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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群冲突如何影响美国政治

2020-11-24寿慧生

世界知识 2020年21期
关键词:族裔族群白人

寿慧生

族群矛盾是美国社会的梦魇,特朗普时代的族群冲突却是过去几十年未曾有过的激烈。2020年美国大选年,在新冠疫情持续吞噬美国之际,“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抗议运动席卷全国,令特朗普的谋连任前景岌岌可危。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则利用族群关系争取选票,对“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表达同情,并选择少数族裔女性哈里斯作为副总统候选人。

2020年大选选情日益向于拜登有利的方向发展,很多人自然期盼族群冲突将助力拜登上台,并希望民主党执政后能让美国的族群矛盾有所缓和,此后疫情得到控制,美国重归稳定和繁荣。有人甚至看到希望:当前的族群冲突与旨在争取经济或性别平等的其他社会运动相伴,也许预示着“进步主义”时代的重新降临。然而,这样的美好愿景恐难实现,因为今日美国的情形已经不同以往,族群矛盾的本质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变局下的族群冲突

尽管美国的族群矛盾绵延不绝,但大规模族群抗争运动是新近才开始的。根据皮尤公司的调查,在小布什和奥巴马执政的绝大多数时间里,美国人对少数族裔待遇问题的态度总体比较平稳。奥巴马执政后期,族群矛盾开始凸显,并在特朗普时期显著升级。

“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实际上肇始于2014年8月,密苏里州弗格森市18岁非裔男子迈克尔·布朗在未携带任何武器的情况下被白人警察枪杀,在当地引发冲突和骚乱,三个多月后陪审团宣判涉事警察无罪,导致冲突和暴乱升级。几乎与此同时,纽约一名在执法过程中将一黑人男子窒息而死的警察同样被判无罪。这两起案件的判决在美国引发了针对警察暴力执法和黑人歧视问题的大辩论。2016年,“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积极介入总统大选,刺激了美国政治分裂的加剧。

特朗普时期的族群矛盾呈现出非常不同的特点。此时期发生了两大冲突事件:一是2017年8月12日,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一场白人种族主义集会演变成暴力冲突,造成至少3人死亡、34人受伤,其中,一名白人种族主义者驾车闯入集会人群造成一死19伤。二是2020年5月25日,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黑人乔治·弗洛伊德因涉嫌使用假币,被执法的白人警察以“跪颈”方式致死,引发席卷全美乃至世界多国的示威和骚乱。“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再次广受瞩目。《纽约时报》今年7月一篇报道称,该运动的参与者达150万~260万之多,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运动。8月23日,威斯康星州基诺沙市黑人男子雅各布·布莱克遭白人警察连开七枪致重伤,再次激起大规模暴力抗议示威。再以后,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抗议活动也不断升级并造成死亡。

虽然上述事件均可被视为族群冲突,但特朗普时期的这两起事件却有着不同的含义,也与此前的运动有显著区别。“弗洛伊德事件”与此前的“弗格森事件”类似,都以争取黑人权利、反对针对黑人的粗暴执法为目的。“夏洛茨维尔事件”则截然不同,准确地说应被称作“白人种族主义运动”,示威者争取的不是族际平等和公共治安的改善,而是要维护白人的优势地位。该事件发生的根本起因是2017年7月3K党举行示威,抗议市政府移除罗伯特·李将军(南北战争期间南方军队的领导者)的雕像。这些示威者认为拆除雕像触犯了“白人的文化和尊严”,声称白人正在美国丧失主体地位,呼吁白人联合起来对抗少数族裔。

“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尽管起因和诉求与“弗格森事件”类似,但发生的背景、潜在的动力及影响截然不同。首先,“弗洛伊德事件”发生在新冠疫情已经肆虐美国两个多月之时,“禁足令”的影响带来的各种不满情绪和生活困顿都成为骚乱催化剂。其次,此次“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的范围远大于以往,不仅席卷美国各州,在世界范围内也产生影响。西方发达国家,包括英国、法国、德国、丹麦、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甚至日本,都举办了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活动。再者,与此前的运动不同,此次“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包含了更多的政治诉求,與美国政党分裂和文化冲突紧密联系在一起,社会上的支持和反对态度凸显了美国国内制度和文化的对立,且这种对立日趋严峻,引发一系列诸如“白命贵”“蓝命贵”(维护警察安全)“所有命皆贵”(否定族群歧视的存在)的运动,在其他西方发达国家也日益政治化,例如在英国,抗议者将矛头对准政府,反对其对以色列的姑息政策。

总之,美国的种族冲突已经发生根本性变化。奥巴马时期,族群运动的主体是黑人,诉求以族群平等为主。在特朗普时期,族群冲突的边界变得非常模糊,无论是参与者还是诉求都复杂得多。最重要的变化之一是,“白人至上”主义者成为族群冲突的主体之一,与其说是针对少数族裔和移民,毋宁说是一场反建制运动,远远超越了族群关系和社会治安等常规议题。

个体与国家层面的断裂

在各国新闻媒体的描述中,美国国内的族群关系正在恶化,将整个国家和社会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然而事实究竟是怎样的,有必要从个体和国家两个层面来分别进行分析。

近年大量调查数据显示,美国社会在族群关系方面的事实变化并不总是消极的。首先是跨族裔通婚日益普遍。美国人口调查数据显示,在2010年的新婚夫妇中,跨族裔通婚率达15%,远高于历史任何时期。与此同时,民众对跨族裔通婚的支持度也从上世纪80年代的30%上升到目前的约80%。在观念上,美国人对移民的态度日益宽容。2018年的盖洛普调查显示,75%的美国民众认为移民有利于美国,这个比例创下历史之最。皮尤公司的同期调查也显示了类似的结果。

与此同时,美国民众对种族歧视和移民歧视日益持反对态度。前述2018年盖洛普调查中,尽管人们普遍认可移民对美国社会的贡献,但对少数族裔包括移民处境的看法却是自该调查开展18年以来最悲观的。2020年6月的盖洛普民调显示,19%的美国人将种族关系和种族主义视为国家面临的最大问题,这是该调查自1968年7月首次进行以来录得的最高值。这种趋势显然具有进步意义。“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再次席卷全美这一事实本身也显示了美国民众反种族歧视的意识进一步提高,正在引发全社会反思。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与历史上的反种族歧视运动(例如上世纪60年代之前的)完全不同,“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参与者的种族背景异常复杂,其中有大量白人,包括右翼人士甚至特朗普的支持者。年轻一代对“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的理念更是普遍接受,对族群差异也更为淡漠。究其原因就在于,此次运动虽以反种族歧视为引线和口号,但真正所指与此前的运动不同,更多是以警察和司法系统的腐败滥权为目标,对不平等的理解也超越了种族关系。有研究显示,白人群体中对警察针对黑人的滥权做法的不满近年也在快速攀升。

失望的年代和自我解构的社会

上述事实表明,就个人层面而言,美国民众在族群关系和种族歧视问题上的态度,无论是在行为还是认知上,差距都在缩小。那么,我们目睹的那些在美国似乎无处不在的愤怒和仇恨又源于何处呢?

很显然,作为特朗普时代最为重要的社会现象之一,“白人至上”主义者正在成为美国社会最不安定的一个群体。这一群体就总体数量而言在整个白人群体当中并不占据重要比例,但他们的发声和抗争力度鲜有匹敌。尽管“白人至上”主义者对少数族裔和移民的态度极为恶劣,但通过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些群体所反对的与其说是少数族裔和移民,不如说是日益失序的社会和腐烂不堪的政治体制,少数族裔和移民不过是他们便利的泄愤对象。

美国作家大卫·布鲁克斯(David Brooks)在最近一篇长文中哀叹美国社会道德秩序的沦丧和美国人之间日趋严重的不信任感。他称美国人目前所处的年代为“失望的时代”,特别提到两组人群“失望感尤其突出”:一个是在贫困、病痛、社会隔绝中挣扎的无所依靠的底层民众,另一个是年轻一代的美国人,他们在“失望的时代”出生、成长,对社会的不信任感几乎是与生俱来、挥之不去的。而在一个贫富悬殊、正义缺失、政治家失去担当的环境中,社会个体之间很难再有相互依赖之感,遑论牺牲个人利益追求共同福祉。

当各种肤色的人群走到一起共同就警察的暴虐滥权表达愤怒之时,他们所反对的是警察所代表的国家机器和公共权威,因为国家机器加剧了他们的失望感。当“白人至上”主义者向他们的反对者宣泄愤怒甚至使用暴力时,他们所表达的同样是对国家机器和公共权威的失望。遍布各个角落的失望感正在让美国社会走向解体,走向自我否定。

帝国的黄昏与民主党的未来

现在我们可以回答文章开头提出的问题了:族群冲突对民主党意味着什么?

很多观察家把今天美国的乱象归咎于多元文化,其前提假设是多元必然意味着冲突——民主党既然信奉多元文化主义,也就必然要为美国今天的乱象负责。这可能是一个很大的误解。

美国今天面临的问题并非多元文化主义本身带来的,甚至也谈不上是一个文化问题。多元文化是个体层面的现象,在这个层面,族群身份和矛盾已经不再具有清晰的边界,而是与诸多其他身份和议题相混杂,在某些方面甚至难以成为主导因素。例如很多报道和分析都显示,导致特朗普的白人支持者愤怒的原因并不是移民,也与收入无关。孤立的白人社区里的非正常死亡率和吸毒比率往往比多族群社区更高。也有报道指出,白人的焦灼感可以归结为非经济和非移民因素:这些白人通常生活在相对孤立隔绝的社区,他们的健康状况堪忧,对子女的前途普遍感到悲观。这些问题背后的因素很复杂,但归根结底大都集中在国家、制度和社会治理层面,是制度衰败、治理失效的结果。

民主党可以利用这些问题来换取政治资本,共和党同样可以。当政治家们争相利用族群矛盾来增加自己的政治资本,他们在鼓吹或反對多元文化时,无意也无力去修补,更谈不上改造深层次的矛盾和问题。“美国的衰落”是一个长期富有争议的话题,在过去美国经历的很多次危机中被反复证伪。今天的政治极化和贫富分化则表明,美国的制度衰败和治理失效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任由这些问题积累必将带来衰落,这是无数帝国经历过的,今天的美国恰恰缺乏足够的动力来扭转这种命运。民主党或许可以利用族群冲突赢得此次大选,特朗普也早晚会离开政治舞台,但是,在2016年时帮助特朗普上台的深层次问题依旧存然存在,民主党如果重新执政,接手的将是一个本已衰败无力、更因特朗普为所欲为而精疲力竭的社会,其所面临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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