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组诗）

何永飞

吃新米

稻谷比黄金贵重，只有感恩的心

才能换来，放进嘴里

要慢慢地嚼，细细地嚼，一粒白生生的米

掌管着一个太平盛世

饥饿的魔鬼，从未停止过

对肠胃的攻击，对生命的虎视眈眈

大地的子民，求救于五谷之神

把沙土里的勇士唤醒吧

把天空中的甘露还给人间吧

五谷之神，一一答应

他岂能辜负弯弓的身影

他岂能让镰刀被锈迹吞噬

他把一个个或阴或晴的日子

压缩成饱满的稻穗，挂在秋天的脖子上

别急着吃，新米要先敬神

要先敬天敬地，要先敬祖先

还要先敬一双粗糙的手

高举的碗里，米粒像群星一样闪着光

母语

带着一片土地的温度

长在不曾破坏和改造的喉咙里

她命名的河流，抓住奔跑的月光

她命名的石头，说出温柔的话语

她命名的草木，成为神灵的居所

她命名的孩子，不会在黑夜里走丢

带着一片天空的色彩

长在不曾背叛的舌根上

她抚摸过的雏鹰，折断雷霆和闪电

她抚摸过的伤口，不会留下疼痛的痕迹

她抚摸过的岁月，始终干干净净

她抚摸过的灵魂，披着乡愁的圣衣

山野偶感

鸟窝属于大树，那是天空写下的诗句

捣毁，晴朗和美就会四分五裂

怒涛属于大河，那是大地保留的脾气

抹平，豪情和个性就会消亡

老虎给蚂蚁让路，不会降低身份

明月装饰破屋，不会失去圣洁

菩萨降临人间，神力才会显现和增强

英雄历经磨难，本色才会持久和更明

风吹过去，草木不慌，沙石不慌

风又吹回来，草木抵达山顶，沙石垒成巨塔

大寒之后

霜打青菜，美味没有死，反而更嫩更可口

光秃秃的树枝上，喜鹊窝是点睛之笔

没有鸣叫声，默默坚持，风的嘲笑

赤裸裸的，整个冬天都是赤裸裸的

高山頂上有雪，那是神的肌肤

坝子里有蚕豆花，那是仙女不小心

掉落到人间的蝴蝶夹，炊烟把村庄往上提

大寒，节令派出的清扫工

它将清扫掉一年光阴留下的残骸，包括尾声

将清扫掉寒冷、荒芜，以及制造者

将清扫掉得意、失意，以及分布的心

将清扫掉胜利、失败，以及谋反者

一切返回去的念头，一切抵抗的行为

都是徒劳，没有谁能逃脱岁月的通缉和追捕

大寒之后，暖阳分发给万物新的生存证

该换装的换装，该接骨的接骨，该找魂的找魂

田野打开虫子的歌喉，寂寞必须粉碎

小溪亲吻石头，石头全身软化

路口的树木，全是神安插的密使

谁走正道，谁走邪道，谁在犹豫不决

被神掌握得一清二楚，而神就是另一个自己

睡在墓园边

黑夜在赶路，我静静地睡在墓园边

墓园里住着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也一个都不认识我，我只是过客

累了在此休息一下，我把自己想象成书生

随即又把想象销毁，怕掉进伤心的往事

更怕从此再也走不出一滴清纯的眼泪

灯光之墙，隔开两个世界

谁都不惊扰谁，各自安好，彼此遥望

我翻身，也许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只是我现在还不能背对这个世界的亲人

屋顶上的草

如何爬上去，为何爬上去

知晓的天空，没有透露半点隐情

大地包容它的叛逆，没有追查和问责

在高处，抓到更多的阳光和星星

只是也成为了狂风猎杀的对象

寒霜也想摧毁它的傲骨和志向

一丛绿，与扑过来的乌云搏斗

将黑夜吞进去，一场难分胜负之战

在体内摆开阵势，自封聪明者静观其变

房子突然倒塌，它随之跌下来

但又站起来，悄悄爬到更高的房顶

脱下枯萎的战袍，以裸露的生命接纳对手

致远去的生命

归于泥土，归于喧嚣之外

喜如浮云，悲如浮云，转瞬即散

石头化羽升天，星星坠落尘世

足迹撰写的碑文，是赞歌，也是供词

世界不会再留空位，梅花凋落的地方

又绽放出别的花，苍松枯死的地方

又长出别的树，老鼠辛苦打的洞

早已被毒蛇盯上，伺机占有

生命实在太重，压得日子喘不过气

生命又实在太轻，风儿稍微推一下

就飘得无影无踪，一条河的呼唤

撞碎在万丈恩怨的断崖上

怀抱江山，还是与一棵瘦草

相依为命，都无需炫耀和哭泣

最终能带走的，只是自己的灵魂

去向，或在缅怀之上，或在遗忘之下

捉迷藏

外婆喜欢跟我玩捉迷藏

她躲在柱子后面，我转一圈就找到

她躲在柜子后面，我转两圈就找到

她躲在房子后面，我转三圈就找到

有一次，她躲在黑夜里

我转了无数圈，也没找到

我开始惊慌，开始流泪，开始啜泣

开始大哭，她才出现在我面前

现在，外婆还在喜欢跟我玩捉迷藏

但不知她躲在哪里，我在岁月里不停地转圈

还是找不到她，我认输，没有用

她一藏，就藏了好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