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尚静 （有删改）

文/朱鸿

辋川很静，长长的峡谷已经完全沉浸在秋日的烟雨之中了，所有的树木和石头，都化作迷濛的一团，一只鸟也没有，一只兔也没有，甚至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唯有风声雨声和河流的浪声。

辋川是一个长长的峡谷，王维曾经在这里居住。如果一个二十世纪的人，为尘世所烦而效仿王维的行为，到辋川去生活，那一定荒唐，尽管辋川尚静。

辋川确实很静，一条河流，两岸青山，仅仅是这种结构就区别了乡村的小巷和城市的大街。我是坐着三轮车到辋川来的。我到这里来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感觉一下辋川的气息。辋川一下子归于沉寂，孤独的我，望着在河床滚动的白水，竟觉得恐惧，这恐惧没有对象，只是这里的空，这里的无声无息。

王维栽种的银杏，挺立在雨后的河岸，树皮满是裂纹的粗壮的主干，被水淋成了黑色。从叶子上流下的水，继续洗濯着树皮。它实在是老了，呈现着一种挣扎的状态。它已经在辋川生长了千年之久。小而圆的叶子，生长在几乎腐朽的枝头。那奇崛的枝头很多都像烧焦的干柴，触之就会掉灰，然而我由此也知道了生命的顽强。

王维在辋川的别墅，在开始是宋之问的。辋川的美一定迷惑了王维，不然，他怎么单单选择了宋之问的别墅？时间将他的别墅早就摧毁了，幸运的是，支撑某个柱子的扁圆的石墩，竟穿过层层的岁月而保留下来，而且完整地放在银杏旁边。那些湿漉漉水汪汪的苔藓，绣住了它的每条皱纹和每个斑痕。

辋川的雨是明净的，线似的，一根一根拉到峡谷，却空得无声无息。山坡上的红叶，渲染在碧翠的草丛，颗颗青石，则架在杂树的根部，危险得随时都会滚落，不过濛濛的雨送给它们一层薄薄的梦，梦悬在辋川的山坡上。王维一定见过这样的梦，甚至入过这样的梦，不然，他的诗画怎么那样惟妙惟肖，有声有色！

王维购得辋川，那是他过得富贵的证明。他迷恋山水，来往于朝廷与辋川之间。朝廷的险恶，伤害着他的心，而辋川的美妙，则给他的心以慰藉。王维这样的生存状态，是他最智慧最实际的选择，也是他无可奈何的选择。除此之外，他的任何做法都可能是下策。人总是希望自己生活得比较幸福一些，以王维的气质，他不能完全陷入官场的名利之争，同时以王维的经历，他也不能彻底寄情于辋川的田园之乐，他必须两者兼顾，这样他就得到了入世的好处而摒弃了入世的坏处，同时避免了出世的苦处而感到了出世的乐处。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存在着一个广阔的地带，他奔走其间。人似乎只能这样生存，不然，完全媚俗与完全脱俗，都可能导致深刻的痛苦。我不赞成一个学者对王维的抱怨，这位学者认为，他缺少陶潜那种勇气，他没有彻底地决裂于官场。这是一种刻薄的认识！

安史之乱摧残了五十五岁的王维，他逐渐变得消沉了，或者，他变得更加淡泊，更加寂寞。他常常拄着拐杖，站在门外，眺望辋川的落日炊烟。暮色之中，稀疏的钟声，归去的渔夫，飘走的花絮，柔弱的菱蔓，都使他感到惆怅。坐在枯寂的辋川，他闭着眼睛，寻找着解脱烦恼的路径，企图超越生死之界。香烟袅袅，烛光闪闪，王维的心凄凉而宁静。

我感觉，自然如我面前的辋川，社会如我身后的市井，都有美的一面，都能给我以享受。然而，我的辋川之行，明显地含有烦于我那个圈子的成分。从我栖身的圈子走出，到辋川去换换空气，确实使我感到一种轻松。

雨中的银杏是那样独具风采，它的圆润的树叶像打了发蜡似的明滑。这是辋川最古老最高贵的植物，水汩汩地流过它黑色的树皮。然而，银杏终究要倒下，留下的，将只有辋川。

辋川很静，长长的峡谷已经完全沉浸在秋日的烟雨之中了，所有的树木和石头，都化作迷濛的一团，一只鸟也没有，一只兔也没有，甚至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唯有风声雨声和河流的浪声。这样的一种空，一种自然给我产生的空，是恐惧的。蓦地，我感觉身后有脚步的挪移，飒飒的，仿佛是谁用树枝在地上划动，我猛地回头一看，竟是一个穿着蓑衣的农民，他站在雨中，轻轻地问我：

“你要三轮车么？”

心有触动，不妨来赏析一下文章吧——

1. 作者说他到辋川“只是为了感觉一下辋川的气息”。结合全文，请你说说作者感觉到的“辋川的气息”是怎样的？

2. 文章两次写到银杏，有什么用意？

3. 有位学者认为王维“缺少陶潜那种勇气，他没有彻底地决裂于官场”。作者认为这种认识是刻薄的。你怎么理解？

推荐人：罗洪眉（长沙市雅礼中学教师）

文本赏析

这篇散文体现了作者情感体验的独特性与思想认识的深刻性。以“辋川尚静”作为标题，意蕴极其丰富深邃：

其一，“辋川”作为王维曾经居住过的一条长长的峡谷，迥异于乡村小巷和城市大街的稠密与热闹，其自然环境是空寂、幽静的；其二，“辋川”作为王维在入世与出世之间自由出入的一个广阔的心理地带，以其美妙给人心以慰藉，给人提供了解脱烦恼的路径，让人的心境变得更加淡泊而宁静；其三，“辋川”作为世人所向往的心灵栖息之地，使为生活烦恼不堪负荷的我，在此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轻松与空濛的寂静；但这样的心灵安宁只是相对的。

文章创作构思的谋篇布局和情感意蕴的主题确立，都满含着圆融丰富的美感。

作者一开篇就说：“如果一个二十世纪的人……那一定荒唐。”后文回应：“自然如我面前的辋川……都能给我以享受。”一开篇作者还说：“孤独的我……这里的无声无息。”结尾又回应：“这样的一种空，一种自然给我产生的空，是恐惧的。”由这两组前后相互照应的句子可以看出，无论对于辋川还是市井社会，作者都没有片面、绝对地肯定或否定一方，而是能辩证地看待两者，体现了一种圆融之美。

更耐人寻味的是，作者在开头说：“我是坐着三轮车到辋川来的。”结尾一段，“他站在雨中，轻轻地问我：‘你要三轮车么？’”照应开头，深化文章的主旨。坐着三轮车从尘世来到辋川，终究还会坐着三轮车从辋川回到尘世。在隐遁避世与沉湎庸常之间，在远离世俗与回归生活之间，在追求灵魂自由与安于俗世繁务之间，在保持心灵安宁与适应尘世喧嚣之间，要求得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