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脂油

王秋珍

朋友约我去一家新开的店里吃面，说那里有一道特色面，能唤醒童年的味蕾。

原来是油渣面。黄亮亮的油渣，搁在长长的拉面上，让我恍惚间，不知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油渣，家乡人称脂油壳，是我儿时难得享用的美食。

当年，家里的油装在一个陶制的猪油罐里，平时除了炒菜用，客人来了下面条和烧粉干时，才会端出来挑上一点儿。

油吃得很慢。平时的菜多半是蒸煮的，没有油星。那个猪油罐被刮得干干净净了，母亲才会熬脂油。猪身上能熬出油的有肥肉、猪花油和猪板油。板油是最出油的，它是猪肋骨边的肥膘，由薄薄的膜包裹着，剥下来一板一板的。母亲买回一板，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文火慢慢地熬。

熬，就像地底的种子需要一日日挣扎才能迎来曙光，就像雏鸟的翅膀需要不断磨砺才能亲近蓝天，熬的，是嘀嗒嘀嗒的耐心。在东阳坊间，如果一个人干活慢吞吞的或者做事没有热情拖拖拉拉，就会被人说成熬脂油。每次看母亲熬脂油，我都恨不得时间能像弹簧一样被我压短。那些小云朵一样的板油在铁锅里睡着睡着，好一会儿，才“哧哧”地有了动静。母亲拿过锅铲左右铲上几下，又把它搁在灶台上。熬脂油的开始，像极了春天的开始，说是要春暖花开了，可盼啊盼啊，风还是冷冷的，水还是凉凉的，太阳还是白白的。

母亲一会儿往灶膛里添一把柴火，一会儿拿起锅铲在铁锅里铲几下。不知过了多久，云朵飘了起来，一直飘到半空，它们拥挤着，翻腾着，蜷缩着，尽情地散发出春天的气息，蜜蜂一样扇动着翅膀，扑腾出满屋的香味。

熬出的油把云朵越托越高，最后停下了脚步。白色的“小云朵”仿佛被阳光穿透，一朵朵披上了黄色的衣裳，玉米黄、稻草黄、棕黄、鲜黄，不同层次的黄，给了它们与众不同的气质。它们活泼地漂浮着，发出嘻嘻的笑声，仿佛从俏丽的姑娘的嘴角偷偷跑出来，轻轻地，带着迷人的诱惑。母亲一手用筷子夹起黄色的“小云朵”，靠在锅壁上，一手用铲子挤压，油从“云朵”里小溪流一样毫无章法地淌回锅里，和先前熬出来的油汇合。

挤压过的黄色“云朵”就成了真正的脂油壳。它们一朵朵搁在盘子上，盛开着，恣肆着。我仿佛看见那里伸出了一双小手，一把拽住了我。我忍不住取了一朵，就往嘴里送。软和脆两个小精灵，带着香，带着油，呼啦一下冲进我的嘴巴，跑进喉咙，一直往下奔跑，我全身的細胞忽地活了过来，也开始了奔跑。脂油壳跑得不见了影儿，香味还在嘴里盘旋着，久久不散。我舔了舔嘴唇，才发现下嘴唇起了一个泡。刚从油锅里出浴的脂油壳，带着火火的热情，生生给我吻出了一个印记。

给脂油壳挤好了油，母亲开始准备辣椒。辣椒是母亲自己种的，常年挂在南边的木格子窗户边，有风吹着，有阳光照着，有屋檐挡着。一串串辣椒，红红的，干干的，喂饱了阳光和时光，显得很精神。它们身上的皱纹，仿佛岩石上的褶皱，有一份沉淀的厚重。母亲扯下几个辣椒，把它们切成指环一样的小圈。此时，不再往灶膛里添柴火，只凭火星子热着锅。母亲把切好的干红辣椒撒入油锅，只听“哧”的一声，辣椒全部变成了深红色，在热油里游动着。脂油的香和辣椒的香缠绕在一起，仿佛一株青藤，葱茏出鼻尖上的春天。

有时，母亲会不动声色地留几块脂油壳在油里。炒菜时，蔬菜俨然升级成了荤菜。那一块油亮亮的脂油壳，像一枚闪亮的印章，慈悲着，温润着。母亲把这块脂油壳夹到我碗里，并不说一句话。她的心意已然融在香香的脂油壳里，嵌在悠悠的艰辛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