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建设目标、困境及出路*
2020-11-25麻江利
麻江利
(洛阳理工学院 体育教学部,河南 洛阳 471023)
不可否认,作为一门学科,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虽经几十年建设,却依然稚嫩;而且,受几十年武术竞技在武术界“一枝独秀”的局面影响,武术学科与其他体育学科相比,其自身特色也趋于淡化。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作为学科下属概念的专业及专业方向设置,完全与其他体育学科趋同,如遵照其他体育的“项目”属性,武术也以项目为依据划分为套路、散打等若干专业方向;二、纵观从学士到硕士到博士层次的学术培养,不管是理论课程还是技术实践,都与其他体育学科一样,采用单一的“班级授课制”教学组织形式;三、学科知识以体育学科知识为主,武术自身学科知识偏少,而且其建构形式也一律采用西方学术模式。这种状况的发生,造成近些年有不少体育界人士开始对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作为体育学一级学科下属的独立二级学科的地位产生怀疑,有人甚至发出了将其取消、归并进体育教育训练学中去的呼吁[1,2]。
然而,尽管人们对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的发展产生了一些质疑,但若将其从体育学中取消掉或是被吞并掉,恐怕是上至国家政府下至普通民众都不能答应的事。因为毕竟,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作为中华民族本土的身体文化形态,涵蕴了太多的历史记忆与文化基因,承载了太深的民族感情和家国情怀;而且,虽然由于在特定历史时期里所采取发展策略的矫枉过正,令其一定程度上产生了与西方体育的趋同,但无人会否认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本身确具有独特内涵。实然并不能否定应然,所指也不能代表能指。由此,目前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所面对的不是是否被取消学科地位的问题,而是如何建设发展的问题。通过该课题研究,希冀能够投砾引珠,启发体育学科、特别是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同仁思考,共同为推动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建设的向前推进献计献策。
1 特色鲜明: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建设目标
审视我们所了解到的学科群会不难发现,那些相对成熟的学科往往是特色鲜明的学科;而任何一个正在建设中的学科,又都以特色鲜明作为自己学科建设所追求的目标。我国著名学者吴晓明在《学术评价与历史性实践》中指出:“任何一种发展成熟并产生出伟大成果的学术都经历过一个根本性的转折,即逐渐摆脱它对于外部学术的‘学徒状态’,从而提出它的自我主张——其本己的自律性要求”[3],文学教授陈平原预言:“如果说,(20世纪——笔者注)80年代以来,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尽可能打开大门,迎接八面来风;下个世纪中国的学界,可能会更多地考虑如何自立门户、自坚其说”[4],历史学家钱乘旦点明:“经过一百多年的现代化努力,古老的文明获得了新生,它们恢复了信心,找到了自我;曾经被西方霸权扭曲的文明之间的不平等关系,现在重新被扭转”[5]。可见,学科建设达到特色鲜明目标的前提条件是摆脱对他者的依附状态。
学科的上位概念是整个科学大群体(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而导源于西方的现代科学本身就是“分科之学”的简称——各个分支学科(subject)相加之和构成了“科学”(Science)。为什么要分科?因为世界辽阔、气象万千,虽然事物与事物之间因具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性,而在解决问题时的理论借鉴上有着多学科交叉共融、通力合作的必要性——科学研究中所呈现出的“综合性”面相以及卡西尔所谓学科发展之“容受性”[6],即是针对此而言。但这只是科学研究之一面,它的另外一面则是:若要对事物细节获得精深透彻的认识,而不只是停留于整体上的含混模糊,就必须对不同畛域事物分门别类、各研一方,使科学研究在更高层面上实现融合创新成为可能,从而更好地指导现实生活各个领域中日益深化的实践问题。以什么作为分科标准?显而易见,要依据实践中事物各自的属性,不然也就丧失将多种事物分而别之的必要。这正是人们将“特色鲜明与否”作为反映一个学科成熟程度,以及与其他学科相区分的重要标尺的原因所在。
以体育学下属的四个二级学科为例。我们知道,在体育学下属四个二级学科中,运动训练学和运动人体科学较之于体育人文社会学和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相对成熟。原因何在?是否只是因为学科成立时间早迟的缘故?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一个学科成立的早与迟,取决于该领域实践发展程度与人们对该实践成果进行系统化知识提炼、归纳及时程度的统一,二者是相辅相成且互为限定的关系。但显然,同一时期人的认知能力是一定的,一个学科成立的早或晚,在更大程度上倚赖于该学科实践的开展程度。所以,体育人文社会学和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之所以相较运动训练学和运动人体科学在学科建设上略显稚嫩,乃是源于实践上的不足。
实践出了什么问题?从理论源自实践角度审视,运动训练学和运动人体科学之所能够在诸如概念范畴、理论知识、思想方法等作为学科建设的重要内容方面特色较为鲜明,源于其实践领域的相对独立性。以运动训练学为例。我们知道,“运动训练学的理论源自于运动训练的实践”(田麦久,2000)。而考察“运动训练实践”这个作为运动训练学理论的源泉会发现,它在整个社会实践中其实是一个比较特殊且独立的领域。运动训练学学科理论(特别是其核心理论知识)的建设,只需紧紧围绕这一实践领域展开即可大功告成——至少也已经成功了大半。其中原因,专门针对人的身体的运动训练这一特殊社会实践活动,其实是为“运动训练学”的理论提炼设置了一道能够充分保证其彰显学科特色的门槛;其他学科理论知识与方法的渗透,至多只能起到锦上添花式的辅助作用,永无占据其主体和核心地位之可能性。这就保证了运动训练学的理论成果相较其他学科,在知识上更具专门性,特色上更具鲜明性,体系上更具独立性,从而标示出该学科建设已相对成熟。
与之相反,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之所以尚显稚嫩,恰是因为它的实践特征与其他领域趋同所致,令其提炼出的理论知识过于依赖其他学科理论知识的支撑,缺乏独立性。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建国以来几十年中“竞技武术”占据武术整体发展主流的实践,直接导致其理论属性一直难逃运动训练学下属分支的阴影,其本身作为一项现代运动竞赛项目的定位宿命般地令其无法避免理论渊源上的焦虑。二、其他方面的武术理论研究中,由于在移植西方现代、后现代知识和方法与对武术传统理论继承和发扬这对矛盾上的严重失衡——过分偏重前者忽略后者;由于对能够更多地反映传统武术训练理论的民间话语、乡土声音、非主流立场以及经典趣味的长期压抑,导致武术的核心理论迟迟得不到应有的升华与创新,成为武术整体理论缺乏原创性和自身鲜明特色的一个重要致因。这两个方面在相对漫长历史时空跨度里的合糓,从实践和理论双管齐下地促成了今日武术理论研究的学术面貌。而且更为严重的是,在这种学术范式长期熏陶下,当下官方武术学者对这样一种理论构建向度依赖性已非常之强,而欲对此历史惯性进行扭转,也就相应地变得异常之难。
卡西尔指出:“世界史上真正伟大的复兴运动都必然是一个自我主张的原创性的胜利,而不是单纯的容受性;因此,文化精神史上最引人入胜的主题之一,便是去探究自主性和容受性这两个方面如何彼此交织并相互决定”[6]。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欲要突出特色、走向成熟,必要保持好“自主性和受容性”二者之间的张力;但就当今该学科的实际情形来看,应以前者为主,后者为次。进而言之,应从语言、规范、评价尺度等微观层面“不忘初心”;特别是在除竞技领域以外的其他领域加大回归自我的力度,立足本土实践和理论,进行整理、筛选、融合、创新,构建起具有自身特色的、与其他体育学科既相互联系但却以不同(即所谓“和而不同”)为矛盾之主要方面的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学科体系。
2 边界模糊: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建设困境
边界既是一门学科区别于其他学科的分界线,也是其保证自身特色鲜明的“保护带”。因此,与其他学科边界越清楚的学科,其成熟度越高;反之,与其他学科边界越模糊的学科,其成熟度越低。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之所以被认为学科成熟度较低,如上文所述主要是由于其特色不够鲜明;而导致其特色不够鲜明的原因除实践内容上缺乏独立性外,在理论建构的一方面,则由于它与其他学科之间边界的模糊不清。
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被定性为一门横跨多个领域的综合性学科,一如学者所指出:“武术研究在社会科学方面,涉及哲学基础、历史渊源、伦理道德、养生原理、美学特征、兵家谋略、宗法观念、民俗风尚、宗教融摄等等;自然科学方面,运用现代科学仪器测试,统计分析和逻辑推理,从现代生物科学等方面探索其健身效果、选材方法、训练监测、体能评价、心理调控、生理生化变化、运动力学分析、形态研究等等”[8]。很多人因此而津津乐道,认为这正说明了该学科的“科学性”。然而实际上,正如美国学者Carl Zetie谈到“技术使用”在技术哲学中的处境时所指出的:“多学科性质使得技术使用既兴趣盎然但也困难重重,这是一个缠结着模糊性和未解问题的领域”[9],这种与其他学科之间边界的模糊性,恰使该学科建设对其他学科依赖程度的强大与自身独立程度的弱小相互说明。也就是说,该学科实践范畴的理论抽象,在很大程度上需借助于其他学科的成果支撑方能完成;或是需借助其他学科知识方法进行自身理论的构建与发挥,而自己并没有或在很小范围内具有独立解释的能力,甚至在某些方面只是为其他学科之“理论合法性”提供了更多一条例证。
如此看来,曾经一直令我们引以为豪的综合性学科属性,在很大程度上却导致了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理论知识的杂交不纯。以往很多研究正是因为在内容上所具有的近乎无所不包的开放性特点,以及试图与其他所有学科建立交叉性关系的过分强调,使得学者们可以从任意一个视角阐释、解读武术,从而令有关武术的理论果实近乎变为了一门“解读之学”。而此长彼消地,是忽视对自身学科特点的自主建构和把握,放弃掉立足于自身独特实践(特别是体练实践)而展开的理论抽象,从术语言说到概念定义到理论构成,都舍己从人有余,坚守本色不足。这样做的结果,是使自身所具有的核心知识逐渐被淹没在浩瀚无边的解读之海中,终而导致它在人们的视界中愈发暗淡。
诚然,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层次性,向他人他物学习是强大自身的一条重要途径。就一门年轻学科的建设而言,在其初始阶段,通过对其他学科研究成果与方法的借鉴、移植,会迅速令自身变得羽翼丰满起来——至少从外在形式上,会很快获得为现代人所接受和认可的基本框架和规格。但是,一方面,“总体来看,体育研究看似简单,实则比很多一般的其他学科研究需要更强的能力。在体育的研究中,研究者面对着具有多重属性的研究对象,必须顺应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社会科学的多重逻辑。当多种属性和多重逻辑集于体育研究一身而体育研究者又往往不易获得相关能力时,体育研究者要想得到高质量的原创性研究成果,自然是难上加难”[10],要对这种综合性知识进行富有创造性的整合,是一件异常困难之事,需要理论工作者具备高深能力素养。而另一方面,任何学科都不想永远稚嫩下去,向别人学习的目的是为了“自立门户”,一门独立、成熟学科的确立仅靠借鉴是远远不够的,它会导致自身后续发展动力的严重不足,其结果只能是“其他学科的理论观点在自己学科园地上‘跑马’”[11];至少,也会令自己的理论建设因过多地沾染上其他学科特点,很难圈立起或剥离出真正属于自己独有的“核心知识群”。而拥有属于自己的核心知识群恰是一门学科与其他学科进行边界区分、彰显自身鲜明特色的重要标志。
由此可见,对其他学科理论知识与方法的借鉴、移植,对于学科建设而言,只能停留在初始阶段,或者更准确地说,在这一层次上它占据着矛盾的主要方面;但当学科建设初具规模以后,如欲使自身打通走向成熟的路途,其努力的重心(矛盾的主要方面)就应偏向于自身理论知识、方法的开掘,从自己特殊的实践活动中,建构自己的话(术)语系统和理论内涵。这时虽或仍需其他学科的营养滋润以利于捕捉无时无处不在的融合创新之可能性,但若继续过分执着于对其他学科研究成果的依赖,则是没有出息和出路的。或许正因为此,胡小明先生曾对体育人类学做出过这样的反思:“仅仅是利用成熟的人类学来研究体育问题,还是建立一门新的理论性很强的综合应用学科?仅仅是照搬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应用到体育领域,还是加以改良和创新后建立相对独立的分支学科使之更适用于体育研究?”[12],并进而指出:“一门学科,哪怕是分支学科,如果完全没有自己的理论和方法,那只能算是为自身依附的母学科提供研究场所和素材,徒有虚名”[13]。
3 反求诸己: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建设出路
正如“对母乳的依赖,只是婴孩阶段的必需;孩子总要长大,以自己对世界的独特理解,以自己的身体技能去获取适合自己的食物”一样,“一门新生学科同样如此,不能永远依偎在母学科的怀抱中,总要面对自己特有的研究对象,去选择适合的方法进行理论创新”[14]。然而,“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化多见‘横向之移植’,而少见‘纵向之传承’,误认为追逐西方就是创新,其实不过仍停留在模仿阶段,真正的创新只能是中国文化的自主创新”[15]。基于对这种单一性“文化模仿”所给本土文化建设带来的难以摆脱之翳障的深刻洞察,著名哲学家张立文在谈到“中国哲学的哲学规定”时提出了“中国哲学‘自己讲’‘讲自己’,而不照着或接着西方哲学之谓哲学讲,必须深入中国哲学之垒,探赜追究中国哲学内在逻辑演化之道、内在转生的因缘理路;钩沉寻觅中国哲学理论思维形态创新体系、价值理念、思维方法的昔、今、来的整体行程;格知追寻中国哲学理论思维形态转生创新每一时代的内在逻辑‘游戏规则’”[15]的中国哲学建设主张。据此,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建设的出路,首先在于冲决长期以来将自身囿于“竞技”范畴下的思维陷阱,从术语体系、核心理念、诠释文本等方面,根本脱离照着竞技体育“项目化”标准讲的局限,要真正树立起“学术无禁区”(即并非只是西方所谓“科学”的范畴才是学术)的理念。而达成这一目标的操作方法,就是要立足自身、反向内视、反求诸己。通过探究自己的本真,自己给自己下“武术”定义,以此为立足点,然后再广摄群学、融会贯通,才终能跳出固有窠臼,在世界体育学科之林中获得自己独立的应有的地位、价值和话语权,终而开拓出富有鲜明特色的学术内涵和气派。
诚然,由于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的研究对象与其他很多方面社会实践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联系,特别由于该学科自身作为一门“身体文化”的学科属性所限,当我们欲要对其实践问题进行抽象性理论表述时,就不可避免地要与诸多相关方面的理论学科、尤其是其他体育学科产生牵连;在以话语构成为核心要素的文本表达中,由于近代以来“白话”取代“文言”的文学革命,以及西方学术在学术语言运用上的“先入为主”,也使得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的理论表述难免沾染上其他学科色彩,从而造成所谓“特色鲜明”的学科建设目标,只能具有程度上的相对性,而不可能具有性质上的绝对性。这是我们建设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时需要理性、平和对待的一个现实。然而,正像对待世间其他任何事物一样,我们所追求的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虽不能至,庶几近之”。只要方向明确、集中火力、努力探索,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在历代有志于此的学者同仁的筚路蓝缕下,会愈来愈向“特色鲜明”的学科建设目标靠近,则当是一条毋庸置疑的逻辑线路。
此外,“由于民族文化一直隐身在民族传统体育习俗当中,不以文本的面貌呈现出来,而是存在于该民族体育活动的行为动作之中,因此,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的保存和传承方式通常是以一种非文本的形式来完成的,体育文化研究者需要对此引起应有的重视”[16],所以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之“反向内视”建设出路的打通,其题中之义必然包含着以对自身技术体系躬身践履为核心的“身体性认感知”。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建设的落脚点只有深深扎根于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的鲜活实践,方能获得为其他学科所承认的、真正意义上的理论创新;而对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身体技术的亲身体练和感悟,是这一鲜活实践链条上的关键一环。
技术的体练虽然只是一种形式,但唯有通过这一形式,方能开通“反求诸己”的研究路径。体练的过程即检验理论的过程,体察自己的身体技术和我们所创造出的身体理论之间张力是否适中?如果偏差过大,是实践的问题(如技术的异化)?还是理论的迷思(如“闭门造车”式的文本书写)?“反求诸己”所探求的是武术理论的“自己”——这个我们自近代就开始忽略的存在。只有沿着这一独特实践和致思路径,辅之以其他学科的有用的、适宜的理论和方法,才能抽象、提炼出具有自我标签的理论内涵来。如此做去,铢积寸累、假以时日,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必将迎来边界清晰、特色鲜明、趋于成熟的一天。
4 结语
立足“理论源于实践”的视角,一门成熟学科的建立,必然要经历这样一个循序递进的发展过程:独特领域内实践经验的累积→独特知识质与量的累积和体系的构建→独立学科的建立→高成熟度学科的形成。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建设的目标是特色鲜明,这是衡量一个学科成熟度高低的重要标志,而达成这一目标的根本保证或称原动力,是实践上的独特性;从理论的一方面,导致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特色不够鲜明的原因,是与其他学科知识在边界上的模糊不清;以躬身体练为手段,反向内视武术理论的“自己”而非“他人”,是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学科建设迎来边界清晰、特色鲜明、趋于成熟的根本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