久父亲故态复萌,母亲忍无可忍,毅然办理离婚手续之后,再度远赴法国。张爱玲那时在中学读书,智识已开,更感觉到失掉母爱的痛苦;但是好在姑姑这次没有跟去,还可以给她一点安慰。父亲重婚后,这位敏感的少女感觉到更不痛快:

我后母也吸鸦片。结了婚不久我们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产业,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因为生活苦闷,张爱玲读书很用功,同时幻想以写作成名。中学毕业那一年(1937年),母亲从欧洲回上海。她要在父母之间做个选择,她心向母亲,亲友间无人不知;父亲和后母想拉住她不放,拉不成,就由妒生怒。她同后母吵了一架,又被父亲重重地打了一顿;打完之后,又被父亲关了起来,丧失了自由,她觉得人都老了几岁。她体会到做疯人的味道,同时幻想她如何能学《三剑客》《基督山恩仇记》和中国旧小说里的人物那样,可以逃出牢狱,重获自由。

她后来患痢疾,可是父亲不替她找医生,也不给她买药。她禁闭了差不多一秋一冬,最后,快到阴历年的时候,她逃走了。她叫了一辆黄包车,一直拉到母亲那里,她虽然好久没出门,倒没有被车夫敲竹杠,自己高兴“还没有忘了怎样还价”。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到父亲的家。

她继续用功读书,通过了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伦敦大学那时在上海举行招生考试),因为欧战关系,英国没有去成,她改入香港大学。香港那地方,比上海更要五方杂处,她所认识的人也更多了。港大的学生有欧亚混血儿,有英国、印度和华侨富商的子女,这些人物在她小说里有时也出现。大三那一年,太平洋大战爆发,香港沦陷,她和同学们都在宿舍里被禁闭过一段时间。她后来回到上海,开始从事写作。那时候写作的环境并不好,但好在那辈本来气焰嚣张的批评家销声匿迹了,张爱玲可以不受影响,安心培养自己的“风格”。1943年到1945年,她是上海最走红的作家,经常在《杂志》《万象》《天地》等月刊上发表文章。

张爱玲早年的生活并不快乐,亏得她毅力坚强,没有向环境屈服;后世读者能够读到她的作品,应该觉得幸运。一般青年女作家的作品大多带些顾影自怜神经质的倾向,但在张爱玲的作品里却很少这种倾向。这原因是她能享受人生,对于人生小小的乐趣都不肯放过;再则,她对于七情六欲,一开头就有早熟的兴趣,即使她在最痛苦的时候,她都在注意研究它们的动态。她能和简·奥斯汀一样地涉笔成趣,一样地笔中带刺;但是刮破她滑稽的表面,我们可以看出她的“大悲”——对于人生热情的荒谬与无聊的一种非个人的深刻悲哀。张爱玲一方面有乔叟式享受人生乐趣的襟怀,可是在观察人生处境这方面,她的态度又是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这两种性质的混合,使得这位写《传奇》的年轻作家,成为中国当年文坛上独一无二的人物。

“悲剧女作家”张爱玲

张爱玲在差不多刚会执笔的时候,就不断编故事、画图画。据她自己说,她七岁那年,就在编一则以隋唐为背景的历史小说。年岁渐长,她又试写各样的通俗小说。把文字好好地活用,固然给她极大的乐趣;但是画人物画也使她很得意。《流言》里面有好几页人物素描,都是些她在上海、香港所见到的人物;她的描绘能够把握重点,而且笔触轻灵,不浮不乱。她假如好好地受过一些图画训练,可能会成为一个画家。张爱玲从小就用文字、图画来记录她自己看到的世界,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给予她的感官享受非常爱好。

音乐通常都带一点悲伤意味,张爱玲说她因此对音乐不怎么喜欢。可是惟其因为音乐是悲伤的,音乐在她的小说所创造的世界里占着很重要的地位。她母亲是个有修养的音乐家,她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学钢琴。在《谈音乐》那篇文章里,她说她喜欢巴哈、莫扎特等古典派作曲家甚于浪漫派作曲家,足见她的趣味不凡。可她也不像一般教会学校出身的小姐一样,对于“下流”的东西,不屑一顾。她喜欢国产电影,还常常一个人溜出去看绍兴戏、蹦蹦戏。那些地方戏的表现的方式——不论曲调和唱词——是粗陋的、单调的,但是她认为它们同样表现人生的真谛。文明社会里,仪式是优雅了,趣味是繁复了,但是人生的真谛仍旧不变。中国旧戏不自觉地、粗陋地表现了人生一切饥渴和挫折中所内藏的苍凉的意味,我们可以说张爱玲的小说里所求表现的,也是这种苍凉意味,只是她的技巧比较纯熟精巧而已。

“苍凉”“凄凉”是她最爱用的字眼。张爱玲天赋灵敏,她所受的又是最理想的教育。她的遗少型的父亲,督促她的课业很严,她从小就熟读中国旧诗古文。她的文字技巧实在得力于此,否则以区区二十几岁的少女把中文运用得如此圆熟自如,是叫人难信的。她的父亲逼她学中文,母亲又很早把她带入西洋艺术、音乐、文学的世界。论学问,她当然比不上钱 书。太平洋战争爆发导致她辍学的时候,她的西洋文化的智识决不会超过一个美国东部女子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但是作家所需要的不一定是智识,而是她的人生的教育。换言之,作家应该在日常生活里能够吸收材料,保留印象,并且善加利用。

张爱玲雅俗兼赏,因此她的小说里所表现的感性和内容也更为丰富。凭张爱玲灵敏的头脑和对于感觉快感的爱好,她小说里意象的丰富,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张爱玲在《传奇》里所描写的世界,上起清末,下迄中日战争;这世界里面的房屋、家具、服装等等,都整齐而完备。她的视觉的想象,有时候可以达到济慈那样华丽的程度。至少她的女角所穿的衣服,差不多每个人都经她详细描写。自从《红楼梦》以来,中国恐怕还没有一部小说对闺阁下过这样一番写实的功夫。但是《红楼梦》所写的是一个静止的社会,道德标准和女人服装从卷首到卷尾,都没有变迁。张爱玲所写的是个变动的社会,生活在变,思想在变,行为在变,所不变者只是每个人的自私,和偶然表现出来足以补救自私的同情心而已。她的意象不仅强调优美和丑恶的对比,也让人看到在显然不断变更的物质环境中,中国人行为方式的持续性。她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她认识过去如何影响着现在——这种看法是近代人的看法。

她的世界里也充满了自然景物的意象。小说里的人物虽然住在都市,但是他们仍旧看得见太阳,能够被风吹着,被雨淋着,花草树木也总在他们眼前。公共汽车乘客怀抱里的一大捆红杜鹃,公寓房子的洋灰屋顶上的一盆藤草努力朝天爬,夏天的微风在一个失意的男人纺绸袴褂里面像一群白鸽似的“飘飘拍着翅子”——这种小节不但使故事更为生动,而且使当时的“人”和“地”更能给人一个明确的印象。

她对于中国的人情风俗,观察如此深刻,若不熟读中国旧小说,绝对办不到。

张爱玲的世界里的恋人总喜欢抬头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胧的、同情的、伤感的、或者仁慈而带着冷笑的月亮。月亮这个象征功用繁多,差不多每种意义都可表示。张爱玲见了具体事物,固然深感喜悦,她对于人和人之间的微妙复杂的关系,把握得也十分稳定。

张爱玲受弗洛伊德的影响,也受西洋小说的影响,这是从她心理描写的细腻和运用暗喻以充实故事内涵的意义两点上看得出来的。可是给她影响最大的,还是中国旧小说。她对于中国的人情风俗,观察如此深刻,若不熟读中国旧小说,绝对办不到。她文章里就有不少旧小说的痕迹,例如她喜欢用“道”字代替“说”字。她受旧小说影响最深之处是她对白的圆熟和对中国人脾气的透彻了解。

《传奇》里的人物都是地道的中国人,有时候简直地道得可怕;因此他们都是地道的活人,有时候活得可怕。他们大多是她同时代的人;那些人和中国旧文化算是脱了节,而且从闭关自守的环境里解脱出来了,可是他们心灵上的反应仍是旧式的——这一点张爱玲表现得最为深刻。人的感性进化本来很慢,当时虽然是民国了,经济上、工业上的进步更是旷古未有,但是旧风俗习惯却仍旧深入人心。《传奇》里每个人都勾画得清清楚楚,他们被背景一衬托,更显得栩栩如生;他们的背景是当时的社会经济情形,是他们的父母,或者广言之,是一个衰颓中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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