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通鉴》中的一个小故事看司马公写史之高妙
2020-11-26熊志军
熊志军
2012年5月,俞吾金先生在中山图书馆开讲 “思想的维度”。讲座中,俞先生认为当前人们的精神生活,像是在历史的泡沫中游泳。他认为:一个人只有更好地认识当下现实,才能更好地认清历史。这让我想起了金克木先生《倒读历史》一文的题目。二者颇能相互印证,譬若一人,只有拭清距肉眼最近的眼镜,方能更准确地看清远方的种种事物。这种成熟的、正确认知历史的心态,提示着我们必须要跳出当前种种商业文化对历史情怀的图解消费(如削足适履的迎合大众口味的历史宫廷剧、所谓历史言情小说等)。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免于在历史的泡沫文化中稀释自我。在内心深处,我们当认定人学即为史学的最终归依,只有这样静心解读史籍,我们才能准确地理解前辈史家对历史写作的价值取向。近日,我细读了司马光 《通鉴》中崔浩高允的故事,就得到了这种领会。
崔浩是北魏高门大族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侍魏主三世,军国大计多数参与,灭赫连昌,逼柔然北徙千里,南抗刘裕北侵。太武帝拓跋焘自认“虽有征伐之志而不能自决,前后有功,皆此人所教也。”(《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一)但这位北魏股肱大臣最后却死得很惨,诛死灭族。灾祸是由他修国史一事而连环引发的。
修国史前,崔浩自恃才能谋略很高,为魏主宠爱信任,独揽大权。他曾经推荐冀、定、相、幽、并五州的几十名士人直接做郡守。太子拓跋晃认为应先补充早先征聘的、辛勤劳苦却一直没有得到朝廷报答的人作郡县守令,新征聘的人可代替他们做郎吏。拓跋晃认为,太守、县令管理百姓,应当由经历过世面且有经验的人来担当。但崔浩坚持力争,派这些士人就任。高允得知此事后,对东宫博士管恬说:“崔浩恐怕免不了一场灾祸。为了顺遂自己未必正确的私心而同朝廷有权势的人对抗争胜,他将用什么来保全自己呢?”崔浩的命运,果然沿着这个危险的轨迹向前运行着。
魏主以崔浩监秘书事“与高允等共撰 《国记》,曰:务从实录。”另有闵湛郗标二人,“性巧佞,为浩所宠信”。闵湛郗标二人,奉承崔浩“刊所撰国史于石,以彰直笔”。高允得知此事后,对著作郎宗钦说,“湛、标所营,分寸之间,恐为崔门万世之祸,吾徒亦无噍类矣!”
高允清醒地预见了崔浩即将到来的灾祸。崔浩英明一世,不想被两个小人蒙蔽,为搏一个秉笔直书的美名,他竟然真的将石刻的国史列于大路两旁。这一下,见者议论纷纷。结果不出高允所料,“北人无不忿恚,相与谮浩于帝,以为暴扬国恶。帝大怒,使有司按浩及秘书郎吏等罪状。”
究竟,国史暴露了什么样的“国恶”,以致 “帝大怒”呢?《通鉴》对此只字未提。我详读了柏杨对此段历史的精细考证后,终于弄清楚:原来崔浩竟真的相信拓跋焘“务从实录”的保证,将北魏开国帝拓跋珪(即拓跋焘祖父)在与前秦交战过程中种种卖父求荣行径一一写下,先祖往事一经刻碑宣世,自然数恶并发,无怪乎魏主会勃然大怒。
国史事件爆发后,《通鉴》并没有马上写案件的进展,而是插写了一个关于高允的小故事,这为后文国史案埋下了一个伏笔。《通鉴》中是这样记载这个小故事:
初,辽东公翟黑子有宠于帝,奉使并州,受布千匹。事觉,黑子谋于高允曰:“主上问我,当以实告,为当讳之?”允曰:“公帷幄宠臣,有罪首实,庶或见原,不可重为欺罔也。”中书侍郎崔览、公孙质曰:“若首实,罪不可测,不如讳之。”黑子怨允曰:“君奈何诱人就死地!”入见帝,不以实对,帝怒,杀之。帝使允授太子经。(《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五)
这个故事中,高允勇于承担罪责、忠直无隐的个性跃然纸上。他教翟黑子向主上坦陈己过,不可在受贿后又欺瞒国主,错上加错。但翟黑子没有听进高的劝告,不免身死。忠直的高允被魏主欣赏,成为太子之师。这个故事有着深刻的预见性。
国史案发后,太子为高允向魏主求情,并私嘱他将所有的罪行都推到崔浩身上,以求自保。魏主盛怒之下,质问高允《国书》是否为崔浩一人所写。当此危急情势之际,高允并不只为自己开脱,他据实答复:《太祖记》由前著作郎邓渊撰写,《先帝记》和 《今记》是我和崔浩两人共同撰写的。但是崔浩兼事很多,他只是总揽了一下《国书》的大纲,并未亲自撰写多少,撰写工作,我做的比崔浩多得多。这样的回答,当然使拓跋焘认为高允的罪行比崔浩还要严重,高也当处死。太子替高允开脱,魏主再次质问高允,高仍坦陈自己的罪过是应该灭族的,太子虽体怜自己的遭遇,欲救一条生路,但自己仍不敢胡言乱语欺骗主上。魏主对太子感叹:这就是正直啊!这在人情上很难做到,而高允却能做到!马上就要死了却也不改变他说的话,这就是诚实。作为臣子,不欺骗皇帝,这就是忠贞。应该特别免除他的罪,作为榜样而褒扬他的品质。高允得赦。
最后,魏主又召崔浩前来,亲自审问他。崔浩恐慌迷惑回答不上来。虽有高允再三为他申述辩解,但魏主仍下诏:诛斩清河崔氏老幼及同一宗族、有姻亲关系的全族都被诛灭。崔浩被放在一个四周都是栏杆的囚车里,由士卒押送到平城南郊处死。曾经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崔浩,竟落得如此屈辱惨烈的下场。
国史案尘埃落定后,太子询问高允为何不明哲自保。高允作了如下回答:
史官,是要记载人主的善恶,作为对后人的鼓励劝诫,因此,人主心生畏忌,对自己的行为举止都十分小心谨慎。崔浩辜负了圣上的大恩,用他自己的私欲盖过了他的廉洁,用他个人的爱憎好恶遮住了他的公正秉直,这是崔浩的责任和错误。至于书写皇上的起居生活,谈论国家行政的得失,这是史官的重要任务,不能说这有多大罪过。我和崔浩事实上是一同从事这项工作,生死荣辱,在道义不应该不一样。我接受殿下您使我再生的大恩,如果违背自己的良心得以幸免,这不是我所愿意做的。
十分精辟!高允的答话一如其名,高明公允。数语之间,饱含至理,恐怕崔浩至死都未能透悟其中的奥妙。无怪乎,受此案牵连的宗钦在临刑前叹服“高允其殆圣乎!”高允对整个事件的论断洞如观火,让人叹服不已。他后来对人表明自己的心迹:我之所以不按照太子的引导去做,就是为了怕辜负翟黑子。这个回答就照应了前面高允对翟黑子的答复。司马公写史,回环照应,笔法周详深透!此外,这段话也让我知道为何《通鉴》写至五代末就停笔了。陈桥兵变,赵宋建立,司马光对这段历史也不太好下笔,干脆就 “到此为止”了。
中华文化,浩无涯际。史学宝库中,司马光之伟著《资治通鉴》可为泰山北斗。司马光著《通鉴》主要目的是“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著名学者胡三省曾说过:我们后人读《通鉴》,“如鼠饮江,浅尝则饱”,可见 《通鉴》内容之丰富。《通鉴》中,数千户人家造反,被镇压后坑杀斩首。司马光只是一笔带过。但《通鉴》用浓厚的笔墨讲述崔浩之死。写崔浩时,对面始终并列写着一个高允。这种写法,这很像知名散文家余光中诗文双修的主张,“双目合,视乃得”。阅读这一过程,极能看出司马光排写历史的高妙之处。崔从建立轰轰烈烈的功业到身死名灭的转变,似乎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插写作为对照的高允种种言行,司马光借此作出了历史人物命运沉浮的预言和解释。揭开历史的帷幕,探寻背后的主宰因素,司马光终究是将眼光聚焦在对人性人心的体察上。“认识你自己”,这或者是我们超越追求“治道”的深层含义。
史学大家许倬云先生曾说,研究历史到最后,就会发现:只有人类和个人是真实的。研究历史的人到最后也会觉得:有悲悯无烦恼,有愉悦无欲望。史学说到底人学,读史即是为了更好地认识我们自身。往事千年,崔高之事,今日或许不会再发生了。但如崔高人性中的种种弱点优点,在今日,一定还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看《通鉴》,我们既感触到了人生的渺小,也可自其中掬几滴智慧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