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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金勇小小说三题

2020-11-25

小小说大世界 2020年3期
关键词:往右石凳耳塞

郭金勇:从素材到小小说,需要找到一根引燃的线。

邻居

王嫂门前有一条四五米长的石凳,隔着一条不宽的路,就是张婶的后门。说来也是有缘,俩人娘家原就是邻村,先后嫁到乐安村又成前后邻居,俩人的关系自然亲密,王家摘了瓜果送张家一些,张家挖了花生也送王家一盆。

这条石凳有些年头了,岁月早已将它打磨得溜光锃亮。每到午饭、晚饭时刻,只要不下雨,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都会捧着饭碗坐在石凳上,大家一边吃,一边天南海北聊,很是热闹。王嫂一家自然坐得最多,坐这石凳吃饭的时间比坐在家里吃还多。

生活难免有灰尘。张婶和王嫂的关系,是从卖菜那时开始蒙尘的。

乐安村是永安镇政府所在地,村里有所中学。那时的学校食堂基本上只蒸饭不卖菜,住校生大多从家里带咸菜,一吃就是一星期。

脑子灵光的张婶就将家里多余的菜炒好拿到校门口卖。张婶的菜根据肉的多少定价,一角钱一铜勺或二角钱一铜勺,价格公道,很受学生欢迎。

王嫂看张婶卖菜生意这么好,也跟着卖起熟菜来。

张婶嘴上虽没说,心里却很是不爽。

很快,校门口两旁卖菜的妇女,从她俩渐渐增加到七八个甚至十多个,菜肴的品种也五花八门。那阵势,仿佛是列阵欢迎学生的仪仗队。

张婶见原先一顿可以卖两铅桶菜,现在一铅桶都卖不完,就不卖炒菜,改做豆腐拿到村口卖,没想收入竟比在校门口卖菜还好。

不久,学校周边环境整治,不让村民在校门口卖熟食菜肴。于是,王嫂也改行卖起豆腐来。

张婶心里对王嫂的看法便如入冬的气温,愈来愈冷,照面也不再打招呼了。有时见王嫂过来,张婶便拉过三岁的大孙女逗她:“学样婆,敲沙锣……”“随样学样,讨个老婆做木匠……”王嫂明知张婶在影射自己,但人家是逗小孩唱儿歌,不好说啥,红着脸走了,只当啥也没听见。

张婶的大媳妇生了二胎后张婶就不再去卖豆腐了,王嫂却干得热火朝天。做豆腐有不少豆腐水、豆腐渣。王嫂便养起猪来,先养了两头肉猪,后又养了两头母猪。她家猪舍溢出的猪屎猪尿,流到路边的水沟里,臭气熏天,熏得石凳不再有人,熏得来往行人和邻居心有不满,但碍于邻居的情面,都不好意思撕破脸。

最难忍受的就是张家了,臭气熏得张家饭菜都没了香味。一到夏天,即便厨房门窗不开,苍蝇蚊子仍多如繁星,更不用说厨房外了,只要有點动静,“轰”地一下,仿佛大合唱突然而起,“嗡嗡”一片。忍无可忍的张婶上门找王嫂说去,王嫂冷冷道:“农村谁家没苍蝇蚊子?有本事当官当老板住高楼大厦洋房别墅去,那儿没苍蝇蚊子!”

这话噎得张婶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拿她没办法。

那年高考,张婶的小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张婶人前人后就说:“当不当官再说,有本事也养个大学生出来,别一世养笨猪。”

王嫂听了,气得青了脸——她的一儿一女,初中毕业就不肯读了,王嫂常骂他们是笨猪。

一年后,六十多岁的张老汉竟患癌走了。悲痛之余的张家将病因归咎于王家养猪污染上。张婶和大儿子再次上门去,要求王家要么停养要么迁移。

王嫂嚷道:“凭什么?你们算老几?讲话凭依据,我家咋就没事呢?做人要心好,不好遭天报。”

张婶气得浑身哆嗦,回道:“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一到,老天会报!”

王嫂怒了:“你咒我?”边说边上前要动手。

张婶儿子大喝道:“你动一下,碰一下我娘我就饶不了你!”

王嫂的儿子也冲了过来:“那你使出来看看!”……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村干部闻讯赶到,让张家和王家都上村委会调解去。调解结果是:王家在猪舍里挖个窟窿,及时清运,猪屎猪尿不能再外泄。

可没多久,猪屎猪尿照溢不误。张婶找村干部反映也没结果。张婶儿子便拉来一车碎石堵上了自家后门的水沟。

渐渐地,对王家养猪污染的事,不只是张婶一家明着有意见,左邻右舍都明显表示不满,多次向镇里甚至县里反映。镇领导多次实地察看,认为确实不妥。恰逢全县开展村镇环境卫生大整治,镇领导借此东风,上与县相关部门沟通、下与村两委讨论,决定:在村外农田边由村里出资统一建猪舍,低价租给需要的村民使用,村内一律不准养猪、牛。

猪舍废了,水沟疏了,门又开了,笑容回到了左邻右舍的脸上。

尽管王嫂热情地邀请左邻右舍来她家门那条溜光锃亮的长石凳坐坐,但那条长石凳再也没人来坐了。王嫂常常看着冰冷的长石凳发呆。

没过一年,王嫂患上忧郁症,住院了……

往左还是往右?

已过“知天命”年龄的老陈,近来越来越觉得自己不但对天命一无所知,连日常琐事的选择都无所适从了。从不信星座的他听人说“十二星座中,天秤座的人最优柔寡断,是纠结星人;巨蟹座的人最磨磨叽叽,有选择困难症;双鱼座的人也难以爽快”,便特地去查了查,发现自己并不是这三星座的。

这天晚饭后,他走到小区门口时,就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了。小区门口是一条横路,路对面便是溪岸,岸边有健身绿道,道旁有供休憩的排椅。

下午他接到县书法协会的通知,让他晚上参加在文化宫举办的一个书法讲座。老陈业余爱好书法,加入了省书协。他答应了。可下班时,他又接到一位有四十多年交情的“老铁”的电话,说是好久没聚了,让老陈晚饭后到他家打牌娱乐一下。老陈说晚上要参加一个书法讲座。话没说完,那老铁在电话里嚷道:你都听了四十多年了,少一次又咋了?都半百多的人了,该好好享受轻松的生活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来吧来吧。老陈迟疑地说:再说再说。

现在,站在小区门口,往左,去文化宫;往右,去老铁家。他的脚不知该朝哪边走。愣了许久,他竟穿过横路,来到溪边,坐在椅子上。他抬头望天,初秋的天空深邃开阔,有朵晚饭前就在那的白云,依然踟躅在头顶,仿佛它也不知该往哪去似的。他想静静,想好好想想,可越想越乱、越乱越烦,心里便生了心病。这时老铁又来电话催了。老陈说:身体不舒服,讲座不去了,你家也不来了。

呆坐了一会,觉得脑子非但没清晰反而更糊涂了,仿佛吸进嘴里的香烟全都跑到脑袋里去了,一团云里雾里。老陈摇了摇头,掉头回家。

进了家门,他站在门口发呆,不知往左还是往右。往左,客厅,看电视;往右,餐厅,帮老伴干活。老伴好奇地问:愣在门口干啥?他说:不干啥。随后直走,进了书房,打开电脑。

电脑桌面出来后,老陈手里操控的鼠标又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移动。往左,书法Q群、书法微信平台、书法电子书;往右,各类让人爱不释手的电子游戏,有大型的也有小型的。光标在桌面上游移了一会,最后点开了新闻网站。他看了一会儿修身养性的鸡汤,觉得索然无味,又关了。

老陈觉得头真有点疼,便潦草地洗刷了一下,往床上爬,刹那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一条受伤无以安慰、黯然爬回窝里的狗。老伴再次好奇地问:今晚怎么这么早就上床了?老陈想回答,想想又懒得说,默默躺下。

老伴以为他想她了,便也洗刷了上床,卻又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关心地问道:咋了?哪不舒服?

老陈只吐了一个字:没。他双眼望着顶灯发愣。他想翻一下身,却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往左,面对老伴,可他真提不起兴趣,又不想让她误会;往右,冷冷地背对老伴,他同样不想让她误会。他就这样仰躺着,眼望天花板。

老伴说:闺女来电话说她怀孕了。她和女婿商议了,让我再过半年就办了内退去照顾她和宝宝,还说让我们早做打算,等你也退休了,就让我们都搬过去跟他们一起过,方便相互照顾。

这个独生女儿是老陈和老伴的命根子。可女儿大了,这命根子眼睁睁被另一个男人牵走了,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一座大城市。他去过一回就不想再去了,那里太噪杂太拥挤太不习惯,根本没有这小县城悠闲清静、自由舒适。可将来不指望她又能指望谁呢?

老伴问:你说呢?

老陈只吐了两字:再说。便不想再说了。他闭上眼睛,感觉脑中的那团烟雾慢慢漫延出来,包围了整个身子。身子越来越轻,变成了一片云,像那片晚饭前后都看到过的云,停在空中,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往左,女儿家;往右,自己老家。

打呼噜王

立平从省城开会回来,和妻子说起一件让他很郁闷的事。

那天晚上,王立平与一名陌生的同行住一起。两人相互介绍,气氛还是很友好的。晚上十多点时,王立平仍低头玩自己的手机,突然听见邻床上传来呼噜声。他抬头一看,刚才一直在看电视的室友,居然没盖被子,呼呼大睡了。王立平一惊,他最怕出门和打呼噜的人同室而睡了。他大声叫醒室友盖好被子,室友惊醒后,嗯嗯应了声,随后就宽衣解带,钻进被下,正式睡了。

王立平见状,也立即扔了手机,想在室友入睡前先睡着。奈何他还未曾朦胧而邻床的呼噜声已如一阵轻烟,向他弥漫过来。他故意大声咳嗽了一下,还真立竿见影,呼噜声戛然而止。他转了个身,希望自己借这短暂的宁静快点入睡。可未等他辗转妥当,邻床的呼噜声又响了。这回不是轻烟了,分明是汹涌潮水向他拍来。他再次咳嗽,却无效了。他忍了一会,希望室友能转个身、暂停一会呼噜,但对方一直没有要反侧之意,呼噜声有增无减。王立平觉得似有千万把无形的刀刺向双耳。他又仰躺过来,伸手在床头拍打了一下。潮水退了一下。他一阵窃喜,想让自己快快入睡。但室友的呼噜比他的睡意来得要快要浓,先是钝锯锯木头,再是打气筒打气,到后来简直就是飞机不断升降了。

王立平忍无可忍,掀了被子,趿双拖鞋,来到卫生间。他很想抱被子过来,躺浴缸里睡,可浴缸刚用了不久,还是湿漉漉的。他被迫回到床上。飞机仍在高频率地不断升降。王立平将自己扔回床上,随手抓过枕头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心烦意乱地想:今晚玩完了!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等王立平惊醒过来,已是可用早餐时间。室友见王立平醒了,开口道:你醒了?你的呼噜打得可真响!都吵醒我了。

你……你……我……我……

王立平你我了好几回,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反正都已过来了,下午就各回各的家了,说了有什么用呢?

不等王立平说完,他的妻子已笑得直不起腰了。王立平恼怒地瞪了妻子一眼:有什么好笑的?难道我真的……

他妻子边笑边说:你稍安勿躁,答案明天揭晓。

转天早上,王立平睁开眼睛时,发现妻子正眨着狡黠的眼光,笑得意味深长。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王立平问。

你自己听听。只见她点开手机,呼噜声立刻传了出来。这虽不是大浪拍礁、飞机起降,但绝对是履带装甲驶过石板地面的气势,而且驶半分钟还要歇半分钟呢!

原来我真的……那你怎么都不说呢?王立平问。

妻子说:好在你都是下半夜打的呼噜,那时我早已熟睡。城里不是不让养公鸡么,我就当你是在打鸣叫我早起了……

你才是老母鸡呢!王立平一把将生肖属鸡的妻子抱住,用嘴巴去呵她痒痒。

没过多久,王立平又要出差。他吸取了教训,随身携带了两副海绵耳塞。入住当晚,他对室友说:我可能会打呼噜的,也许会影响到你。如果真的这样,你就用这个抵挡吧,效果还不错的。说着就递过一副未拆封的耳塞。

那位室友友善地笑笑,没说什么,接过耳塞,随手放在床头柜上。

王立平虽然作好了准备,可这一夜却风平浪静,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一醒来,瞥见昨晚给的耳塞仍原封不动放在床头柜上,立即问室友:昨晚我打呼噜了没有?影响到你了没有?

还好!室友笑笑回答。

还好?那就是说我还是影响你了。王立平不安地、内疚地说。那你怎么不用耳塞呢?!

没事,没影响。室友笑笑回答。

有影响就说有影响,不必自欺欺人地说违心话。王立平嘀咕道。室友一听,收起了笑容,不再答理。

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给你耳塞了,是你没用。我昨晚真的没打呼噜?

室友似乎想说什么,但扭头用早餐去了。

回到家他又和妻子说起早上的对话。妻子笑着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额角:

你呀你,书呆子!

作者简介:郭金勇,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台州市作家协会理事兼报告文学创委会主任、仙居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小小说选刊》《山西文学》《小小说大世界》《北方文学》印尼《国际日报》泰国《中华日报》等报刊上发表过小说、散文等百余篇,有作品入选年度作品选。作品《得失》入选《1978-2018中国优秀小小说》,并被译为蒙古国文,入选《70周年70位作家70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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